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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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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保长这里果然有消息:前些时候确实有个老人搭渔船从台湾过来,借住在西头小村旁的小庙里。老人是个哑巴,脑子好像不好,问什么都不知道。据说老人跟家人失散很久了,家人有钱,四处找他,找到了会给一笔钱,因此村里人对老人很关照,给吃的给用的。那个村离这里十来里地,小庙就在村头,很容易找。

三哥道谢:“这件事还想拜托林先生继续帮助。”

他让林保长找了张纸,在纸上写下厦门家庭地址,还有母亲的姓名。他对林保长说这是老人失散多年的家人,纸条拜托林保长,以防万一。眼下金门这里不平安,过了这一阵,风平浪静时候,请林保长找个时间,再到西头村庄访一访这位老人。如果老人没离开村子,还在小庙里,请设法帮助把老人送到厦门这个地方,肯定会有酬谢。

“钱兄弟没空去找吗?”林保长问。

三哥说他会去,可能的话会亲自把老人送到厦门,但是也怕世事多变,一时找不着,或者出什么意外,所以要防万一。他刚从厦门撤到金门,那儿打了一场大仗,血流成河,金门这里很快也有大战。当兵打仗,谁也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万一他给打死了,或者部队像上回一样突然又给调走,失之交臂,怎么办?只能拜托林保长相助。

“看得出林先生是好人,热心,所以才敢再三拜托。”三哥说。

林保长指着纸条问:“这是什么人家?”

是一户好人家,少了这个老人破碎不幸,有了他才完整美满。

林保长答应帮忙。

三哥骑上自行车离开村子,直奔港口。港口附近是军事禁区,没有通行证件不能贸然闯入,他在外围绕圈子,进出附近村庄,以采买蔬菜为名打听情况,跟村中来来去去的士兵搭话闲聊,不动声色地收集情报。

黄昏时分三哥归返,他换了条路线,从林保长所说的村庄经过。这个村村头果然有一座小庙,小庙显得破败,庙前空地上杂草丛生。三哥骑着车从庙前经过,他看到几个面无表情的乡间老人坐在庙侧石条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几座泥雕人像。

三哥心里忽然百感交集。

父亲钱以未就在这里吗?在经历过惊涛骇浪、几番生死之后,带着许多至今被特务追踪不止的秘密,怀着心里的念想,他就坐在这些人里默默等待吗?

三哥对父亲本没有多少感觉,从不热心寻父,前些时候在黄狮坑兄妹还因此拌嘴,想来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只怕澳妹已经牺牲,再难弥补。此刻三哥来到金门岛上,钱家再无他人,寻父非他莫属。了却妹妹心愿,告慰母亲,责无旁贷。三哥很感慨,多少年里一直被母亲咒骂的父亲,其实是她一直在盼望归来的人,

父亲于母亲绝非可有可无。说到底是父亲让这个家得以存在,以其信仰影响孩子一个个走上同一条道路,以其顽强为后人提供范本。无论他身上有多少秘密,无论他的连线是现实还是象征,在经历过这么多风雨岁月之后,胜利已经到来,新中国已经建立,这个时候不能没有他,他是过去也是未来,是团聚也是希望。

但是三哥只能一掠而过,用眼光扫瞄小庙前泥雕一般的几位乡间老人。战斗就要打响,现在不是时候。三哥从未见过父亲,不可能在几个老人中认出他,也没有哪一位让他感觉特别异样。稍觉安慰的只是小庙前气氛平和,柯特派员看来还未找到此地。

他匆匆返山,路上自行车后轮意外爆胎,车轮里的气眨眼跑光。路程还长,需要借助自行车,却无处补胎加气,三哥决定继续骑行。爆胎自行车骑来特别费劲,轮胎干瘪,轮箍与地面磨擦,车轮转一圈颠一下,三哥用力蹬车,坚持前进。

有一辆军用吉普车从三哥身边忽地穿过,开到前方十来米处突然停下。驾驶员和一个当兵的跳下车,检查吉普的轮子,看来也爆胎了。

三哥跳下自行车,推着,小心提防,不动声色从吉普车旁走过。忽然间那两个兵一拥而上,三哥把车子一推,回身应对,吉普车上又跳下两个人,一起扑上前来。

三哥被他们制伏,上了手铐。一个中校军官下车嘿嘿:“老三,等你多时了。”

冤家路窄,是柯子炎。

看似意外相逢,原来却有玄机,柯特派员的特务早在这里守株待兔。柯子炎有直觉,大战在即,情报要紧,老三跟金门有瓜葛,涂万冈工兵营曾驻防金门,他很可能会趁便潜入金门。此刻金门岛上除了情报,还有很多事让老三想念,其中包括他柯特派员。这段时间里他们互相追踪,彼此攻防,屡屡交手,现在柯子炎到了金门,老三如果不跟过来,岂不是功亏一篑?他们间的彼此想念和生死之交不应该在这里有个了结吗?以老三的大胆执着和过人本事,应当会想跟过来,而且有办法跟过来。因此这几天有事没事,柯子炎都会坐上车在岛上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到处找人,找的就是老三阿康,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如愿以偿。

三哥被推上吉普车,拉到特务行动组的驻地。

柯子炎立刻提审:“怎么样老三?招不招?”

三哥问:“要我招什么?”

“先讲讲任务吧。”

三哥说:“我的任务是胜利。”

柯子炎大笑:“现在完蛋了。”

他追问三哥的同伙、联络员和电台都在哪里。三哥笑笑道:“这还用问?”柯子炎也笑:“知道白费工夫,总得过个场。”

他断定老三的任务一定与军事部署有关,他可以帮助提供一点情况:这两天金门岛的布防有重大变化,岛上守军原有李良荣第二十二兵团等部,昨日胡琏率第十二兵团从广东潮汕增防金门,后续十八、十九军很快也将到达。岛上原守军暂未撤往他处,总兵力已经大增。这个时候打上来肯定要吃亏,共军不是傻瓜,不敢打的。

三哥说:“这个情报我会设法传过去。”

柯子炎大笑:“到时候要给我记功。”

三哥不动声色,心中安然,因为他早有安排,钱世康小组并不因他被捕而消失。如果他没有按时返回隐蔽点,赵尚义会自动接替指挥,把港口动态用电报发出去,上级可以根据港口动态分析出敌情变化。

柯子炎还有情况要透露,与军事情报无关,比较私人。刚才捕住老三时,他说过彼此想念,其实他知道老三想念柯特派员只是调侃,老三真正想念的是自家老父钱以未。老三一定提审过刘树木,知道行动组追踪金门,所以迫不及待也跟上岛来。如此看来钱以未可能确实就在本岛,大家继续努力,也许钱家父子可以在牢里见上一面。

“只怕不太容易。”三哥说。

“不找到哪里可以。”柯子炎说。

柯子炎把右手掌张开,举到面前,让三哥看他的指头。窗外投进的阳光从他的指缝照过,他的指骨畸形被光线描述得非常明显:食指与中指弯曲变形,骨节膨大。

他这两个手指头本来可以用来刻字,被刑讯打折后再也拿不了刻刀,但是不妨碍开枪,也不妨碍用匕首。这么多年里,他用这两个指头杀过不少人,有日本特务,有共产党,还有无辜人员。他在杀人时从不手软,冷酷无情,同僚以“血手”称之,否则他不可能得到信任,从共党叛徒干到中校特派员。在抓过、杀过那么多人之后,他心里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抓住一个人,把这个人吊起来折磨,打断其手指,伤害其家人,逼其招供、投降,然后枪毙。这个人是谁?就是钱以未。他挖掘“钱以未连线”不遗余力,除了要争功讨赏,也因为心怀恨意。他与钱以未是两代人,彼此从未见过面,只因刻字神交,何来怨恨?因为他本可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人,凭一把刻刀吃饭,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不必家破人亡,伤筋断骨,人不人鬼不鬼变成“血手”,活为行尸走肉,死后下油锅万劫不复。追根溯源是共党宣传蛊惑害了他,钱以未罪有一份,当年钱有两枚长方章让他印象至深,直接印入他的脑间,把他“赤化”了。

“说法真怪异。”三哥说。

“我自认是变态。”

如果钱以未落到柯子炎手上,经不起刑讯而投降,柯子炎会感到很满足,因为不仅仅他会投降,他曾经景仰的钱先生也一样,彼此不分高下。钱以未不投降,柯子炎会把他亲手除掉,无声无臭,悄然消失,算是成全钱先生,也是讨个道理,请钱先生为柯子炎曾经有过的遭遇和不幸负责。让钱以未死于己手,以命相偿,让“钱以未连线”在自己手里挖除,而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很好。行尸走肉也要强于死人死线。

“其实你无能为力。”三哥说。

三哥断言柯子炎找不到钱以未,更挖不掉其连线。这条线的关键不仅在人,还在其维系,是什么东西把这些人维系起来?是共同的理念、信仰和精神。搜捕杀害钱以未并不能伤其精神,毁其维系。这种维系不仅存于地下党内部,更在两岸城乡里巷之间,如果它生于千万百姓心中,融在大家共同的历史血脉里,“钱以未连线”就永远切而不断,无论时日,不管风雨,它总会一再觉醒,断而再起,死而复生。

“你可以了解钱亚清怎么变成钱以未。”三哥说,“秘密其实都在这里。”

柯子炎说:“这个来历我知道。他本是乙未,不是以未。”

三哥说:“说来也不算秘密,其中之要就是信仰与精神。奋斗胜利都靠这个。”

柯子炎嘲讽:“钱家老三自以为是,其实自己是鹧鸪是鸽子都没搞清楚。”

三哥说:“我清楚狗嘴里没有象牙。”

柯子炎称自己嘴里还真是长有象牙,此前含而不露,事到如今,可以一现真容。

老三口口声声父亲长父亲短,心甘情愿当孝子,为自己从未谋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个钱以未,不惜冒死潜上金门,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钱以未的儿子。

三哥说:“少来狗叫。”

“说的是实话,信不信随你。”

柯子炎原本不知三哥别有来历,只知道是钱家老三。去年旧历四月二十那天,厦门渔港小巷外初次交手,柯意外发现老三长得跟钱家人大有不同,真是鹧鸪鸽子不一般。后来了解,原来老三不是钱以未元配所生,钱以未在台湾还有别的女人。柯子炎感觉这是一条线索,特地安排人在台湾追查,却发现钱以未在台湾从未再娶,老三查无出处。为这件事,台湾一组特务掘地三尺,梳理日据时期大量档案,终于从一个已经回日本去的旧监狱官处查到线索。原来老三的生身父亲叫林鹏,是旧日台湾地下反日组织成员,属于钱以未那一系统。老三出生之前,林鹏被日本人捕获,死于刑讯。其妻同时被捕,因怀有身孕,且知情不多被释放。其后几年日本特务一直监视林妻,怀疑她与地下组织还有联络。有一次一个疑为地下联络员的女子偷偷潜到林家,被特务发现,组织突袭,林妻持菜刀抵抗,帮助那个女子逃走,自己被日本特务用刀砍死。此案前因后果日本警察心知肚明,所谓“遇劫身亡”之说实为故意作假。林妻亡故后老三沦为小乞丐,钱以未在狱中得知,设法托人将他送往厦门,声称是自己的儿子。林鹏夫妇原本都是钱的部下,钱以未照料同志的遗孤也在情理之中。钱家人因为老三长了个高颧骨,认定是自家人,其实鹤鸪鸽子都是鸟,闽南台湾一带颧骨高的人多的是,并非只有钱家。

“那两个死的才是你亲生爹娘。好心告诉你,让你到阴间才好相认。”柯子炎道。

三哥冷笑:“鬼话一概不听。”

柯子炎清楚老三早已刀枪不入,他不指望老三知情后翻然悔悟,愿意供出假父钱以未的下落。说到底钱以未和林鹏夫妇同样都是共党,老三怎么说都是叛逆崽子,子承父志,无论认谁作父,落到柯特派员手里都一样。此刻柯特派员想知道老三喜欢哪种死法,老虎凳刑讯,还是零刀碎割?可以自选,他会酌情关照。

三哥说自己从来不信邪,也没怕过死。当年日本人当着他的面打死他的老师,引他走上这条路,从那时起他出入枪林弹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是我还要看你下地狱。”三哥说。

柯子炎批评老三不如老四。钱家小妹在厦门被围,举着一颗手榴弹,拉弦还喊卧倒,知道饶人一命,只不过不被领情,终究死于乱枪,说到底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活该。老三老四不是一个种,却出自同一门,胆大敢死,老四回到厦门,老三来到金门,一个跟一个步入死地,难道相信老天永远跟自己同边?相信自己子弹打不死?既然一切都因信仰,有信仰的人会胜利,那么就胜利吧,有信仰的人不怕死,那么都去死吧。有朝一日有信仰者统统死光,世界上剩下的全是行尸走肉,岂不天下大同。

从柯子炎嘴里听到澳妹死讯,不由三哥咬牙切齿:“等我替澳妹讨你这条命。”

柯子炎道:“来生再说吧。”

不待来生,几小时后,凌晨二时时分,枪炮声响彻金门,天地为之震撼,金门战役打响。数千解放军战士凭借渔船强渡大海,占领滩头阵地,迅速向纵深地带穿插,岛上守军拼命抵抗,到处枪声连片。

特务组所驻村庄离滩头较近,枪炮声排山倒海一般惊心动魄。特务匆促撤退,迅速离开驻地,三哥被反铐双手拖上吉普车。

三哥哈哈大笑:“你们死到临头了。”

柯子炎骂:“走着瞧。”

几辆吉普车离开驻地,沿着乡村土路快速撤退,天黑地暗,道路难行,吉普车亮着灯,开得跌跌撞撞。翻过一个小山头时,前方突然响起密集枪声,一支进攻队伍突破防线,打过山头,向公路猛扑,黑暗中一串串弹光飞过山坡。

柯子炎大喊:“是共军!快冲过去!”

三哥突然在车里跳起来,用劲全身气力拿身体撞击前座司机。吉普车突然失去控制,蹿出道路翻下山坡。山坡下有一片开阔地,早先涂营二连在这里埋设过地雷。

吉普车触雷爆炸,三哥与柯子炎同归于尽。

尾声

来年春天,人民政府工作人员在漳州一处老房子里找到了母亲钱周氏。母亲已经离开厦门,带着外孙吴亚明回老家定居,小巷木屋的主人从南洋回来,房子还给了人家。政府要给母亲安排住所,母亲坚持回老家生活,因为丈夫钱以未、女儿钱玉凤、亚明的父亲吴春河和大儿媳陈蕾都知道这个地方,他们要是回家,在厦门找不到她,一定会到这里,这里有他们的东西,她要在这里等他们回家。

老房子里有许多旧物与母亲相伴。当年担心特务搜查,母亲偷偷把不少东西搬到此间藏匿,多为父亲钱以未的物品,有他留下的书籍,一抽屉石头,他的篆刻印章——其中有一对让特务柯子炎耿耿于怀、遍搜无着的长方章,它们藏在这里,印文分别是“山河破碎”和“天地更生”。

工作人员劝告母亲节哀,烈士们不可能回家了,但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母亲拒绝安慰。她坚持认为自家小女儿去了台湾,可能是去寻找父亲。待台湾回归,他们自会归来。大女婿吴春河与钱以未一样曾经多次失踪,消失数年,都说已经死了,最终他们又都再次归来。死而复生在这个家不是稀罕事,母亲永远心存希望。

人民政府给母亲发了抚恤金,在母亲所居旧屋墙上钉上一块木匾,匾上题有“满门忠烈”四字。

五年后,有一封信自香港寄到漳州。小学生吴亚明给母亲读信,他一读信头“亲爱的阿姆”,母亲就大叫:“那是谁?是谁!”亚明赶紧看信末署名:“是小姨!”

确实是我,于貌似长眠中“觉醒”。

我没有死于美式手榴弹,也没有死于乱枪,我之存活因为意外,也因为孙力以命相换。我拉了弦的手榴弹竟然是颗哑弹,当特务在我眼前卧倒一地之际,它没有爆炸。当时我整个人蒙了,呆站着看特务们趴在地板侧头翻白眼。孙力突然扑上前连开几枪,林家团被他当场击中,特务们一起回头朝他射击,注意力被忽然引走。我身边意外地“吱呀”一声,一个门扇洞开,我不假思索当即窜进门里,回身把门关上。

这扇门怎么回事?当时我被特务逼到墙角,身后是一面高墙和一扇紧闭的木门,高墙里边围着一个破落大户人家的园子,园子已经残破,我所据院墙这扇门是后门。偏巧有个女乞丐住在那破园子里,女乞丐年纪很大,耳朵很重,外头枪声砰砰乱响,在她耳朵里可能像是放鞭炮,她打开门察看究竟,适时把我救了。

我逃进园子后立刻向前飞跑,仅仅几分钟,特务撞开被我反关的后门冲进园子,园中女乞丐夺路逃跑,被他们射杀,我攀上另一侧院墙边的一棵树,爬到墙头上。我听到柯子炎大喊“开枪”,耳朵里一片枪响,震耳欲聋。我被乱枪从墙头打下,掉到墙那头,那边是面斜坡,坡下就是海湾,我从坡下一直滚到海里。落海后我挣扎着游开,抱住海浪上漂浮的一块破木板,随即昏迷不醒。恰有一条军用小艇经过那块水域,艇上当兵的发现我血淋淋漂在海上,把我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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