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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作者:莫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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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也不行。”
    我们越往前走,太阳越发红。路边那个棉花加工厂里的工人已经下班,一对对
的青年男女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们身上散发着好闻极了的肥皂气味。
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气味之外,还有一些甜丝丝香喷喷的气味。
    杜大爷对着我眨眨眼,低声说:“罗汉,闻到大闺女味了没有?”
    我说:“闻到了。”
    他说:“年轻人,好好闯吧,将来弄这样一个娘们儿做老婆。”
    我说:“我这辈子不要老婆。”
    杜大爷说:“你这是叫花子咬牙发穷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阉了!”
    我们正议论着,一对男女在路边停下来。那个一脸粉刺、头发卷曲的男青年问:
“老头,你们这是干啥去?”
    杜大爷说:“到兽医站去。”
    男青年问:“这牛怎么啦?”
    杜大爷说:“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说:“割蛋子,为什么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爷说:“它想好事。”
    男青年问:“想好事?想啥好事?”
    杜大爷说:“你想啥好事它就想啥好事!”
    男青年急了,说:“老头,你怎么把我比成牛呢?”
    杜大爷说:“为什么不能把你比成牛?天地生万物,人畜是一理嘛!”
    女青年红着脸说:“毛,快走吧!”
    女青年细眉单眼,头很大,脸也很大,脸很白,牙也很白。我不由自主地想看
她。男青年跑到牛后,弯着腰,看双脊那个地方。
    “我的天,”男青年一惊一咋地说,“你们真够残忍的,小郭小郭你看看他们
有多么残忍!”
    男青年招呼那女青年。女青年恼怒地一甩辫子,往前走了。男青年急忙去追女
青年。我的脖子跟着女青年转过去。我看到男青年将一只胳膊搭在女青年肩上,奇
怪的是女青年竟然让他把胳膊搭在肩上。
    杜大爷说:“转回头吧,看也是白看。”
    我回过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杜大爷说:“刚才还说这辈子不要老婆呢,见了大闺女眼睛像钩子似的!”
    我说:“我看那个男的呢!”
    “别辩了,大爷我也是从年轻时熬过来的。”杜大爷说,“这个大闺女,像刚
出锅的白馒头,喧腾腾的,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呀!”
    公社的高音喇叭播放国际歌时,我们终于赶到了兽医站。那时候公社的高音喇
叭晚上七点开始广播,开始广播时先播东方红,播完了东方红就预告节目,预告完
了节目是新闻联播,播完了国家新闻就播当地新闻,播完了当地新闻就播样板戏,
播完了样板戏就播天气预报,播完了天气预报就播国际歌,播完了国际歌就说:
“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的节目全部播送完了,再会”,这时候就是晚上九点半,
连一分钟都不差。我们在兽医站前刚刚站定,播音员就与我们“再会”了。杜大爷
说:“九点半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说:“在家时播完国际歌我就睡了觉了。”
    杜大爷说:“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赶快找老董同志给双脊打上针,打上针心
里就踏实了。”
    兽医站铁门紧闭,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看到院子里竖着一个高大的木架子,似
乎还有一口井,井边的空地上,生长着一些蓬松的植物。一只狗对着我们叫着,屋
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问:“大爷,咱到哪里去找老董同志呢?”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肯定在屋里。”
    我说:“屋里没点灯。”
    杜大爷说:“没点灯就是睡觉了。”
    我说:“人家睡觉了咱怎么办?”
    杜大爷说:“咱这牛算急病号,敲门就是。”
    我说:“万一把人家敲火了怎么办?”
    杜大爷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了,老董同志吃了双脊的蛋子,理应该给
双脊打针。”
    我们敲响了铁门。起初我们不敢用力敲,那铁门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铿铿锵
锵地,像放炮一样。我们敲了一下,那条狗就冲到门口,隔着铁门,往我们身上扑,
一边扑一边狂叫。但屋子毫无动静。我们的胆壮了,使劲敲,发出的声音当然更大,
那条狗像疯了似的,一下下地扑到铁门上,狗爪子把门搔得嚓嚓响,但屋子里还是
没有动静。杜大爷说:“算了吧,就是个聋子,也该醒了。”
    我说:“那就是老董同志不在。”
    杜大爷说:“这些吃工资的人跟我们庄户人不一样,人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下
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说:“这太不公平了,咱们辛辛苦苦种粮食给他们吃,他们就这样对待我们?
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
    “你是人民吗?我是人民吗?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说连人都不算,
怎么能算人民呢?”杜大爷长叹一声,“我们好说,可就苦了双脊了!双脊啊双脊,
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鲁西,去年没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
老天爷最公道,谁也别想光占便宜不吃亏。”
    我看看黑暗中的双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听到它的粗浊的喘息。
    杜大爷打着打火机,围着双脊转了一圈,特别认真地弯腰看了看它的双腿之间。
打火机烫了他的手,他嘶啦一声,把打火机晃灭。我的面前立即变得漆黑。天上的
星斗格外灿烂起来。杜大爷说:“我看它那儿的肿有点消了,如果它实在想趴下,
就让它趴下吧。”
    我说:“太好了,大爷,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鲁西不也趴过一夜
吗?不是照样好了吗?”
    杜大爷说:“你说的有点道理,它趴下,咱爷俩也好好睡一觉。”
    杜大爷一声未了,双脊便像一堵朽墙,瘫倒在地上。

                                   九

    黎明时,我被杜大爷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问:“大爷,天亮了吗?”杜
大爷说:“罗汉,毁了炉子……我们的牛死了……”听说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
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从铁门边上一跃而起,我就到了牛身边。这天早晨大
雾弥漫,虽是黎明时分,但比深更半夜还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凉。
我推了它一下,它还是冰凉。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说:“大爷,您怎么能看到牛死
了呢?”大爷说:“死了,肯定死了。”我说:“你把打火机借给我用用,我看看
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爷将打火机递给我,说:“真死了,真死了……”我不听他
那套,点燃打火机,举起来一照,看到牛已经平躺在地上,四条腿神得笔直,好像
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捂灭打火机,
陷入黑暗与迷雾之中。”
    “怎么办?大爷,你说咱们怎么办?”我问。杜大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等着吧!”一等什么?”“等天亮吧!”“天亮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反正是死了,顶多让我们给它抵命!”杜大爷激昂地说。我说:“大爷啊,我还小,
我不想死……”杜大爷说:“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轮不到你!”我说:“杜大
爷您真是好样的!”杜大爷说:“闭住你的嘴,别烦我了!”
    我们坐在兽医站门口,背倚着冰凉的铁门,灰白的雾像棉絮似的从我们面前飘
过去。天气又潮又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得得地打战。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
牛,但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里斜。其实那里也是浓雾弥漫,牛的尸体隐藏在雾
里,就像我们的身体隐藏在雾里一样。但我的鼻子还是闻到了从死牛身上发出来的
气息。这气息是一种并不难闻的冷冰冰的腐臭气息,像去年冬天我从公社饭店门前
路过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雾没散,天还很黑,但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响了,放东方红。我们知道
已经是早晨六点钟。喇叭很快放完了东方红。喇叭放完了东方红东方并没有红,太
阳也没有升起。但很快东方就白了。雾也变淡了些。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杜
大爷背靠着铁门,浑身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哆嗦得铁门都哆嗦。我问:“大爷,
您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连骨头缝里都冷。”我立刻
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
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尾随着杜大爷,绕着死牛转了一圈,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
它死时无声无息,我和杜大爷都没听到它发出过什么动静。它可以说是默默地离开
了人世。它侧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卧着,采取这样大大咧咧
的姿势,大概只有死时。它就这样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体显得比它活着
时大了许多。从它躺在地上的样子看,它完全是一头大牛了,而且它还不算瘦。
    杜大爷说:“罗汉,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向你麻叔报信去吧。”
    我说:“我不愿去。”
    杜大爷说:“你年轻,腿快,你不去,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去吗?”
    我说:“您说得对,我去。”
    我把那个包饼子的蓝包袱捆在腰里,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刚跑到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骑着一辆自行车,身体板得像
纸壳人一样。他骑车的技术很不熟练,我隔着老远就认出了他,一认出他我就大声
喊叫,一听到我喊叫他就开始计划下车,但一直等车子越过了我十几米他才下来,
而且是很不光彩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后从车下钻出来的。我跑过去,沉痛地说:
“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正用双腿夹着车前轮,校正车把。我认出了这辆
车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龄男青年郭好胜的车子,因为他的车子上缠满了花花绿绿
的塑料纸。郭好胜爱护车子像爱护眼睛一样,能把他的车子借来真是比天还要大的
面子。郭好胜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车压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说:
“麻叔……”麻叔说:“罗汉,你要是敢对郭好胜说我把他的车子压倒过,我就打
烂你的嘴。”我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兴奋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双脊死了……”麻叔激动地搓着手说:“真死了?我估计着也该
死了,我来就是为了这……走,看看去,我用车子驮着你。”麻叔左脚踩着脚踏子,
右脚蹬地,一下一下地,费了很大的劲将车子加了速,然后,很火暴地蹦上去,他
的全身都用着力气,才将自行车稳住,他在车上喊着我:“罗汉,快跑,蹦上来!”
我追上自行车,手抓住后货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体顿时在车上歪起来,
他嘴里大叫着:“不好不好……”然后就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了。麻叔的脑袋撞在
一块烂砖上碰出了一个渗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挤到货架子上,痛得差点截了气。麻
叔爬起来,不顾他自己当然更不顾我,急忙将郭好胜的车子拖起来,扛到路上,认
真地查看。车把上、车座上都沾了泥,他脱下小褂子将泥擦了。然后他就支起车子,
蹲下,用手摇脚踏子,脚踏子碰歪了,摇不动了。麻叔满面忧愁地说:“坏了,这
一下坏了醋了……”我说:“麻叔咱们队的牛死了……”麻叔恼怒地说:“死了正
好吃牛肉,你咕哝什么?生产队里的牛要全死了,我们的日子倒他妈的好过了!”
我知道我的话不合时宜,但麻叔对牛的冷漠态度让我大吃了一惊。早知道生产队的
当家人对队里的牛是这个态度,我们何必没日没夜地遛它们?我们何必吃这么大的
苦把它牵到公社?我们更不必因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双脊的死还是让我心
中难过,这一方面说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说明我对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让我在他对面将车子扶住,然后他双手抓住脚踏子,双脚蹬住
大梁,下死劲往外拽。拽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摇动脚踏子,后
轮转起来了,收效很大。他高兴地说:“基本上拽出来了!再拽拽!”于是他让我
扶住车子,他继续往外拽。又拽了一会儿,他累了,喘着气说:“他妈的,倒霉,
早晨出门就碰到一只野兔子,知道今日没有什么好运气!”我说:“您是干部,还
讲迷信?”他说:“我算哪家子干部?”他瞪我一眼,推着车往前走,哗了几口唾
沫,回头对我说,“你要敢对郭好胜说,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证不说,”我问,
“麻叔,牛怎么办?”他微微一笑,道:“怎么办?好办,拉回去,剥皮,分肉!”
    临近兽匠站时,他又叮嘱我:“你给我紧闭住嘴,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要
说话!”
    “要我装哑巴吗?”
    麻叔:“对了,就要你装哑巴!”

                                   十

    麻叔一到兽医站门口,支起车子,满脸红锈,好似生铁,围着牛转了一圈,然
后声色俱厉地说:“好啊!老杜,让你们给牛来治病,你们倒好,把它给治死了!”
    杜大爷哭丧着脸说:“队长,自从这牛阉了,我和罗汉受的就不是人罪,它要
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说:“我们四天四夜没睡觉了。
    麻叔说:“你给我闭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刮子扇你!”
    麻叔问杜大爷:“兽医站的人怎么个说法?”
    杜大爷道:“直到现在还没看到兽医站一个人影子呢!”
    “你们是死人吗?”麻叔道:“为什么不喊他们?”
    杜大爷说:“我们把大铁门都快破烂了!你要不信问罗汉。”
    我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话从嘴里冒出来。
    麻叔卷好一支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烟纸,华出舌头上的烟末,顺便骂了一句:
“狗日的!”
    杜大爷说:“队长,要杀要砍随你,但是你不能骂我,我转眼就是奔70岁的人
了。”
    麻叔道:“我骂你了吗?真是的,我骂牛!”
    杜大爷说:“你骂牛可以,但你不能骂我。”
    麻叔看看杜大爷,将手里那根卷好的烟扔过去。
    杜大爷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机点燃。他蹲下抽烟,身体缩得好像一只受了惊
吓的刺猬。
    这时广播停了,雾基本散尽,太阳也升起来了。太阳一出头,我们眼前顿时明
亮了。公社驻地的繁华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兽医站对面,隔着一条石条铺成的街
道就是公社革委的大院子。大门口的两个砖垛子上,挂着两个长条的大牌子,都是
白底红字,一个是革命委员会的,一个是公社党委的。迎着大门是一堵长方形的墙,
墙上画着一轮红日,一片绿浪,还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头翘得很高。红日的旁边,
写着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杜大门左边,是供销社,右边是饭
店。饭店右边是粮管所;供销社左边是邮局。我们背后是兽医站;兽医站左边是屠
宰组;兽医站右边是武装部。全公社的党政机关、商业部门都在这一团团,我们的
牛几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机关的大门口一个个都阴森森的,好像要
把我们吞了,这种感觉很强烈,但麻叔已经不许我说话,我只能把我的感觉藏在自
己心里。
    石条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来。机关食堂的烟囱里冒出白烟,很快就有香气放出
来。这些气味中最强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条的香气。我仿佛看到了金黄的油条
在油锅里翻滚的情景。我随即想起,杜大爷的大闺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里当大师
傅吗?如果杜大爷进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个肚子圆。杜大爷可能因为死牛的事把
这门亲戚给忘了。他还有个四日女女婿在屠宰组里杀猪,杜大爷要进去找他,肯定
也能吃个肚儿圆。杜大爷把这门亲戚也给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爷的女婿们很可
能把我和麻叔也请进去,让我们跟着他们的老丈人沾光吃个肚儿圆。我看着杜大爷,
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爷的眼睛眯着,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话就在我嘴边,
随时都可能破唇而出。这时麻叔说话了:“老杜,你没去看看你那两个贵婿?”
    杜大爷说:“看什么?他们都是公家人,去了影响他们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还有两门穷亲戚呢!去看看吧,正是开饭的时候。”
    杜大爷说:“饿死不吃讨来的饭。”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罗汉沾了你的光吗?
我们不去,我们不会去的!”
    杜大爷咧着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说:“队长,您这是欺负老实人!”
    “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了真了!”麻叔别别扭扭地笑着说;突然又严肃地说:
“老董同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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