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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新版)-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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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轩外落花无声。 

一滴水打在脆嫩的树叶上,积聚了一天的雨,终於落下来。 

榻上云收雨歇的时候,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 

“倒也想出去走走。”我把头发拨到一边,枕在光裸的臂弯:“这几年一步也没出过宫墙,时间过得好快。” 

他心情大好,慷慨许诺:“行,这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有些无聊的打个呵欠,看著雨水似条条白线般从檐角扯落。 

想去哪里呢?完全没有目标。 

我想了想:“去江南吧,好久没回去了,倒真想念红玉菱角和油炸羊尾鱼的味道。” 

博闻广记的皇帝大人头上开始冒问号:“什麽东西?好吃麽?” 

我耐心解释:“是那里特产,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很不好养,前一个好生黑斑病,後一个离了湖水就死,所以别处没得吃。” 

他做个向往的表情,我受不了,捶他一拳:“你好歹也是皇帝,顾点面子行不行?” 

他笑:“你口味这麽挑,尚且念念不忘,想必是无上美味了。” 

我愣了下,笑笑扭开头,把已经褪到腰间的袍子向上拉拉,聊胜於无的遮住肩膀。 

味道当然是极鲜美,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个拈了一尾炸小鱼送到嘴边来的人,当时唇边那个淡雅笑容。 

龙成天在身後躺下。 

以前我在现代的时候看辫子戏清宫片,觉得挺奇怪,皇帝干嘛爱坐炕上批折子,冬天还好说,冷嘛,取暖需要。夏天呢?干嘛也老呆榻上? 

现在觉得皇帝毕竟是英明,要是我们刚才没一起在暖榻上坐著干活,那现在我的腰肯定不止这麽酸。 

“下月走?” 

“嗯……” 

他拉过薄毯盖住我,轻轻在唇角吻一下,起身继续去干活。 

江南的云和水,细雨与杨柳,乌岛上微潮的空气,带点点青涩湖水腥味的风。 

我有点怅然,一切已经事过境迁,面目全非。  
 
  

 6  


“八月十五月儿圆哪,爷爷给我打月饼啊……” 

正在看折子的人给我个超大号的白眼:“这才三月好吧?你就想月饼?” 

“你懂什麽,你爷爷肯定没给你打过月饼。”我心情满好,看他脸色一沈低头干活。想也知道麽,他是皇帝,他老爹也是皇帝,他爷爷想当然也是皇帝咯。当然他是不可能吃过他爷爷打的月饼,正象他将来恐怕也不会给他的孙子打月饼一样。继续躺著哼哼:“这人骂人就是要揭短呀……打人就得要打脸……” 

旅程比想象中舒服,也比想象中无聊。 

原来想过微服,不过龙成天想也没想就给打了X号发回票。微服多有意思,象现在前呼後拥浩浩荡荡,沿途山呼万岁扰民乱阵。 

真是 
没品! 

撩开车帘子,冲外头骑马的杨简喊:“回来到什麽地方?” 

“回千岁,差不多中午便到琅州。” 

没印象。 

“有什麽好吃好玩的?” 

杨简不慌不乱:“卑职先去前头问问。”呼哨著打马走了。 

龙成天用唾弃的眼神看我。 

看什麽看,我一点不怵场瞪回去。 

你自己活多的干不完,就来嫉妒我无事一身轻麽? 

过了不多会儿杨简回来了,报说今天还是琅州这里的桃花节,远近乡里城镇的人都赶了来看桃花汛,热闹非凡。 

“听有很是有趣的,还有些一年只做一次的应节吃食,桃花鱼桃花饭什麽的,乡人说只在桃花汛这天做。” 

我一高兴,回头说:“看来今天我们走桃花运嘛。” 

龙成天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他脸上怎麽象卡通人物似的,仿佛挂了三条黑线。 

我没觉得自己有说错话,兴冲冲转头问杨简:“小羊子(一开心就拿这个称呼他)咱们是走桃花运吧。” 

杨简脸色漆黑,咳嗽一声,竟然大失礼数的催马便走开了。 

我有些郁闷的一甩帘子。 

这不叫桃花运,难道叫桂花运麽? 

明明是生动形象的比喻啊,他们不懂得欣赏。 

“回来我们微服一下哈……”我凑过去半讨好的口气问某人:“凑凑民间的热闹,你一定没体验过吧……”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意义不明。 

基於“不摇头就是点头”的判断准则,他肯定是同意了。 

驿馆里早已经预备好了接驾的套数,香汤,盛宴,无声而殷勤的张罗开来。 

在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宝蓝长褂,一件月白长褂。 

一人一件的套上,微服去也。 

从驿馆侧门溜出来,对人的说辞是,皇帝皇後旅途劳累,要休息不得惊扰。其实已经在车里睡了个够,就等著晚上出来发泄精力。 

杨简他们也穿著便服,蹑在身後几步远处,一个两个警觉得象狼一样,但又不著痕迹。 

天色还亮著,街上人挤人人挨人,接踵摩肩,堪称人山人海。虽然在人口密集的现代都市,这种情形实在是天天见,但在古代,这个人口密度不算大,又不算发达的中小城镇,还是很让人惊喜的。 

吃到嘴裏才知道,无论是桃花饼也好桃花鱼也好,和桃花都沾不上什麼干系。桃花饼便是热乎乎的面汤饼,汤裏洒了盐,葱花,胡椒,辣椒,姜末,黄豆,肉末儿。饼皮儿筋道可口,其实是普通的吃食。桃花鱼是两三寸长的小鱼,从热锅裏捞出来沥一沥油,抹上酱料,捏著炸焦的鱼尾从头开始咬著吃,皮脆肉松骨酥,香气扑鼻。买了数条,拿大青叶子包著,一人捏著一条喀喀的咬食。  

天色渐晚,而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顺著人潮向江边去。身周是杨简和侍卫,不著痕迹将两人簇拥在内,与其他人隔离开来。  

江边沿岸住著许多柳树,树上挂著红布彩灯吉祥符等物,远远看去杂杂落落,五彩辉煌。  

我扯一扯他的衣襟:“嗳,天子也来与民同乐吧。”  

他把一条鱼尾塞进我嘴裏。我唔唔失语,顺手拉他一起坐在堤坝的石梁上,杨简一动,似乎想说些什麼,却又没有说。龙成天和我一起坐下,江水从脚下轰轰响著流过。  

“水位好象比白天高了。”  

“是这样。小人听当地人说,桃花汛的第一波潮水,都是历年这天的夜裏到,从未错过。”  

我舔著手上的酱汁儿,堤上已经站满了人,得亏我们来得早。  

夜幕低垂,人越来越多,坐著站著攀著树骑著短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耸动。  

“冷麼?”  

“怎麼会冷啊,这麼多人。”我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捂了一天的脚在水面上晃啊晃。清凉的水气掠过脚底,舒服之极。  

忽然远远有人惊喊,声音混成一片象是波浪般起伏:“来啦来啦!头汛来啦!”  

江面上横著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著红油纸扎的密灯,还有剪碎的布条等物。远远随著那叫喊,看到一条白浪翻腾跳跃,由远而近的推了过来。  

那条横过江的长绳一抖,绳上串的物件纷纷坠落,那闪光的银鱼肯定是擦了磷粉银漆的,在黑夜中冉冉而落,被潮水一卷,忽隐忽现,竟如真鱼一般。  

岸上的人大声喊:“年年潮来又潮往,丰足富裕留人间——”  

“年年有余呀——”  

“岁岁太平——”  

“赶汛啊——”  

“一年风调雨又顺——桃花汛潮满琅州——”  

那些人似是不同乡裏村裏来的,往年肯定也是这麼喊过,大家喊什麼也都有了一定俗话,此起彼落,热烈非凡。  

我们也被这高涨的热情感染,站了起来探头看。  

大浪翻著白花从脚下涌过,轰轰作响,声势惊人。  

“真没白来。”声音在人声水声裏听不清楚。  

“你说什麼?”他扯著嗓子喊。  

“我说真没有……”  

忽然身前有人惊呼:“我的孩子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儿子掉进江裏了!”  
 

 7 

急浪已至,那落水的孩子一身红袄,在水上一翻,便被吞没。 

这等狂涛,如何下得水?救得人? 

我急急的回头,龙成天面有戚色,却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随行来的好手本不少,却都留在驿中。杨简他们几个生在北方长于旱地,不谙水性。 

我一撩袍子便要下水,龙成天一手紧紧拉住了我。我顿时觉得臂上象套了一个钢箍,身形挣动不脱。 

怒目而视,他不闪不避,满面歉色,手却是不松的。 

这人身体功力原来、原来早已经恢复了! 

从他手劲身形便看出来了!原来一直瞒我!现在图穷匕乃现,再藏不得了! 

我不及再瞪他,注目看江面。 

人群惊慌呼叫,我凝神看那孩子…… 

心里却已经怆然,想必,这样大的浪,天黑风又急,再好的弄潮儿也不能下水的,无异于白白送死。 

人声扰攘,风急浪涌,妇人哭号仍然凄厉刺耳:“大宝啊……我的孩儿……救人哪——” 

忽然暗沉沉的下游却有帆影一闪,我大吃一惊。 

我的天,这样的风浪,正当汛头,什么人这样强不畏死,竟然还在江上弄舟?白浪奔涌着,眼看便要将那叶舟给打翻裹卷而去! 

虽然夜沉浪腾,所幸眼力还好,看到那小舟上一点白影腾身而起,轻飘飘如御风而行般,轻功之佳,竟是不逊于当年初见之时的苏远生。 

那人在浪尖略一停留,俯身下扑,疾若鹞子,态拟如鹰。只见白衣一角在浪中一翻,竟然再辨不出哪是水哪是人。 

我怔了一下,脱口低喃:“苏教主?” 

龙成天的手又紧了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捏断我臂骨啊。 

忽然一片急涛白浪的江上,那白衣人腾空而起,几个闪身便近了岸,手里拎着个小小身形,我只觉得眼前一些晕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上了堤岸。 

岸上一阵骚动,人流自动的分开,让给那人周围一圈的空地出来。孩子的母亲挤了进去,我看不到那里情形,却听得妇人惊呼:“大宝!大宝!你快醒来,莫吓娘啊!” 

我心里一紧。虽然孩子落水时间不算长,但浪急水大,呛到了闭了气,也很险的。 

我再向外挣的时候,龙成天倒松了手。 

我一边挤,一边在臂上暗运内劲:“让让嗨,让我过去。” 

十几步远,却挤得一身是汗。 

前头猛一空,没人了,我一个没站稳,差点闪着腰。 

本来是想来给那孩子做个急救的,却见妇人怀抱孩子,那白衣人背向着这边,一手贴在孩子背上,姿态手法我一看便知。 

那人内力修为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看他刚才的轻功身法,真气必是精纯之极。果然片刻功夫,那孩子咳嗽一声,哇哇哭了起来。 

我心头一松。 

那白衣人撤了手,站起身来。 

他回过头,我正注目过去。 

目光在空中触上。 

风大人多,桃花汛已至。 

暗夜里满是人声,却忽然间觉得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风声,人声,水声…… 

耳边空寂,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心跳和脉动。 

那人微微一笑,如月华初显,融融浸浸,缥缈优美。 

“小竟。” 

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他口唇微启,喊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的回应:“明……宇。” 

这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象是两枚带毒针的蒺藜,刺得原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因为这激痛而惊醒过来。 

肩上一沉,有人将手重重按了上来,包含满满的占有意味。我不用回头,已经听到龙成天的声音:“明宇,久违了。” 

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两腿象灌足了铅,眼睛发涩,耳朵里喧喧嚷嚷的全是声响,都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 

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讯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象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象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 
 
  
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一直到眼睛微微有些痛,我眯起眼,自己盯着一盏灯看了半天,做什么? 

灯下头是一桌齐整的酒菜,精致香浓,十分诱人。龙成天居中,我坐他左边,明宇坐在我对面。 

三个人,一壶酒。  

我垂著眼帘,看著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的斟上一杯。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麼?把酒言欢,尽敍别情?  

言什麼,又要叙什麼?屋裏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後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麼?”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著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麼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麼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著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小竟的样子是变了许多,身形也长开了些。手脚都比从前纤长,个子也高了些。”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嗯,不过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麼?怎麼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麼?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裏,”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麼?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挑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後,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麼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麼?”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像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倒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著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麼,龙成天又说了句什麼,我都没有听的进去。  

不……不想睡著。  

睡著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麼也睁不开眼……  




 8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著树影落在窗上。  

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重播。  

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著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麼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一刹那我微笑著流泪。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我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裏没有旁人,我四下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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