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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涛[梁凤仪]-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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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苦笑,世界上的男人,怎么变得如此渺小而狭隘,为什么不可以一拍胸腔,把一份歪念与丑行都承担下来,说道:
  “是我干的,又如何?”
  世纪末的今天,商场上多的是胆识过人、冲锋陷阵的好汉,可是,感情上竟堆塞着数之不尽的猥琐小男人,汤阅生如是,李开伦如是。
  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抓起手袋及公事包,出门去,决定在黑夜里寻找我的去向。
  我不怕。
  别再给我见到男人,要不,我只怕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耻笑他们的懦弱、鬼祟、负心、忘义。
  才伸手推开房门,就吓了一大跳。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就站在我跟前。
  我惊叫:
  “是你!”
  归慕农歉意地连连退了两步,说:
  “对不起,我正想叫门,没想到你走出来,吓着你了。”
  “没有,我要下班了。”
  “对,对,这个时候,当然要下班了,我并不是为公事来找你,只不过想向你问候一声,听说你今早去看病。”
  唯其对方怯生生的一副表情放在脸上,我更难为情。
  他是好心着雷劈了吧!
  我因而歉疚地笑笑,说:
  “我不是有什么病,作身体例行检查罢了!”
  归慕农吁了一口气,说:
  “那就好!”
  “多谢你关心。”
  “没有,只是尽点心意罢了。”
  归慕农又说:
  “要搭顺风车吗?我也要下班。”
  “老要你提供免费接送,太不公平了,除非你让我请你吃晚饭。”
  就这样,我们一同到傍海的海景酒店咖啡室去,那是我挑选的地点。
  我对归慕农说:
  “这儿地方静洁,价钱公道,适合我这种身分的人请客。”
  当然是借口,我打算等会儿就在这家中型酒店投宿,不回家去了。
  有人在自己情绪混乱与低落时为自己作伴,原来滋味如此好受。
  那种被遗弃、被遗忘的缺陷,是暂时性地填补过来。
  聊胜于无。
  我问归慕农:
  “你不想念太太与儿子吗?分隔两地并不好受。”
  “也有好处。”
  我点头,问:
  “什么时候才拿到加拿大护照?”
  “我不是这个意思。”归慕农答。
  我一怔。
  “见面少了,争执也少了,希望夫妇之间的感情会好起来。”
  归慕农闲闲地这样说,眼睛没有看我,他似乎非常专注于放在他面前的那碟咖喱牛腩饭。
  我悄悄瞄他一眼,发觉他的轮廓异常分明,相当好看。
  归慕农,这个名字都好像秀里秀气的,算是一流。
  如果我这就把他的话接得紧一些,开始谈论夫妻相处的难处,甚而乘机透露我的婚姻红灯已经高高挂上,那今儿个晚上,就不必独宿于此。
  单是这个念头,就已教自己热血沸腾,五内如焚。
  差不多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眼前的人。
  倒是归慕农再开腔,说:
  “我们别说这些扫兴话。来,告诉我,你对我把中国贸易业务拆开来经营的决定有何看法?”
  是他临崖勒马,还是放长线钓我这尾在作垂死挣扎的鱼?
  我只能答道:
  “原来不敢说好,现在不同了。”
  “为什么?”
  “我以为你会乘机把一大班人裁掉了,原来只是重新调配工作。我看,现今的安排是好的。”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乃营商之道。从前一大堆人积压在总公司的总体业务下,工分得不清不楚,难以提炼他们的潜质,对员工是辜负他们的才干,对公司是浪费资源。如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要是还干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样杀无赦。”
  说这番话的归慕农还是英姿飒飒,凛凛威风的。
  我悄悄看呆了。
  想起了汤阅生。
  更想起了李开伦。
  人比人,比死人。
  “希凡,我希望你以后能放多点精力时间在事业上,我的意思是,我打算安排你的财务部一脚踏两头船,兼顾大陆贸易以及公司的正常财务工作。”
  我还未作出回答,他又补充道:
  “当然,多劳多得,公司不会待薄你的。”
  “谢谢,我会尽力。”
  “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工作增添了,影响你的家庭生活?”
  “我会协调。”
  我再一次咬一咬下唇,拼力拒绝接受诱惑,在他的面前谈论家庭。
  很多职业女性的婚外情,就是为了自己感情生活不如意,偏巧在工作上遇到了一个肯接受苦水的人,这就水到渠成了。
  我不要明知故犯。
  而且,这种向异性同事吐露心声的恶险不宜乱冒,万一惹对方以为自己情挑意动,一生英名就丧尽了。
  我在归慕农面前,从未试过风采过人,顾盼生辉,只有窝囊狼狈的份儿,他会想,这么的一个女人遭丈夫遗弃,不是没有道理的。
  唉!世界上最沉痛的悲剧,莫如人们对遇难者的刻薄想法与尖锐批评。
  我不是没有听到朋友之间,有人忽然脑充血死了,坊间竟然有人说:
  “你知道不知道他生平多做亏心事,才有这个收场。”
  有这么个收场,其实也不算惨,最低限度没有弥留的痛苦,其实也算一份收到的福分。
  总之,天下间一定有幸灾乐祸的人。
  能把自己的痛楚收藏得紧密,永远是上策。
  跟归慕农吃过晚饭之后,我故意佯称去打个电话,其实只上洗手间走了一圈,回来就对他说:
  “我刚打电话给外子,他就在附近,刚完了饭局,会来接我,就不用劳你驾了。”
  归慕农“嗯”地应了一声,就站起来,我把他送到大堂去,就分道扬镳了。
  回过头来,我到酒店的柜位登记,给自己在酒店里开了一间房住宿。不能再忍受睡到一个曾经跟别个女人上过床的男人身边。
  这个思想如此根深蒂固地种植在我的脑海中,一整天挥之不去。
  当晚,我在房间里打了个电话到家里去。
  是菲佣露茜接听电话,她的语调无疑是紧张的,她说:
  “太太,你今晚不回家来?”
  “对,露茜,给我照顾着两个孩子,我明天或后天会回来再跟他们解释。”
  “可是,太太,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是要紧事。”
  “那么你说吧!”
  “在电话里讲不清楚。”
  “那就等我回来吧!”
  “你在外头得小心点。”
  关心自己的竟是家中的女佣。
  奇怪,在陌生的环境之中,睡在一铺陌生的床上,并没有睡不着。
  我是太累了。苦苦赶了一整天的工,精神与肉体都扯得快要折断似的,难怪头一沾枕不久,就什么都不想,睡去了。
  心情郁结仍能入睡,算是非常幸运的奇迹。
  却原来痛苦的阶段在清晨。
  天才放鱼肚白,我就骤然转醒。
  一醒,就很明显的觉得心口翳痛,像有一块重重的铅压着,连大气都透不过来。
  脑子立即出现丈夫跟自己撕破脸的影象,他说话每一句都像利箭,射穿了我的心房,在淌血。
  那种痛楚,如清晨的景色,由迷糊而渐次清晰,停留着,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醒过来?
  为什么不长眠下去?
  有些人自杀,怕不是为了睡不着,而是害怕这清晨的蓦然转醒。
  从未曾试过有这种害怕醒来的感觉。
  为了遭遇困难,因而睡得不安稳,很早就已从睡梦中忽然转醒的经验不是没有。不同的情况在于醒过来之后,总觉得这一天会有希望把问题解决,于是赶紧爬起来,再面对环境,迎接挑战,满怀希望。
  譬如在一双儿女患病时,就是最好的例子。又如汤阅生在创业初期,有一次被合作伙伴连累,买进一大批要亏蚀的劣货,惹起银根短缺,我就陪着他捱了半个月的苦,每天凌晨四时多已经干睁着眼,再不能入睡。但,毕竟,我没有不要再醒过来的念头。醒了,我只陪着丈夫说话,希望能讨论商议出一个解决办法来。其后困扰引退了,忽然重新睡得安宁,不知多高兴。
  如今呢,并非如此。
  醒了,一种痛不欲生的清晰感觉,蚕蚀全身,以致痹痛。
  活下去会有什么希望?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幸福?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是:“即使这一分钟,汤阅生跑回来我身边,乞求怜悯,承认过失,我也感觉到今非昔比,他,再不是从前的汤阅生了。
  从前的汤阅生,生命中只有一个沈希凡。
  现在的他,不。
  什么都可以,且乐于与人分享,爱情不可以。一旦乐于分享,那不是爱情,而是人情而已。
  虽是害怕醒来的感觉,也得醒来,于是我慢慢地爬起来,整装外出。
  街道上有着微微的清冷,毕竟已是初冬时节了。
  寒意在清晨更浓,尤其对于心内已然没有了温暖的人。
  那种觉得自己可怜、渺小、孤单、寒酸的感觉,油然而生,太不好受了。
  我踯躅一会,很下意识地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
  那司机回头瞪我一眼,用粗暴的声音发问:
  “要到哪儿去?”
  我茫然,一时不晓得如何回应。
  实在不知何去何从。
  “究竟要到哪儿去?你不说,我怎么开车?”
  我不期然地把住家地址讲出来。
  司机一直嘀咕着,觉得他载了一个冒失鬼。
  他并没有这就放过我的意思,我只不过回答迟了两秒钟,就被视作白痴,这是待客之道吗?
  真奇怪!我忽尔笑了起来。
  一个人开始倒霉,会得头头碰着黑,真使人气短。
  连坐一辆计程车,都惹别人不高兴。
  下了车,我并不打算回家去,只站在大厦对街的转角处,一直候着露茜把孩子们带下来乘搭校车。
  他们是要比汤阅生好早出门的。
  果然,不久之后,我看到育德和育智出现了。
  像久旱之后的甘霖,我兴奋得很,于是飞扑过去,双手捧着了女儿的脸,热烈地吻着,在回头一把将儿子抱着。
  “妈妈,你昨天没有回家来?”育德问道。
  “妈妈有事,要暂时住在外头。”
  “是不是要跟爸爸离婚?”儿子问道。
  我愕然,问:
  “是爸爸回来给你们说的?”
  儿子摇头。
  育德接腔:
  “不,是奶奶说的。”
  “她怎么说?”
  “她告诉我们,这是意料中事。”
  天!意料中事?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什么事在发生着,只除了我。
  人们等着计时炸弹爆炸,都热闹而紧张地围观着,那包括了我的家姑,以及汤阅生整个写字楼的职员。
  这只证明一点,汤阅生跟曾慧的事,在他的生活圈子内并不避嫌,老早公开承认。
  只有把我蒙在鼓内。
  我默然。
  “是不是要离婚?”连育德都这样瞪大眼望着我问。
  才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孩子,对离婚这回事,看得轻松,问自己的母亲是否要离婚,自然得像问我是不是今晚下班后去看戏。
  我苦笑,说:
  “你们奶奶还有什么话?”
  “她叫我们有心理准备。”
  那么,是准备迎接新的家庭成员,还是准备要适应父母的各处一方呢?
  无论如何,家姑已表了态。
  她是接受儿子这个移情别恋的事实,且认为另起炉灶是不能避免的事了。
  未经审讯,就已判罪的例子,莫过于此了。
  我竟夜外宿,家里人没有一个关心,且没有一个觉得是意外。
  正不知如何下台,校车来了。
  我跟孩子们挥手道:
  “再谈吧,你们先上学去。”
  目送着孩子离去,回头我看到露茜以惶恐的目光看着我。
  “太太,要回家去吗?”
  我忽然想起:
  “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露茜点点头。
  “来,我们到附近的冰室去。”我说:“我还没有吃早餐。”
  吃早餐的胃口倒是没有,可是,一坐下来就灌了一杯黑浓的咖啡,下意识叫自己提起精神过这一天。
  “太太,我知道你本身已有麻烦事,不好把我们的困难再加在你的身上。”
  “不要紧,露茜,我们是多年宾主了。”我说。
  “太太,我真的觉得莉迪很可怜。”
  “什么?莉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还没有。”
  “是不是她以前的男雇主还来骚扰她?”
  对方点点头。
  “我并不会就此便放过对方的,如果他敢再踩上门来动莉迪半根毛发,我就跟他拼了。”
  “不,不是他上门来,可是,她的祸事的确由他而起。”
  “究竟什么事?”我急噪起来。
  露茜面有难色,继而微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看样子,真有件麻烦事发生了,不然,露茜的表情不会如此复杂而紧张。
  “是祸不是福,也叫没法子的事,是吗?”我说:“露茜,你就爽爽快快地把疑难讲出来吧!讲出来能想到办法解决的话,已是万幸。”
  有些忧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其情更惨。
  露茜终于说:
  “莉迪怀孕了。”
  我没有作声。
  两个人一时间沉默着。
  我下意识地拿起咖啡杯来想喝一口,只觉得喉咙有着干涸的感觉。
  然而,咖啡已经喝光了。
  我扬扬手把侍者叫过来,道:
  “再给我一杯咖啡,黑的。”
  然后,我静坐着等那杯黑咖啡。
  世界上悲惨与麻烦的事不绝,多可惜,受害的好像是女性居多。
  咖啡终于来了。
  我呷了一口,才讲得出声来:
  “莉迪她打算怎么样?”
  “不知如何打算,只有向你求救、求助。”
  我叹了一口气:
  “孩子是她的骨肉,没有人能替她出主意,是不是?”
  我的回答已经说到关节儿上头去了。
  “莉迪不想回菲律宾去,她更不能让未婚夫知道她怀孕这桩事情,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那就是说,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说。
  露茜低下头来,说:
  “太太,如果我们晓得门路,就不用麻烦你了。听说过境到大陆去谋求解决比较安全,然而,我们申请到大陆去并不容易,签证很麻烦。”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莉迪有这个念头了?”
  “除非你能为她想到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
  “孩子是无罪的。”我这么说:“有很多人想要小孩子而不可得,怎么有了孩子的人又如此狠心?”
  “太太,生下来不能好好教养,或者好好教养了仍不能确保他好好生活,也是惨,还不如不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露茜。
  只不过是一个菲佣而已,她何以有这种智慧。
  当然,露茜是个大学毕业生,这一点,我倒忘了。
  在菲律宾,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每月才不过一千元,来香港当佣人,政府规定最低限度可以有三千二百元的收入。
  都是环境逼人,没法子的事。
  “告诉莉迪,我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她愿意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就在香港把孩子生下来吧,否则……”
  露茜立即答道:
  “现今连你都不在家里头把持大局,我们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养。”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我说:
  “好吧,让我去安排一下。”
  露茜说:
  “事不宜迟了。”
  这句话是紧要的,越迟只有越危险。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间接操刀去杀害一条生命,如今竟在毫无心理斗争的情况下答应下来了。
  活脱脱像帮朋友订一张飞机票或买一张戏票似的。
  如此的轻而易举!
  我只不过回到办公室去,打开一张报纸,满目就是那些为失足女人解决问题的小广告。
  然后,我随便挑了一个电话,为莉迪挂了号,预约时间,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今天,世界是残酷的,对生命的去与留,不生惆怅,不起涟漪。
  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如此的无缘无故,无因无果,不着痕迹,不会依恋,不上心扉,不留印记。
  唉!
  没有什么事在大太阳下于本城发生而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这包括莉迪以及她家主人的遭遇。
  生活中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遂心、不称意,都不可以称之为不幸,只能叫人心中翳闷,嘴里轻叹,并不适宜流泪痛哭,呼天抢地,怨天尤人。
  就在翌日,我把莉迪约了出来,陪着她到湾仔一间小诊所去。
  在走上去诊所之前,我问道:
  “莉迪,你还需要考虑清楚吗?”
  莉迪咬一咬下唇,说:
  “不是已经来到了吗?已经约好了医生了。”
  然后莉迪又问道:
  “他是医生吗?”
  听她这么一问,心头一阵凄酸难忍,紧握着莉迪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莉迪很认真地点点头,说:
  “我不怕,我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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