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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之迷狱
他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明亮而丰美的世界:睡莲静卧在池塘中,它的花瓣在舞蹈,而风的手指在弹奏着琴弦……
终点就是被遗忘
我早就已经抵达
——博尔赫斯《一个小诗人》
一个大三物理系的女生在图书馆凭空消失了,是她同宿舍的好友在五天后报的案;摄像头捕捉到的图象显示,那个上午十点钟她进了图书馆,之后再没有出来过,他的最后出现地点是三楼,哲学和文学类别的书架一带。
这样的事情几乎没法立案,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的痕迹,当然不是凶杀,也不是绑架,因此,当队长指名要吴虚去调查这件事时,他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把这样的事件立案,这纯粹是无聊之举;难道一座图书馆能够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吞掉吗?或许是她走掉时刚好人多,人群挡住了她,致使摄像头没有拍到,然后因为其它的什么事情,离开了学校,没有向任何人辞别。但刑侦队长不听他这一套,刑侦队长说:“你懂什么,一个学生在学校失踪了,关系着学校的声誉,他们能不紧追着要我们破案吗?”
吴虚说:“这么无聊的事情,你派别人去干吧。”刑侦队长的声音顿时严厉起来,他说:“让谁去,有人比你更合适吗?整个刑警队只有你一个人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还有谁会比你更了解那里的环境?”吴虚冤屈地说:“队长,你不会让我拿这个事当真吧?说不定在我有模有样调查的时候,人家又悄悄回来坐在教室里不声不响地学习呢!队长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吴虚只好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吴虚当然不能对他的上司说出他不愿意再走进这所学校的真正原因,这是他内心最不堪回首的伤痛,每次无意中想起,都会在心里引起一阵震颤和持久的撕裂般的痛感。但他无法拒绝领导指派的任务,因此,当他走进那所校园时,他怀着极其强烈的心虚和羞愧的心情,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认出来。
只有在进了图书馆,走近那一排排书架时,他的紧张情绪才得以缓解,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愉悦和温暖,像回到家里的感觉。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他离开这些书架太久了,大学四年,无法计算自己究竟有几百次地徜徉在这里,这知识的海洋,宽阔而浩淼,总是敞开胸怀,任由吴虚畅游;吴虚当然不会忘记,随着知识的增长、眼界的开阔和大大小小的恍悟,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他的内心世界所经历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和灵魂的逐步升华;他忘不了那些伟大的名字、以及那些伟大人物所留下的曾经滋养过自己的精神食粮:荷马和《奥德塞》、但丁和《神曲》、莎士比亚和《麦可白斯》、叔本华和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及为我们开辟出了崭新宇宙奇景的霍金和他的《时间简史》和《果壳中的宇宙》等等,他忘不了那时他对新奇事物的渴望之心得到满足后的喜悦。后来,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在丰富起来,他仔细观察,却发现那竟是一个更为浩大的海洋,激情骚动、波浪连天,奇思妙想犹如成群的飞鱼穿破海面,利箭一样在他的思想世界中快速飞行,似乎要跳出大脑化为语言跃然纸上;为了使用精确的词汇捕捉和记录下它们,吴虚大部分的课外时间都流连于圣哲们所留下的书卷中,领略伟大心灵的波动,并学习技巧,就这样,吴虚成了一个小诗人,他专注于并爱上了这项工作,他日日夜夜地在平凡生活中努力挖掘着,试图搜寻到通往美之金矿的捷径。直到他毕业并走出校门踏上工作岗位,都没有想过要放弃这项爱好和追求。
今天,吴虚的指尖又在那些熟悉的书脊上留连,灵魂深处许多沉睡的记忆又被唤醒,他仿佛又触摸到了自己的手掌所留下的往日余温,刹那间温馨盈满心头,不禁泪流满面。后来,他触摸到了那册《圣经》,他又想起了寒灵,那是吴虚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天,他就站在这里,平生第一次翻开《圣经》的第一章《创世纪》,他看到了那些震撼人心的句子: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天啊,那一刻吴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毛发直竖,他禁不住喊出声来:“好一句‘要有光,就有了光。’,绝对真理只应以这样语气说出来!”他难掩激动和兴奋,用手拍打着书架,直到他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回头间,身边一个女孩早已经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他怀着歉意向那个女孩笑了笑,然后以飞快的速度大略打量了她: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身材瘦弱、面孔蜡黄,脑后扎了个马尾的头发微微有些焦枯,整体形象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他看了看她的手中,捧一本《狄金森诗选》。他在心里暗笑:女孩的形象与书作者的气质倒是挺吻合的。
吴虚没有想到以后日子里,这女孩会所给他带来伤痛。
吴虚把指尖停留在那册《圣经》的书脊上,有那么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了要打开它,仍是创世纪的那一页,只是今天这一页中夹了一张打印纸,从对折的厚薄程度看,应该是A4型号的纸张。吴虚把纸张拿开,发现那句话的下面竟被人用钢笔划了横线。吴虚觉得有趣,看来这句话并非是只有自己被打动过了。另外被划有短短横线的地方,是创世的七个日子,仅仅是七个日子,却没有牵扯到别的词汇,这使吴虚心里泛起一些微微的好奇:是什么样的动机,在促使那个人这样干?但疑问一闪而过后,吴虚就没再多想,他当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样无聊的问题上的。
合上《圣经》之后,吴虚打开了那页打印纸,上面所打印的似乎是一篇文章,其标题和全文如下:
第一天:忧伤
石榴花枯萎季节,母亲死了,那天,绵绵细雨把世界泡得黏糊糊的,空气中漂浮着不祥的因子;跪在母亲坟前的泥地上,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她十一岁了,而我没哭,我茫然地望着坟上的新土,对死亡的含义百思不得其解,新土中有许多蚯蚓在挣扎,它们有的是受了轻伤,有的却被挖截成了两节甚至几节,它们在潮湿的新土里挣扎着、蠕动着,在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处。但它们的挣扎显得那般徒劳。
那是没有母亲哄睡的第一个夜晚,四岁的我躲在姐姐的臂弯里,第一次享受到除母亲之外的另一种温柔。这抚慰对一个弱小的生命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许多年之后,在大学校园里,我路过一栋男生宿舍,忽然被一扇窗户中飘出的一首歌的旋律所击中,那悠扬的旋律中充满着哀伤;后来我知道,那是张楚的《姐姐》;我忽然在这一刹那间强壮起来,我内心被一种勇气所充满,我觉得我内心竟拥有了一种本应该是男孩子所拥有的东西,我终于知道,我长大了;我细细品味这极其难得的温柔一刻,我开始深信,这缓慢而悠扬的旋律已在我的记忆深处绕梁多年,而那个孤独的男人也决不是将这首歌仅仅唱给他的同类们听的,这是所有陷入思乡症中的柔弱者、漂泊者和流浪汉的灵丹妙药;既然回头不可能,那就用回忆来温暖自己吧:
姐姐,这是多么亲切的一个词语,像是一个气味芳香的诱饵一样,竟把一个人深深诱陷于过往时光之中;姐姐,不要走得太近,我怕这太过于逼真的梦会因距离太近而稀释或破碎;过往的美是尴尬的、不堪回首的美,那味道是酸溜溜的,像是五月的青杏;姐姐,你看见过这样的情景吗?一个脏习习的小女孩,趴在石凳上,嘴巴里吮着没有了杏肉的核,在莫名其妙地流泪。姐姐,活着是不是像奇妙的梦,虚幻、柔软、不真实,我们是不是都是谵妄的影子,飘忽、变形、不能自主、无法相融;姐姐,这是多么绝妙的尴尬啊!我们彼此怜悯,却无法相互抚慰对方的痛楚和忧伤;我们都像是无主的幽灵,既找不到依附,也无法成为自己。姐姐,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最不堪回首的居然最难以忘却?
姐姐,我会感激每一个站在村口等待的女人,以及她们的牵挂,我会感激她们的慈爱,感激她们对生命最初那盏灯的呵护她们照亮的竟有那么多;姐姐,我还会怀念你那个等待的姿势,像是人间孤独的一株树;我会怀念你哭泣时的模样,像是一株柔弱的夹竹桃。
而我也曾那么多次想象过,我会是个强有力的汉子,以我的力量,为你挡住冰雹和雨点一样的伤害,但我只是一只幼小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夜里,我的光芒不会比某个鬼魂的一只眼睛更亮。姐姐,莫非眼泪和哭泣就是柔弱者唯一的抗争武器吗?
姐姐,原来这首歌在很多年前就已在我心灵里唱起过,只不过我不懂那歌词,只不过没有其他人听见。姐姐,原来我沉醉于这旋律中已有多年,原来我一直都缩在那个幼小的影子里,(是六岁?八岁,不会再大了)一直都不愿意走出来,不愿意长大。
姐姐,我们回家吧,天已经黑了,黑压压的乌云就在我们头顶上,它已承载了整个宇宙的黑暗力量,那闪电像是挂在它嘴角上的狞笑,一瞬间的闪亮,足以撕裂柔弱者的心;姐姐,黑暗中有危险,有不可名状的危险,尽管它已屏紧鼻息;林子中有豺狼,躲在灌木丛中,它两眼血红。姐姐,我们回家吧,我害怕。
那天,吴虚把那页打印纸带回了住处,反复阅读了几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文字中的那种病态哀伤又勾起了他心底那往日的伤痛,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任何一个女孩都有可能留下这些随想类的文字,怎么可能恰好就是她呢?再说,她早已离开了这所学校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二天,到了图书馆,吴虚终究没有忍住自己心底深处那种蠢蠢欲动的追根究底的渴望,尽管他早就已经看见了那部书,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它和叔本华的另一本书《世人的苦难》并列着,放在靠墙的书架由上往下数的第二层;吴虚在内心坚持着、挣扎着,竭力使自己不去想它,并竭力克制着自己要去翻开的渴望。他想象一种可能,里面将空无一物,他不翻开,也就不需要去面对,那么希望和梦想就仍可以蜷缩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个幽暗角落,蛰伏、等待,但不会死绝。
但他终究是翻开了它,走出校门一年来,社会阅历已经使他更加成熟和理性,已经不可能再屈服于自己灵魂的弱点了。
正如他不敢过多去想的那个想象,《作为表象与意志的世界》中夹了另一页A4打印纸,标题的全文如下:
第二天:传说
我无法否认,这个传说太过于离奇,但却很有趣,可以想象吗?一本包罗万象的书,一位胆小怯懦的老学究颤抖着双手把它塞进一个最不起眼的书架上某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愿老天爷保佑他,记忆功能从此一塌糊涂,那么就不用担心在以后岁月中某个心血来潮的一天,突然的惋惜感和成倍数增长的强烈好奇心,会再次驱使自己找到它,那么,世界就安宁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获得安宁的是这位老学究充满混乱和骚动不安的灵魂。但显然那位老学究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如此轻而易举,为了保持校园的繁荣安定,也为了自己晚年的平静,他把自己直接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颠三倒四和满嘴胡话中消耗他本就不多的时光,直到人们彻底记不清楚他究竟是谁;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他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原因是怕红卫兵再来收拾他。
从这个不同意见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传说由来已久。
吴虚当然知道这个传说,两年前的那一天,他走进图书馆,在入口处时,他被一个图书管理员叫住,那是个小伙子,因为几乎每天都见面,他们早已混熟,彼此之间也有些随便,小伙子说:“吴虚,又进新书了,你不想先睹为快吗?”吴虚问:“哪一类的?”小伙子说:“文学、哲学和自然科学类的。”“不如你先大略给我介绍一下作者或书名。”小伙子说了几个名字。“书是不错,但还不是我最想读的。”小伙子说:“那么,哪些书是你最想读的?”“读起来能让我脊梁骨发麻、头发直竖的那类书就是我最想读的。”
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得去读本图书馆的传说之书。”吴虚有些不解,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
于是,小伙子告诉他了一个关于这个图书馆的传说:
事情发生在一个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的年份,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哲学老教授,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奇怪的书。这本书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没有出版年代,连图书管理员都说不清楚他究竟来自何处。出于好奇心理,老教授借走了它;回去后,他居然在书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从此以后老教授变得寡言少语并深居简出,也不再理会往日的老友们。有时一个人走在路上,会突然喃喃自语,并时而抑郁,时而欢欣,至于那书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除了老教授,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人们对书的内容的粗略了解是,那是一本神奇之书,是整个宇宙的缩影,也是一本魔法之书,从其中,你可以领略整个世界的宏大和细微,它甚至是一扇门、一个通道,如果你领悟了它内容的要义,这扇门将自动打开,至于会通向哪里,谁会知道?有人说他是通向形而上之门,也有人说,只要你走进去就直接融入上帝,但询问了种种说法的来源,却都是来自老教授。那时他已经疯了,据说他把这本书塞进了这座图书馆中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后,就宣布自己是个疯子,然后自动进了疯人院……
吴虚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笑了,什么传说?简直滑稽透了,这不是明摆着抄袭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沙之书》吗?他决定不再和这个图书管理员饶舌,他转身走开的瞬间,看见了寒灵。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寒灵,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儿,站在一个高大的书架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那专注的模样看上去安静极了;但吴虚有一次感觉到了可笑和滑稽,那本书的封面是黄色的,不用走近,吴虚就知道了,那是三联出版社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他想这女孩也不过十八九岁,却手捧了那么大的一本哲学名著,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掌托得起那份沉重吗?于是他笑嘻嘻地走过去,和那女孩聊起来,他们聊了很多,从文学到哲学,一直到那个图书馆所谓的荒诞不经的传说。
他开始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
第三天:幻象
所谓沙漠中的干渴是一些人的胡诌,水遍布于空中,使她的上半身充满欣喜,她几乎完全忘记了路途的艰辛和终点的渺茫,那是镜子一样晃荡和闪亮着的水面和她嬉戏的游鱼双目深邃,各自藏有半个宇宙,但她还是从那镜面一样的水面所反照来的景象中看见了自己的疼痛热沙并不想将她深陷,它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烤熟并捋掉她的皮肉,齐脚腕以下,在她拔脚时,它将她的皮肉啃啮得一丝不留,但又在她踩下时原封未动的全部还给她……
她无法确定这种煎熬与期待究竟是不是另一种煎熬。
吴虚在《哈扎尔辞典》中找到了题为《第三天:幻象》的第三篇手记,他开始认定这已经不是巧合了;他回忆第三次碰到寒灵,那时,她捧着一本《哈扎尔辞典》,那正是吴虚也极其喜爱的一本书。
那次,他们聊得十分投机,尽管女孩的性格有些内敛、含蓄,言语不多,但总是能够一语中的,使吴虚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后来女孩要走了,一转身,吴虚竟发现女孩头顶的头发竟是惊人的稀疏,几乎就要秃了,这发现使他深感惋惜,他知道,他对女孩已经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了。
女孩将走出图书室时,回头看了吴虚一眼,眼神有些异样。
吴虚开始竭力回忆他与女孩的第四次碰面,那是第三次碰面的一个月后,那天他第一眼看到女孩时竟被吓了一跳,他的面色竟是蜡黄的,人瘦了,也黑了,头顶还扣了一顶黑色尼帽,他和女孩打招呼,女孩竟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热情,他的神情恍惚而抑郁。吴虚不傻,他当然知道女孩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后来吴虚拿出自己不久前写的一首诗递给了女孩,那首题为《征兆》的小诗是这样的:
老虎运行于水上
是布莱克的老虎
和一万即一的水
但老虎有两只
诗人驾三匹白马
和满车厢变幻不止的梦
由词语的驿道
驰向象征的迷宫
在他们身后
一万双瞳仁拥簇
而云的碎片
贴近着水面
看到那首诗后,女孩满脸的惊异,她问吴虚:是你写的吗?吴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