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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作者:雪夜冰河-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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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搅得乱哄哄的。一阵大风突然从台下掀起来,吹起的砂土迷了谢国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顿然觉得这不是副书记的风范,在公社领导面前可不能丢了脸面。于是他就这么强忍着,一边狠狠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睛,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批判。可他那对眼睛偏偏不争气,无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强烈的感情冲击波,它们发干,发酸、发疼,发胀。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浇了辣油,一眨就感觉到眼球和眼皮的强烈摩擦。终于,谢国崖再忍不住,腮帮子一抖,两行酸泪哗哗淌了下来。

    “谢副书记,你别哭么?大家都是一个大队里混的,你也算大义灭亲了。咱老旦书记犯错误了,以后俺们板子村大队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没人给你捅黑枪,你可别因为心里憋屈哭天抹泪的,那可咋个革命哩?”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鳖怪个头虽小眼神却好,远远看见谢国崖的糗象,大喇喇的就嚷了出来。他们折腾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头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谢国崖见众人并不买自己的账,就把唾沫喷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反而屡屡越级写信攻击咱们公社伟大的革命生产事业,在大队中散布失败革命论,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着打盹,突然听到谢国崖这一声斥问,一激灵醒了过来。老先生看着故作严厉的谢国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这是谢国崖的婆娘的诗,袁白先生竟然过目不忘,从缓地背了出来。全场鸦雀无声,人们不知道袁白先生念这个做什么?谢国崖怒火中烧,可却不好发作。台上在座的领导也不知道原委,听这首诗是在夸耀运动,一时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继续说道:

    “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还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个鸟?卫星放个满天飘?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可有良心?寒冬腊月让大伙在泥汤子里一泡就是一个月,乡亲们不止是累得吐血,脱肛的、伤力的、手指脚趾冻掉的,一半还要多!连满清的县太爷都知道个爱民如子,你们却忍心这般残害百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为事不奉天时,不考地理,不询民情,不纳明言,只知唬弄老百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换自己的鸡•;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赶上个清末秀才,半世战火,苟且于世七十八载,自问一生未做亏心事,到死来却‘白旗’、‘右派’占了个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场大为惊讶。这老爷子在日本人和国民党面前也不曾如此哪!这是怎么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还高高兴兴的么?怎么今个儿突然变脸了哩?难道郭平原与谢国崖没有和他打好招呼?谢国崖是咋的了?在公社书记面前要露头,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来,在高台上颤巍巍的屹立着,刹那间又象当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干瘪的腮帮子一鼓一翕的,象是风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这样做与自绝于天何异?俺老汉被土匪打过,被鬼子打过,被国民党打过,为了乡亲们,老汉都可忍辱负重。可熬到新中国了,如今竟要被你这样的癞毛恶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变,连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廉无耻之徒都可庙居高位,枉自骄横,肆意嚣张!你这只忘眼狗,当年你冻倒在村头,不是老汉我的一碗黄酒,你个球的早曝尸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根球毛你就能当拐棍儿……咳!再这样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还要不要?老百姓帮你们把天下打下来,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没过几天,这田地又被你们收回去,如今快荒废光了,农具都被烧成铁圪塔,作孽啊……如今还不赶紧筹划着怎么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乡亲们的性命,却还在这里放肆!还在这里折腾就要入土的老汉我?还要在这里折腾已经残了的革命功臣老旦儿……王八操的!老旦儿是为了保咱乡亲们的性命,是为了不让咱村老百姓挨饿才要求停工的,这样的功臣却被你们这帮阴险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亩产一万斤、二十万斤?粮食多的吃不完?统统他娘的放屁……群魔乱舞瞎鼓吹,跳梁小丑乱世魁!老朽百年时世勘透,却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无妻无子无亲无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无牵挂。俺老汉横竖要死个球的了,与其被你们这帮豺狼疯狗乱咬死,在这新中国饿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痴人哪——老汉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声中紧蹬两步,向着台下的人群高高跃起。真难想象已经形容枯槁的八十老汉,竟然可以跳得那么高远。他仿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枪弹击中的鸟,就飘飘地摔下去了。台下众人惊声大叫,翠儿和一众乡亲忙扑向前接,哪里还来得及!袁白先生轻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风吹偏了,翻转了半个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没什么声响,也没砸起什么尘土。他仰面朝天,口喷鲜血,双拳紧握,一双怒眼兀自圆睁。翠儿挣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间,老爷子周身便没有一丝热气了。台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时乱成一团。乡亲们向前涌来,谢老桂忙让民兵拦住了。

    谢国崖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袁白先生会来这么一下,立时张惶失措,硬撑起来的革命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只两手空落落的呆立在原地。

    “我操你妈!”

    鳖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随着一块砖头飞上高台,正中谢国崖面门,谢国崖登时一脸花,仰面栽倒。

    老旦震惊了。认识袁白先生这几十年,竟不曾发现老汉有此风骨!村中凡有大难,都是这老汉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去交涉,保得村民与之相安。土匪绑过他,鬼子踹过他,国民党打过他,老汉也不曾寻过短见,如今竟然那么决然而去,真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觉间,老旦已是泪如雨下。他擦了把脸,伸头朝台下看去,老爷子的尸身已经被民兵们抬起,如同拎起几节断了筋骨的竹竿。黄土粘在他黑色的长袄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红一片,也粘着污浊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惊了,可他大惊之下随即镇定。见谢国崖坐在地上血流满面,公社党委书记已经是一脸的不高兴,他忙上来推下谢国崖,喝令台下维持秩序。板子村的乡亲们惶恐一阵后,终于鸦雀无声。

    袁白先生的死让板子村人顿感寒风凛冽。这村子里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这日子再不是随便熬熬,说几句俏皮话就可以混得过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强调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号召全体社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这样的右派划清界限等等。台下的上万群众早已经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队的党支书估计是受此惊吓,“扑通”一声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队的社员们发出一阵惊呼声,刚刚恢复的秩序又陷入混乱。公社的领导见局面失控,忙给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万幸,万人大会就此收场。

    在新领导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队立刻又和冰天雪地作斗争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经谢国崖提议,谢老桂率领民兵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终于怯懦而恐惧了,只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老旦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应,郭平原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一起。鳖怪的组员们对老旦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乡亲们拼死拼活的样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说过的“俺老汉就此去也”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老先生亮出风节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作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赶紧把嘴闭上哪?还嫌你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赶紧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人把话传了去……你被打成个右倾,现在不受别人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

    自哥哥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后,谢有盼几乎为此颓废了好几年,担心、恐惧、无助,种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压迫着他,让他伤心不已。可当他得知哥哥被敌人俘虏一事时,心中那个光辉勇敢的哥哥形象顿时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变成愤怒了——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光荣战士,伟大父亲老旦的大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万岁部队38军的英雄士兵,你怎么可以投降?被俘虏?而且怎么能够向不堪一击的南朝鲜部队投降?你简直就是叛徒!你简直就是卖国!谢有盼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如何就不见你大发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如此懦弱,如此没有血性?你在38军的光辉战绩几乎被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给抹平了,这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誉损害?你为何还可以舔着脸一次次去军队打听他的消息,不觉得丢人现眼么?你这个不争气的谢有根,没有给咱家带来一丝荣誉,却带来了巨大的耻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儿子,也不配作谢有盼的哥哥!他自觉在县中学里已是抬不起头,原本乐呵呵的一个好人缘,如今变得走路都要溜边儿。

    如今父亲又被打倒成破坏革命生产的“右倾分子”,并被就地免职,父亲曾经带来的荣耀正在谢有盼的心中消磨殆尽。父亲啊,你为何如此不识时务,要反对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对着干?你为何就不能主动走在革命的潮头?谢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彻底迸裂了。曾经为之自豪的两个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学们交流朝鲜战争里的故事,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提起家庭的状况。恍惚中,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充满鄙视,甚至充满敌视。有一个同学无意地提起朝鲜战争中去了台湾的中国俘虏,他就认为是别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学打得满脸是血。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谢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而冲动。他对锻炼身体和研究拳脚的兴趣课,对烟卷和菜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学习的兴趣。他对县里发生的各类政治事件关注异常,时常以共青团员的名义要求参加对五类分子的批判和声讨,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中冲锋陷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加之自己不学无术,谢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十九岁了,才将就过关进了高中。县一中的恶性斗殴事件总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后积极地参与,最终成了挑动和策划斗殴事件的罪魁祸首。原先在校内称王称霸的高干子弟们,面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国军右派分子的后代,终于望风而逃。谢有盼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肌肉隆起,曾经温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与人谈得来就递上香烟,三句话说不拢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将一个高干子弟砍出鲜血的时候,谢有盼哭了,谢有根啊,你给弟弟留下了什么样的耻辱?要他用血的暴力来换回心中的尊严!父亲啊,你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让自己感到难堪!

    谢有盼的高中成绩依然惨不忍睹,在班里的名次是倒数,当然这个成绩父母是一无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临时抱佛浇,看上一个星期的书就能考个好成绩。他偶尔会起了去当兵的念头,可如今共和国的周边并无战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说不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他的苦恼还在继续,县城里这方天地周而复始的那些事情,也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县里储健书记都被关进了农场。学者型的刘校长也因提出“三抓、两抓、双让路”(抓教学秩序、抓教学质量、抓课堂纪律、抓食堂、抓劳逸结合,劳动与社会活动为教学让路),而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调离学校。有几位教自己的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么专心教学了。还有什么奔头?还谈什么前途?与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里照看父母。谢有盼思虑再三,办完了休学手续,打起铺盖卷儿回了板子村,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三年。

    父亲的状态比谢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并未憔悴太多。母亲也适应了灾难,见了自己依然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村子里的变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杨树外几乎所有的树木。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从板子村的南边延伸向西南,带子河的水流已经被改道流入这条沟渠。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叔叔们已经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个山坡,那上面几十个墓碑密密麻麻,周围荒草连绵。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远远多过种地的劳动力,而前一阵子全体社员都奋战在水利工程上,粮食播种误时,灌溉不足,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实际收获的粮食仅仅是头一年的一半,牲口总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质量和数量一日千里的下降,原来可以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竟连个半饱都是奢望了。那锅里一星期都不见有几块肉,民兵们在食堂监督着社员们吃饭,谁的碗要是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一点活物都没了。他们大队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就跟本没种,反正公社说粮食多的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经饿死过半,这乞丐来自信阳,说他们那地方死尸遍野,整村整村的死绝。整个信阳看不见一粒粮食,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旦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早已经死得精光了,而且不知是谁放的大火,诺大的一个村子,早已经夷为平地了。老旦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

    百年不遇的饥荒!

    板子村大队召开了紧急会议。郭平原对东边的情况略知一二,认为要考虑全村老小熬过这个冬天了。谢老桂的民兵连即日起在村口设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进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盘点全大队的粮食和牲畜,做回当年老旦书记的办法,炼钢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种地!也比不了活命,幸亏老旦当年没有全面执行公社七分钢铁、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则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往好处想,估计这次饥荒和旧社会,冬天过了,国家的赈济就可以到了。

    谢有盼回来了,老旦虽然高兴,毕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给儿子带来了不该有的耻辱。儿子不太说话,他能够感觉到那十八岁的身躯里几乎崩溃的灵魂。谢有盼三言两语就说明了休学的原因,老旦没有劝他,这天下都乱了套,想必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有一个儿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经无力支撑家的重担,就让最后的希望留在身边吧。

    这春天仍旧是冷。《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要在全国“大好形势”下进一步推动“大跃进”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况却是开门就喊饿,满屋子都是饿汉,大队的米仓很快就要见底了。老旦看着报纸心中疑惑,怎么?全国还是形式大好?饿死这么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规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几十条人命换来的引水渠工程变成了摆设。带子河在进入板子村之后就几乎断流,郭平原设想的“清水灌溉万亩田”的壮观景象,变成了一条十几里长的土沟。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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