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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这个甚么长孙相公,却也不通文理。你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那边管小姐的原诗,缘何又肯定不还,终不成两个都与你娶了吧。”张媒婆道:“也莫要错怪了他,他也说得有理。他说他是穷秀才,在人家门下教书,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故破格将女儿许嫁与他,这也要算做千载难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他慕卜小姐的美才,自然情愿。但疑惑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况老爷在朝,全然不晓。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不肯嫁他,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哪里去叫屈?这边又不成,那边又弄脱了,岂不两失。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尚不肯还。虽然虑得也是,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
柳乳母道:“这样两头挑的亲事,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罢了,后来恐怕有是非。”张媒婆道:“姆姆说得是,我心中也是这等想。等公子来家,回复了他吧。”说罢就去了。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我哥哥好没来由,你要夺娶管小姐,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却拿妹子做香饵,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我只道是偶然题咏,谁知有许多委曲,只得要禀明母亲,讨回这首诗来才好。若不讨回,倘或书生无赖,招摇开去,爹爹闻知,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轻将笔墨付人,那里分辩便迟了。今日便得罪哥哥,也说不得了。”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并乳母探知媒婆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静守闺中,从无片纸一字示人。母亲所知,前日哥哥以玉支玑索题,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故信笔题了。谁知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只得禀知母亲,求母亲唤了哥哥来,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将玉支玑退去,庶可遮饰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借口猖扬,爹爹闻知,却如何区处?”
郑氏听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说道:“你这件事做得大无道理。就是一时遇了才子,要为妹子择婚,也该对我说声,问问妹子肯也不肯。就是不下气对我说,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竟擅自受聘,十分无礼。”卜成仁忙分辩道:“母亲不要错怪孩儿。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孩儿敢不禀明父母,私自受聘之理。况我一个尚书人家,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却将妹子许与一个赤贫的寒儒,与他结亲。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难道实实与他不成,孩儿纵愚也不至此。”
郑氏道:“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诸礼俱备,怎么叫做耍他?”卜成仁道:“玉支玑的聘物。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怎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则咏玉支玑的诗,如何算得答聘?这个强秀才,不是替他来做媒,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三件俱虚,怎的不是耍他?”郑氏道:“你既要耍人,难道再无别策,却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个闺中淑女,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卜成仁道:“此乃隐秘之事也,没甚人知道。”
红丝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哥哥也不必辩了。事已做过,母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异此惜耻,将妹子题的这幅诗笺,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卜成仁道:“妹子这幅诗笺,我拿与他们看,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又不是卖与他们,要取来何难?待我就去。”郑氏道:“你既去取诗,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卜成仁道:“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赎来的,又不是他的东西,怎舍得白白与他,不如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因叫人随即取了来,交与郑氏道:“母亲请收了。”
郑氏看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与红丝道:“你且权收下,做个当头。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你再还他何如?”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诗笺来。”一面说,一面就出去了。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还诗笺,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正是:
人心谋算多穿凿,天意成人却自然。
万转千回留不住,一时无故到跟前。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又见张媒婆来,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小姐的原诗,心中焦躁起来。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长孙肖这畜生,怎这般可恶。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闲。就是今日我赎了聘,转作他的行来,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这段恩义也不浅,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管小姐的原诗不还,误我的婚姻。”强之良道:“他已许出就还,难道敢在我面前说谎?待我再去问他,及问了来,他说已还去两日矣。还是管小姐推托。”
卜成仁听了狐疑,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及问了来,只说没有。卜成仁道:“一个说送还,一个说没有,端的还是哪个胡赖?”强之良大怒道:“这倒不是一个胡赖,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其情甚是可恶。”卜成仁道:“怎见得是两人串通?”强之良道:“若非两人串通,如何言语胡涂?”卜成仁道:“这等样,我怎么处他?”强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计,写封恳切家书,遣一人带至京中,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我与公子在此,不如蛮做一番,看他光景。”
只因这一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
词曰:
灵符难遣恩情动,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凤,哪管他疼痛。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阵齐人厮哄。莫要笑他无用,微服先过宋。
右调《桃原忆故人》
话说卜成仁,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要蛮做他一番,只碍着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要他将管侍郎调开。也是合当有事,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差人来进贡,要求继立。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前去册封。凑了卜尚书的巧,随荐举了礼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阁中知管灰清正,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个苦差,遂拟旨批准。不多时,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叫差人面复儿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纸家书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别,不须叹息不须惊。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遂放心大胆与强之良商量,要谋害长孙肖。卜成仁道:“既要蛮做,又商量些甚么?你且去哄他出来,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燥燥皮,出出气,再做区处。”强之良道:“打他一顿,通他一个信儿,倒也是一条妙计。”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计?”强之良道:“这长孙肖,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碍管小姐之事。如今只哄他出来,先打一顿,使他害怕。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将他惊吓的逃走了,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
卜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让我成亲,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强之良道:“在家里打,未免搅扰地方,惊天动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个烂醉,数说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罢。”
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应该时时相会。他因与管兄有言,故不便来。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极,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兄若不去,岂不扫他之兴?”长孙肖被逼不过,只得随了他去。正是:
巧语花言甘似饴,明知恶意也难辞。
慢言如鬼还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内通知姐姐。青眉小姐听了,着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虽也是这等虑,却不知为着甚么?”青眉小姐道:“这卜公子原为谋我,故加意结交先生。今赔了玉支玑之价,又损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岂不恨我二人。虽恨我,还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见先生婉转不来,故今日诱去,惟有下毒手耳。”
管雷道:“若是这等想来,先生此去,定然要吃亏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却怎生区处?”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争争闹闹,要做成对头。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勤来,悄悄吩咐他道:“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个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远远观望。倘有变动,只须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迹。”家人管勤领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与卜成仁相见,也不叙甚寒温,也不道甚契阔。略坐入多时,便摆上酒来,三人同饮。饮到七、八分醉酣之际,卜成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大声说道:“长孙无忝,你也曾读过书,要算做一个聪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道:“无非是见爱小弟,思量一会耳。”
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聪明,竟是一个蠢人了。我一个吏部尚书的公子,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长孙肖道:“小弟自知寒贱,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长兄之误,却与小弟无干。”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会说话,眉能识人,怎生得误交你者,原为恨你也。”长孙肖道:“小弟自识荆之后,也不曾得罪长兄,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说不曾得罪么?若说起你的得罪来,头也该割你的下来,心也该挖你的出来。”
长孙肖听了,转笑笑说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实实愚蠢,竟坐不知,只得要求见教了。”强之良道:“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无忝兄那有甚罪?”卜成仁道:“我虽然酒后,却还不醉,言出至情,无甚取笑。待我数出来,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诗不出,我自会挽回。你这小畜生,为何抢做了,出我之丑?”第孙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何不照众人一例,推辞不做?为何又卖乖就蹊跷话儿,要人逼你做,这是罪不是罪?”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若是这等说来,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等我再央贵重媒人,慢慢去求,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暗暗设谋,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该恨不该恨?”长孙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故成此议。我一个穷懦,安能设谋相强?”强之良道:“论起来,自是无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这些话都不消提起。”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来,嚷道:“若说到姻眷二字,直将这小畜生杀了,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我隐忍前恨,转治酒优待于你,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被县尊追去,恐婚姻不稳,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这样的高情,你就杀身也报我不来。我又怜你无聘,又在县中用价赎出,恐不足凭,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该一心归命于我,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再来娶我家妹子与你做妾么?你这小畜生,这等忘恩负义,不知抬举,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甚么!”就隔着桌子,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浇了长孙肖一身。随即举手来要打,长孙肖见不是势头,忙撒身要往后逃走,不期身背后早有三、四个家人,帮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又见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脉,自有体面,是凌辱不得的!你若凌辱我,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个白衣白丁,甚么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让你去告凌辱。”便走上前来一掌。强之良假劝道:“莫动手,莫动手。至亲好友,有话好讲。”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竟赶到桌子边,乱抢东西吃。大家看见,都吆喝道:“好大胆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两个来赶打。正打不开,早又跑进六、七个来,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我们就不该吃的?”你抢我夺,你推我搡,有两个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
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边,又臭,又龌龊,只得放了手走开。家人见花子无礼,只得走来赶打。才打不得一、两下,那花子是醉软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众花子看见的,乱叫道:“不好了,打死了!”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和哄着去了。再看时,已不见了长孙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个痛快。”强之良道:“也够了。待我明日去见他,只消几句话,包管打发他走路。”二人说罢,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遂乘乱逃走出门,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在店门口伺候。见长孙肖走出来,遂扶他上马,忙加一鞭,往家飞跑。到得馆中,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先生来了么?”又看见衣裳,虽被酒泼湿,头面却不曾受伤。忙说道:“还好,还好。”
长孙肖喘息定了,方说道:“卜成仁这厮,如此可恶,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辱我。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大家走开,我得乘空走出,不知还怎生模样受他的凌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长孙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门,门生与家姐说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意,定要逞强凌弱。待要叫些人来救护,便要明做对头,弄成大事。况家父又奉旨远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轻举妄动。若不接应,又恐怕先生吃亏。再三算计,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倚酒装疯的来夹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两无形迹。”
长孙肖听了,大喜道:“原来,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又不胜感激。”管雷道:“家姐说,卜成仁奸险人也。既如此恶念,断不肯轻易罢手。今日虽幸脱虎口,只怕还有毒心在后,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长孙肖道:“恶人如鬼如蜮,诡诈百出,已自难防。况又剥破面皮,不存体面,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欺我者,只欺我未曾进得一步。我长孙肖要图寸进,除非回故乡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还,又恐道远跋涉艰难;欲留母自住,又虑饔飧不继。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给,不愁缺乏矣。贤弟学业,琢磨许久,亦已可观,何不借避恶锋,且暂归故土。倘托赖岳父大人,并贤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来图报,便不负一番青眼苦心矣。苦只吞声忍气于此,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即使平安亦无了期。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
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青眉小姐道:“还乡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远无依傍。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管雷又将姐姐之言,与先生说了。长孙肖道:“南场固好,必须另安炉灶,不如还乡之便。虽南北道路有远近,然不能依傍也。”议便议了,却也一时未便动身。
到了次日,忽强之良又来说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饮,我只道他是好意。谁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忽借酒发作起来,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没法。今早小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昨日被兄逃走了,他还要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