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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宪平终于将目光移开了屋顶,扭过头向谷玉森瞥了一眼,但谷玉森的讲话正处于十分投入的阶段,不断地作着各种手势以增强讲话效果,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神情。邹晓风依然是垂着头看着他那早已用过的讲稿,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碰了一下邹晓风,那怕是与他交换一下眼神也好,但对方竟没有任何反应。李宪平知道,他有这种雷打不动的本事。
“也可能有人并不同意我这个分析,有人会说,没见厂里的这些右派分子表示不服的呀?”谷玉森说到这里又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是一个语气的转换,提高了嗓门说道:“但是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次在除四害,剿灭麻雀的这一重大问题上,就有人说怪话嘛!发表奇谈怪论,说什么麻雀也吃害虫,灭掉了麻雀就是什么破坏了生态平衡。好大的帽子哟!我说你就这么高明啊?是不是要借此为自己喊冤呀?同是一个人,啊,竟然在除四害中与人大打出手!我要说你很嚣张啊!据说他已经对自己的错误有了一此认识,我今天就不点你的名啦,再给你一次机会。”
谷玉森说到这时,扭过身冲李宪平这边看了一眼,他神情似乎是说,没点范建国的名就是给你李宪平很大面子了,因为这是李宪平一手处理过的事。
“你们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表现好的呢?当然有。表现恶劣的要说,表现好也要表扬,否则就不符合马列主义的辨证法。如现在已分配到装配车间的史丽云同学就应该表扬,她不仅工作时间积极劳动,下班后仍留下来帮助搞板报,经常搞到很晚才能回家。我想这个情况大家都能看到嘛。据了解,她在材料场时就是这样的,表现可以说是一贯的。”谷玉森说到这,转身向郭子儒含笑问道,“是不是这个情况呀?啊,郭主任!”
郭子儒不知是刚才走了神,还是一时没反映过来,直到谷玉森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说,“谷书记说的对,是这样的。”他本想说大多数人也表现不错的,但这念头一冒头就被他压了下去。这种场合哪有他多嘴的资格!
尽管谷玉森讲话的末尾露出了笑脸,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但掌声还是稀稀拉拉的,与前两位领导讲话结束后的掌声形成明显的对比。石国栋注意到,坐在他身边的何小波根本没有鼓掌,连用手比划一下都没有。
石国栋知道,快轮到自己亮相了。会前,邹晓风找他谈过一次话,让他把厂里四十几号右派分子的日常学习统一管起来,学习情况和个别人的表现要及时向领导汇报。石国栋想推辞的,因为这一“任命”令他尴尬,在这帮学生右派中,他的身份已经使他很不自在了,再当上个“右派头儿”更令他难受。但邹晓风的态度又使他不好推辞,这位开始并没被他看进眼里的基层支部书记说,“我们信任你。你过去也是为革命做出过一些贡献的人,解放后又担任了多年的领导工作,这点担子对你算不了什么。犯了错误不要紧,认识了,改了就好嘛!”这近乎同志之间的谈话,毫不掩饰的信任,还能让他说什么呢!再说他也不想给现在的领导留下一个不识抬举的印象。
会上,邹晓风宣布了两条决定:全厂的右派分子每周集中学习两次,时间是周三与周六的晚上,学习的时间暂定一个小时,地点安排在食堂的大厅内;如与全厂的会议发生冲突,学习日期顺延。另一个决定就是宣布石国栋为学习的召集人,负责按时召集学习,向上汇报学习情况,学习内容主要以报纸为主。最后他还请石国栋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了一下。
当邹晓风刚说完,“请老石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范建国就带头鼓起了掌。只是响应的人不多,掌声“噼噼叭叭”的,搞不清是人们不欢迎,觉得这种事不适宜鼓掌,还是看到台上的领导们没什么表示才没响应。范建国之所以带头鼓掌,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想借机发泄一番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做给谷玉森看的,让对方瞧瞧,他对予这种点名不点名的警告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他觉得,他面前的这位副书记针对他的讲话内容缺乏丝毫的客观性,更谈不上公平。为什么对他的技改成果只字不谈呢?难道那也是他对抗思想改造的表现?再者,让他口服心服什么?他是被高太尉之流的所长诱入“白虎节堂”的林冲!凭什么让他服呀?为图一时的痛快,他将刚刚学会的那点夹紧尾巴的功能又忘了一个干干净净。
厂领导分别讲过话后并没宣布散会,邹晓风冲石国栋说,今天还有时间,每周两次的学习就从今天开始吧,回头老石掌握一下时间,说完招手将石国栋叫到面前又叮嘱了几句,留下了几张报纸当学习材料。
送走了厂领导,郭子儒叮嘱过石国栋,学习完帮他锁好门也走了。
领导们一走,屋里便如同开了锅,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中心议题自然离不开邹晓风谈到的陶铸的有关讲话精神,人们的心里像猜迷一样作着各种判断,但还是心里想的人多,口上说出来的人少。
面部表情总透着那么生动的霍希古一字一板地说:“依我看,五百多号右派分子能和省政协委员,民主党派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开会的本身就非同寻常,好事,肯定是好事!至少说明右派跟地、富、反、坏还不一样。”他的话一出口,跟着附和的人不少。霍希古是个思想活跃,好说好动的人,就是现在定成了右派,他的毛病也没改多少。来的这批学生中与他同一学校的不少。
范建国没跟着发表议论,他的情绪还在受着谷玉森讲话的影响,坐在那里发呆,想着心事。直到史丽云捅了捅他的后背,他才转过身,露出几许微笑对她揶揄道:“恭喜你啦,受到了领导的表扬。今后你就是我的学习榜样。”
“讽刺谁呢?”史丽云脸色一变大眼一瞪,用极小的声量说,“我要不是总好写好画的,还到不了这儿呢!”刹那间,说不尽的懊悔全密布在了脸上。
范建国飞快地双手一揖,小声说道:“啊,对不起,得罪,得罪!”
史丽云被哄得抿嘴一笑,满脸的懊悔瞬间又被童贞一般的笑颜所取代,她充满好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小声问道:“你来的早一定知道,刚才谷书记说的那个跟人动手打架的人是谁呀?胆儿够大的!还敢打人?”
范建国绷起脸,故意瞪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真的?”史丽云小声惊叹了一声。
范建国又深深地点了点头。
史丽云掩起嘴“哧哧”笑了起来。坐在她身边一直没有吱声的王玉蓉也忍不住扭过身低下头笑了。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范建国的情绪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是史丽云优雅的一举一动以及她那水波盈盈的笑容感染了他。宽大不合身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仿佛丝毫也掩饰不住她那娇小柔美的身段。坐在她身旁的王玉容则显得文质彬彬,坐在那里很少说话,笑也是偷着笑。她身上的工作服非常合体,显然是已被她重新改造过。范建国看得出来,这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他突然注意到史丽云正在打量着他,眼神里含着微笑,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石国栋似乎还没进入自己的角度,在领导走后的几分钟的时间里还没说过一句话,埋头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引得他的四周围上了一圈的人,都伸着脖子,探着头地想从他手上的报纸中看到什么,霍希古硬是从他手里撤下一张人民日报看了起来。直到后面有人叫:“石组长,是不是给大家念念!”石国栋这才直起了身子。
“往后大家就叫我老石,千万别叫什么组长,我跟大家也是一样的。”石国栋说这番话时,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也许正是他那副无奈的表情,使屋里的人全静了下来。石国栋接着说:“今天咱们学习到六点,还有不到四十分钟的样子,我就把有关陶铸同志讲话的这篇报道从头到尾读一下,人民日报六月十二日的文章。”石国栋就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清了清嗓子读了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静下来听,生怕漏掉了一句话。只有霍希古一人被自己手中的报纸吸引住了,始终没有抬头。坐在他身旁的何小波瞥了一眼,方知他是被一篇“对电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错误言行的批判”文章吸引住了,他伸着脖子看了几行也不由的分了神。
已经变得寡言少语,对任何事物都失去兴趣的何小波之所以为这篇文章分了神,实是因为他的命运发生变化也是与电影相关,而且正是这部“董存瑞”。无论是五七年初的“百花齐放”还是后来的帮党整风,以至再后来的反右,何小波都应算个“观潮派”,找不到他的什么言论,更没有什么过激的倾向性言论。一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在如此火热的环境里始终保持着难得的冷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受了家庭的影响。他们的父母全是非常本份的人,为人谨小慎微,与世无争。他与自己的长辈一样,对政治一点兴趣没有,只喜欢自己所学的专业。令他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反右斗争将要胜利收网时,他也被网了进去。他的罪名是“污蔑革命影片董存瑞没有意思。”
实际情况是整风运动的初期,学院里与他一个系的一位团委书记贴了一张大字报,内容是批评有些同学不参加团委组织的活动,并举例说有的人把发给的电影票都做废了,还说国产片没意思。这位团委书记举例时点到他的名字,并善意地告诉他,那次组织观看的“董存瑞”是一部很感人的影片,建议他抽时间补上这一课。凭心而论,这张大字报的措辞相当温和,丝毫看不出敌意。何小波看到这张大字报后也没太在意,但他真的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自己在一个星期天买票看了董存瑞这部电影,并真的深受感动。尘埃落定之后,他才知晓,自己之所以在劫难逃,是因上面下达的右派指标过多所至。
如今何小波突然发现,导致自己的命运发生巨变的董存瑞扮演者也出了问题,一下子将他弄蒙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看着看着,他似乎又明白了,自被打成右派后他还从没这么明白过,他断定,董存瑞的扮演者和他一样是被冤枉了。令他惊奇的是怎么净是这般的巧事!
也就一刻钟,石国栋读完了有关陶铸讲话的报道。他喘了口气说:“还有些时间,我再找一篇适合咱们的学习的读一下。”石国栋不想组织大家讨论刚才读的那篇报道,上面也没这么具体安排。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大都是嘴上无毛的孩子,他不想给大家一个乱放炮的机会,要是真跳出一个心不服,嘴也不服的放一通炮,上面回头问起他如何作答?他是怕了,真的有些怕了。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办不出的,但保不齐这里边有个急于立功的,到时候他是既保不住别人,也保不住自己。所以他想随便再找一篇文章读一下,挨到钟点为止。
“老石,这里有篇文章不错,要不要读一下?”霍希古举着手里的人民日报叫道。
“读读吧,是不错!”随声附和的是何小波,他显得很是激动。
何小波的举动着实令石国栋吃惊不小,这些日子来,他与何小波的接触最多,他很少能听他说什么,你跟他说话,他除了哼,哈,就是摆手,点头,用极简单的动作表示。他不明白,是什么文章会如此令何小波感兴趣呢?石国栋不由问道:“是什么文章啊?你先读一下题目。”
霍希古双手捧过报纸,朗朗读道:“文章的题目是《一个青年演员的歧路》,副题是‘对电影董存瑞’的扮演者的错误言行的批判。”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便是一片附和声,这个说,“不错,读读这篇,咱们也受受教育。”那个说,“全是针对青年人的,我看适合咱们学习。”……
石国栋知道,大家的热情,十之八九是青年人的好奇心起了作用。老实说,他也感到奇怪,董存瑞这部电影刚一上映就引起了轰动,为什么刚上映了一年多就无有声息了?原来是扮演者出了问题。但这种场合是否适宜学习这样的文章,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的迟疑,引起了人们的不满,这时有人大声说道:“石组长,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能有什么问题?给大家读读吧!”听得出来,那口气里含有轻蔑他的意思。说这话的是宋辉,和范建国一批来的大学生。
石国栋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就请拿报纸的那位同学念一下吧。”
屋里又重新静了下来。霍希古似乎受到了气氛的鼓舞,他读报时的语气如同是广播员在读一篇重要的社论。留着小平头的霍希古有一张表情生动的脸,一看他那张脸便知是个性格外向,好说好动的人。在他的那张脸上难以找到忧愁,更看不出倒霉相,他心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心,没肺”。霍希古在建工学院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他不仅学习好,而且多才多艺,能玩好几种乐器,学院里每次有文艺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节目。他的外语很好,考大学时,他的第一志愿是外语学院,想当外交家的,但因他出身资本家,成份高,只能进了建工学院。整风时,他没给任何人写过大字报,用他的话说是懒得动这种脑筋。但往往在看大字报时,他一旦觉得上面的观点正确,就会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同意其观点。整风期间,他的名字总共这么在大字报上出现过五六次,最后是大字报的原作者有两位被打成了右派,他也跟着“粘光”成了右派。他自封为“签名右派。”
阴阳顿挫,霍希古将那篇批判文章朗读得声情并貌,仿佛文章的作者就是他自己。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
“1956年的春天,电影董存瑞刚放映的时候,张良同志在几篇文章和几次讲话里都说,他的演出还有许多缺点,影片得到观众的喜爱,主要是由于董存瑞同志的高贵品质和英雄行为本身太感人了;如果说他自己还能多少表现了一点优秀的青年共产党员的思想感情,那就是由于自己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不断地向董存瑞学习的结果。应该说,对于一个出身地主家庭,缺乏实际斗争的锻炼,政治上和业务上都还十分幼稚的青年演员来说,这个估价是合乎实际的。但是,可惜得很,他的话并不完全是出自真心,实际上他是沾沾自喜,自以为了不起;在报刊上陆续刊载许多表扬鼓励的文章,各学校团体争相邀请讲演联欢,许多青年不断地来信赞扬以后,他更冲昏头脑,俨然以名演员自居,甚至把自己和董存瑞相提并论,仿佛自己也就是一个英雄人物了,于是,他开始目空一切起来。但是,骄傲使人落后。一年多来,张良一方面钻进 了个人名利的小圈子,追求享受;另一方面又以名演员,专家自封,对党的文艺事业和周围事物不满,并且开始不相信党和不听党的话。这样,在去年反右派斗争的时候,他的许多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就暴露出来了。”
文章读到例举批判对象的一些具体表现时,屋里开始出现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霍希古也似乎受到了影响,放慢了读报的节奏,但语气依然非常投入,已渐渐流露出故意做作的样来:
“……在电影董存瑞上演以后,许多青年给张良写信来,其中有鼓励的,也有过份的颂扬。那些日子,张良的头脑完全昏了,整天沉湎在那些大量的“赞美诗”里,并且每信必回。经常废寝忘食。有时,当个别青年同志对他每天能收到这样多的来信表示羡慕时,张良却总是炫耀地说:‘这还算多,比前两天少多了!’看,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包藏着多少得意和傲慢呀!”
读到这里,霍希古停顿下来,夸张性地长嘘了一口气说:“做人真难呀!每信必回也不对?”
这一来,屋里立即乱了营,纷纷附和他的意见,连一直没吱声的王玉蓉也尖着嗓子叫:“人家出了名不摆架子,废寝忘食地给影迷一一写回信有什么不对的?”她旁边的史丽云没说话,却对王玉蓉投过了赞许的目光。
石国栋一见乱了营,站起身用劲拍了拍巴掌才使大家静了下来,他显得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是在大学里受过多年教育的,怎么能一点纪律也不讲啊?等读完了,有什么不同意见你再说不迟。没读完嘛,我想绝不会就为一点点小事批他,这是人民日报啊!”说到这,他的语气变得相当诚恳了又说,“有句话我本不想说,但为了大家好,我还是要说,咱们可要注意吸取自身的教训啊!自己还没弄明白的事先不要急于发表意见,好不好?”
他的话音一落,屋里立刻变得死静死静的了,石国栋知道自己的话刺到了屋里所有人的痛处。他为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更后悔不该读这样的文章,他太了解这些看似大人,实则是孩子的学生了,他们的情绪太易引起冲动,一旦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忘掉头上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