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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是北京大学的重要人物,漏掉他,有人会怀疑这是有什么避忌。不得已,只好借用孔北海让梨的办法,拿小的,谈一些琐屑。
胡博士一九一七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
形貌本土,心里,以及口中,有不少来自异国的东西。这有思想,或说具体一些,是对社会、人生以及与生活有关的种种事物(包括语言文学)的看法。——这方面问题太大,还是谈小一些的,那是科学方法。我们本土的,有时候谈阴阳,说太极,玄想而不顾事实。科学方法则不然,要详考因果,遵循逻辑,要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知识系统。这对本土说是比较新鲜的。可是也比较切实,所以有力量。初露锋芒是破蔡元培校长的《石头记索隐》。蔡先生那里是猜谜,甚至作白日梦,经不住科学方法的事实一撞,碎了。在红学的历史上,胡博士这篇《〈红楼梦〉考证》很重要,它写于一九二一年,刚刚“五四”之后,此后,大家对索隐派的猜谜没有兴趣了,改为集中力量考曹府,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脂砚、敦敏等。也是用这种方法,胡博士还写了几种书和大量的文章,得失如何可以从略。
“五四”前后,胡博士成为文化界的风云人物,主要原因自然是笔勤,并触及当时文化方面的尖锐问题,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文学革命。还有个原因,其实也不次要,是他喜爱社交,长于社交。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交游之广,朋友之多,他是第一位。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所为而然,这要留给历史学家兼心理学家去研究;专从现象方面说,大家都觉得,他最和易近人。即使是学生,去找他,他也是口称某先生,满面堆笑;如果是到他的私宅,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过时不走,他也绝不会下逐客令。这种和易的态度还不只是对校内人,对校外的不相识,据说也是这样,凡是登门必接待,凡是写信必答复。这样,因为他有名,并且好客,所以同他有交往就成为文士必备的资历之一,带有讽刺意味的说法是:“我的朋友胡适之。”
要上课,要待客,要复信,要参加多种社会活动,还要治学,写文章,其忙碌可想而知。可是看见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当时同学们都有个共同的感觉,胡博士聪明过人,所以精力过人。三十年代初,他讲大一普修的中国哲学史,在第二院大讲堂(原公主府正殿)上课,每周两小时,我总是去听。现在回想,同学们所以爱听,主要还不是内容新颖深刻,而是话讲得漂亮,不只不催眠,而且使发困的人不想睡。还记得,那已是一九四六年,西南联大三校各回老家之后,清华大学校庆,我参加了。其中有胡博士讲话,谈他同清华大学的关系,是某年,请他当校长,他回个电报说:“干不了,谢谢!”以下他加个解释,说:“我提倡白话文,有人反对,理由之一是打电报费字,诸位看,这用白话,五个字不是也成了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这口才就是来自聪明。
以上谈的偏于“外面儿”的一面。外面儿难免近于虚浮,一个常会引起的联想是风流人物容易风流。胡博士像是不这样,而是应该谨严的时候并不风流。根据道听途说,他留学美国的时候,也曾遇见主动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内情如何,外人自然难于确知,但结果是明确的,他还是回到老家,安徽绩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结了婚。来北京,卜居于地安门内米粮库,做主妇的一直是这位完全旧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说yes,no。这期间还流传一个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从美国回来,北大聘她教外语,因为家长与胡博士有世交之谊,住在胡博士家。我听过这位女士的课,一口流利的好莱坞。她说惯了,不三思,下课回寓所,见着胡博士还是一口好莱坞,胡博士顺口搭音,也就一连串yes,no。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也自然会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觉,并立即请那位女士迁了居。
闲谈到此,本来可以结束了。既而一想,不妥,谈老师行辈,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结尾,未免不郑重。那就再说一件,十足的郑重其事,是他对朋友能够爱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国东、北半边已经沦陷,北大旧人还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传他要出来做什么,消息也许飞到西方,其时胡博士在伦敦,就给周寄来一首白话诗,诗句是:“臧晖(案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梦见苦雨庵(案为周的书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用诗的形式劝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识得重与轻”,意很重,我忝为北大旧人,今天看了还感到做得很对。可惜收诗的人没有识得重与轻,辜负了胡博士的雅意。
说起北大旧事,胡博士的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学院院长,并进一步兼任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立意整顿的时候,系的多年教授林公铎(损)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课喜欢东拉西扯,骂人,确是有懈可击。但他发牢骚,多半是反对白话,反对新式标点,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如果真是这样,林先生的所失是鸡肋(林先生不服,曾发表公开信,其中有“教授鸡肋”的话),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一一 苦雨斋
北宋初年有个大官,姓吕名端,字易直,作到平章事(宰相职)。同富郑公、韩魏公等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关于他有个有趣的评语,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苦雨斋主人周作人是北京大学的老人物,从一九一七年到校,至一九三七年事变后学校南迁,整整二十年,可谓与学校共存亡。我上学时期,他主要担任日文组的课,有时兼点国文系的课,如讲六朝散文之类。他是老师行辈,我离开学校之后还同他有些交往。旧事难忘,有时自然会想到他;每次想到,吕端的故事就涌上心头。也许应该算作感慨吧,是惋惜他不能学习吕端,而是与吕端相反: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
所谓大事是节操,用老话说是应该义不食周粟。他是日本留学生,精通日语,而且娶的是日本夫人,羽太信子。从在日本时期起,伴随胞兄鲁迅先生,过的就是文学生涯。回国以后,“五四”前后,他写了大量的散文,也写白话诗,有相当浓厚的除旧布新的气息。这使他不只在本国,就是在日本,也有了大名。“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可是他没有走。中计是学顾亭林,闭门却扫,宁可死也不出山。起初他可能也有这种想法,因为曾经到燕京大学去任课。可是过些时候,传言出现了,他要出来担任什么。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他受不受利用,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为了防万一,有些顾念旧交谊的人婉言表示了劝阻之意,我知道的有钱玄同先生和马幼渔先生。也有旧学生,多半用书札。后来知道,这些劝告都没有起作用,据说他还表示过,是因为劝说的理由还不能使他心服。我想,这说的未必合乎事实,事实是一定有什么力量超过劝告的力量。这大力量是什么呢?日本夫人?多年来对留日生活的眷恋?被元旦的一枪(一九三九年元旦有刺客登门行刺,中一枪,因衣厚未受伤)吓坏了?生活无着?或者还有其他?总之,结果是明确的,终于还是开了门,先则文学院院长,一直到教育总署督办。北大旧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来说明,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在他们一边,可见他们是正义的。对立的看法在一点上是相同的,表态的是“一”个人,蕴涵的意义却不只一个人。这就关系重大,所谓大事糊涂。
关于小事不糊涂,也可以举出不少例证。不过先要解说一下,所谓“小”,是对国家、民族的“大”而言,意义并不等于微不足道。这首先是他“文”的方面的成就。他精通日语,前面已经说过。他还通希腊文和英文。中文的造诣更不用说。这使他有了大量吸收的条件。吸收多了要放出,他同鲁迅先生一样,笔下功力深,一生写了大量的文章,以文集形式出版的有几十种。早年和晚年还译了不少著作,其中有些是日本和希腊的古典作品。这些都有文献可征,用不着多说。
可以说说的是不见或少见于文献的。他多次说他不懂“道”,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识”和废名的“悟”之类说的。其实他也谈儒家的恕和躬行,并根据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理论而谈妇女解放。他多次说他不懂诗,对于散文略有所知。他讲六朝散文,推崇《颜氏家训》,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内容,而用朴实清淡的笔墨写出来。关于诗,我还记得三十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学开诗的讨论会,参加的人不多,只记得周以外,还有郑振铎和谢冰心。别人都讲了不少话,到周,只说他不懂诗,所以不能说什么。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对于诗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见有区别;流行的意见是诗要写某种柔情或豪情,他不写。他先是写白话诗,后来写旧诗,确是没有某种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写怀旧诗《往昔三十首》,用五古体,语淡而意厚,就不写某种柔情和豪情说,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篱之外了。
这文的方面的成就,与他的勤和认真有密切关系。从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书,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欢浏览中国笔记之类的书。我曾听他说,这方面的著作,他几乎都看过。有一次,巧遇,我从地摊上买到日本废性外骨的《私刑类纂》,内容丰富,插图幽默,很有趣,后来闲话中同他谈起,他立即举出其中的几幅插图,像是刚刚看过。还有一次,谈起我买到蔼理斯的自传,他说他还没见过,希望借给他看看。我送去,只几天就还我,说看完了。到他家串门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他永远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写也是这样,几乎天天要动笔,说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读不写闷得慌。
谈起认真,也许受鲁迅先生的感染,甚至琐屑小事他也一丝不苟。书籍总是整整齐齐的。给人写信,八行信笺用毛笔写,总是最后一行署名,恰好写满,结束。用纸包书付邮,一定棱棱角角,整整齐齐。甚至友人送个图章,他也要糊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把图章装在里边。大一些的事就更是这样,治学,著述,总是严格要求,不满足于差不多。记得有个人由市面上买一本《日语百日通》,写信问他是不是能够这样,他劝那个人还是干点别的,以免白白耗费一百天,可惜。三十年代前后北京有一位王君,大概是个教师吧,学齐白石,也画也刻,粗制滥造,装腔弄势,有人拿他的作品请周评论,周说:“我看他还是先念点书吧。”还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日本著作的翻译,他说很不容易,并举上海一位既画又写的有大名的某君为例,说很平常的也常常译错了。不知什么机缘,我忽然想到日本俳句,说希望他能够编一本日本俳句选译。我心里想,如果他不做,这介绍东方诗的小明珠到中国的工作就难于找到更合适的人。他听了,毫不迟疑,很郑重地说:“没有那个本事,办不了。”
学问文章谈了不少,还应该谈点家常。他的家常生活,有他的打油诗为证,第一首尾联云:“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住北京几十年,他过的都是坐在书斋吃茶的悠闲生活。这使他由“五四”时期的激昂慢慢化为平和,甚至消沉,以致到关键时刻不能选上计,真是一言难尽。——话题有放大的趋势,还是转回来谈家常。悠闲,向唯物方面说是求舒适,这就不能不多花钱。买书多也不能不多花钱。幸而薪金高,有稿费。但据说也是到手就光。所以一旦事变,北大南迁,立刻就无柴无米,连钱玄同先生都感到很意外。
柴米油盐之上是为人处世。在北京大学,他以态度温和著名,访者不拒,客气接待,对坐在椅子上,不忙不迫,细声微笑地谈闲话,是苦雨斋的惯例。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横眉竖目,也没有人听过他高声呵斥。在这方面,事例很多,只讲一个。听赵荫棠先生说,是周有了大官位时期,一个北大旧学生穷得没办法,找他谋个职业。也许是第三次去问吧,正赶上屋里有客,门房挡了驾。这位学生疑惑是推托,怒气难平,于是站在门口大骂,声音高到内院也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想到,过了三五天,通知那位学生上任了。有人问周,他这样大骂,反而用他是怎么回事。周说,到别人门口骂人,这是多么难的事,太值得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