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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民说:“这我知道。”说着,他从手包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五千块,我的私房钱,小白不知道。就委托你交给夏雪吧,我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我没动,盯着怀民看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来抽。
怀民有点儿尴尬,把钱推了推:“老朋友,帮一次忙。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这算什么呢?青春损失费?我不能干这事。夏雪有困难,我可以帮,高磊也可以帮。但是你这个钱,我不能转交,你自己想办法吧。”
怀民无奈地摇摇头:“老兄,你还是那样,你一点儿都没变!”他收起钱,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夏雪去见你的时候,样子还行吗?”
“还行吧,就是郁闷。”
“她最后跟我通电话,说到过你。她说,你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我只能苦笑。
第三部分
全体员工都在“苦难行军”
秋天使我冷静,热血慢慢的凉了。坐在大班台前,看秋阳洒下雾样的柔光,心里慢慢地澄明起来。小清的这个决定,是明智的。我们分开,无非就是两个清贫的孤独者,日子总有隐隐的希望。但如果捆绑在一起,那就一定是两个人一同毁灭。
我的教养和我的经验都告诉我,如果喜欢一个人,那就看着她幸福吧。占有,根本就不是幸福的先决条件。我当然还没有修炼到看到小清挽起别人的胳膊也能心平气和,但是,看见她欢快地往阳光之地奔跑,我应该挥手为她祝福。我无所谓了。我毁灭,也不过就是毁灭了一个上帝不宠爱的人。但是小清不能毁灭,她年轻,她善良,她没有罪过,这样的女孩如果还不能幸福的话,那我们的世界就真是完全没有理性了。
“分手”之后,我仍然约过小清。一切如常,我们还会散步到“情人路”去,但内心与外物都起了变化。海上世界附近,正拔地而起建高楼,海边也在胡乱填海,开阔的海滩变得拥挤,童话世界也开始变得世俗了。
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去漫步。沿着熟悉的线路,走过往日的那些地方,触景伤情,近乎自虐。
走过龟山别墅的时候,我站在铁栅栏外看那落地窗和藤架。我自己告诉自己说:幸福就是这个,就是能在这国土上占住200平方米的地。如果有人早告诉我这个道理,那么我在年轻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鹜,为这200平方米而拼命钻营。而我现在才明白这些,已经晚了。年近不惑,连几平方厘米都没有,我还能给予别人什么幸福?无数的理论家,把无数的真理向我说了又说,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说这个?自此,还能叫我怎么相信任何纸上印的文字?
中秋节到了,广东的习俗很热闹,我们公司的职员却只能看人家的热闹。铁盒月饼满天飞,老板也在四处乱送,但已经没有用了,这一带地方,已被我们掘地三尺,再也挖不出钱来了。反倒是追债的人一拨接一拨,威吓、哀求、质问,都恨不能一脚把我们公司踹翻,但又惟恐我们公司明天就倒闭。
公司半壁江山已经倒掉了。工资时发时不发,全体员工都在“苦难行军”。只可怜那些傻小子们生财无路,连女性的身体资本都没有。他们打工,已不是在赚钱,渺茫的希望总强于立即就饿死。他们在等,等老板有朝一日创造奇迹。
老板照常消费,也照常骂人,站在办公室中央,气概不减当年:“妈的,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闷在屋里能找来钱吗?你们还能比我当年更苦?睡过荔枝公园吗?没有,就给我去找钱。”
职员们溜出去见工的人不少,真正能走掉的不多,可见饭碗并不那么好抢。有的人干脆不管,只要公司不垮,就心安理得地干,好歹还有个宿舍住。每天上班来,沏茶、看报、跟债主聊天。
我知道,跳船的时刻应该是到了。怀民那里,因为出了夏雪那样一件事,我去求他,总觉得不大对,就打定主意先去找高磊。
我见到高磊时,他正在家摆弄当年的一种大碟机。碟片很厚,比老式黑胶唱片还要大。
我神情懊丧,说明了来意。
高磊叼起雪茄,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说:“老兄,你这是第一次跟我谈实际问题。你这情况,我了解,你那公司要不垮,没有天理。但是你的情况,又比较特殊。你是个男的,岁数偏大,又有城府,了解你的人,知道你是一块宝;不熟悉你的人呢,你对他们就是一大威胁。所以,你这样的人,找工难于上青天。”
经高磊这一指点,我如梦方醒:怪不得我求职四处碰壁。当下我更是懊恼,就说:“这么说,我完了?”
高磊说:“我这儿呢,是个小公司,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你来,资历浅,一时上不了手。待遇要是低了,你肯定有想法。况且,我不赞同朋友伙在一起干,闹不好,连朋友也做不成。”
我心里又是一惊,原来高磊对我,早已想得很透彻。想想,只好做罢。“算了算了,山穷水尽,我只能撤。”
高磊诧异:“往哪里撤?回去?死都不能那么想。你先挺着,万一不行,再来找我。起码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
我心里哀叹一声,知道朋友也不能无偿索取,这样的承诺已属不易。就赶紧打住话头,不再提了。
看了一会儿影碟,高磊问道:“你跟那个小清,怎么样了?儿子都快有了吧?”
“完了,我们。”
“什么叫‘完了’,跟别人跑了么?”
“这个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是经济基础有问题。”
“你总算是清醒了。不过你也不简单。你们相处有一年了吧,空手套白狼,你比我厉害。”
高磊的话触到了我伤心处,我又去掰他的雪茄来抽。
高磊心疼得直咧嘴:“老夫子啊,那是古巴雪茄,别抽两口就扔啊。小清跟你掰了,也用不着那么伤心嘛。走,咱们上深圳兜兜风。”
开车门时,我发觉有异。细看,车已换成了“宝马”,我不禁呆了一呆。
高磊大笑,说:“宝马雕车香满路,我不享受,谁享受?哈哈。”
第三部分
跟最狡诈、最贪婪的人赌一把
一路狂奔,好车的感觉,连傻子也能体会得到。我看见,深南大道处处都有辉煌感。深圳湾海面上,边境灯是一串诡异的水晶珠链。华侨城的大厦上,“康佳电子”的霓虹灯牌红透了半个天。
高磊对我说:“我准备要做点儿正经买卖了。”
“干什么?”
“搞一个期货公司。”
“期货是什么东西?”
“不懂了吧?有空儿我给你启蒙启蒙。期货就是赌博,我要跟全世界最狡诈‘、最贪婪的人赌一把,非把资产过千万的人抽筋扒皮不可。你信不信?”
我笑而不答。
“你不用笑!成功者之所以成功,就在于敢想。你所以失败,就在于连想都不敢想。”
到了深圳,高磊把车泊在新都酒店,下了车,就带我直奔咖啡厅。我一把拉住他,问:“你要干什么?”
“让你革命。”
“我不能去!”
“女人傍大款,男人打野鸡,这很正常啊。你要是实在不干,我让你开开眼界。”
咖啡厅里,很古典。坐了一些淑女,还有一些跟淑女聊天的大款。
我左看右看,心生疑惑:“哪里有鸡?”
“这不都是鸡。”
“这不是良家妇女么?”
“你细看,好人跑到这儿聊什么天?吃饱了撑的?”
我仔细分辨,果然又不像是完全的淑女。女子们举止虽端庄,神态却嫌暧昧。于是问:“你让我看什么?”
“别急,王老五先生,咱们先上咖啡。”高磊胸有成竹,微微一笑。
新都咖啡厅不是个俗地方,坐一会儿,就觉得神清气爽。我和高磊喝着蓝山,继续谈我们那见鬼的公司。
一巡咖啡喝过,高磊神情悠然,忽然感慨道:“好久都没喝夏雪煮的咖啡了,这个小女孩子呀……”
“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吗?”
“人在深圳。她给我来过电话,说表示感谢。眼下是在个什么手袋厂,估计是做文员吧。”
“怀民让我转交一笔钱给她,我没干。”
“不用啦,我那钱,够她度过难关了。怀民这事,干得不地道。小白也可能保不住,要离。他两头怕都要落空。”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孩。女孩气质超凡,纯白西装套裙,黑低胸衫,披一个豪华大披肩,一望而知是从大地方来的。满室的目光一下聚在了她身上。
大披肩女孩是一个人,落座,点了饮料。
高磊一直在津津有味地看。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老兄,你猜猜,这是干什么的?”
“记者?艺术家?大公司公关经理?前卫女作家……”
“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你看准了,是——鸡!”高磊说着,举起右手,食指向那女孩勾了几勾。
那女孩的目光,恰好也在这时转了过来。
我连忙制止高磊:“你不要搞错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哪能这么随便?”
“受过高等教育?就算她是研究生出身,那也是鸡。不信咱们打赌,你要是输了,你跟她在这儿聊半小时。我要是输了,我给那她跪下。”说到这儿,他眉毛一扬,“你抬头看看。”
那女孩果然翩然起身,端了饮料,一扭一扭走了过来,“嗨”地打个招呼,就在我和高磊之间坐下了。
我目瞪口呆。高磊则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小姐,你气质不错,怎么样,聊聊吧。”
披肩小姐摸出女士香烟,点燃,优雅地抽了一口。“聊天,咱们改天再说。明天我就要交房钱了,二位,咱们就务实吧。”
我眼镜一跌,知道是输定了。
高磊会意地笑笑:“小姐爽快!不过,务实,咱们改天。今天我们这哥们儿就想和你聊半个小时。”
小姐的脸立刻变色:“捣什么浆糊!我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跟你们聊天?”说罢,起身要走。
高磊一抬手:“慢!”他掏出一张大票,“哪能让你白聊?陪我哥们儿说半小时话,不耽误你务实。”
小姐迟疑着接了钱,看看表,便重新坐好,脸上笑容一片灿烂:“好吧,聊什么?”
高磊马上离座,拍拍我肩膀说:“我出去转转,你们交流。”
高磊走后,一时冷了场。小姐虽然笑容可掬,但我知道那是应付。乡村里出来的女孩做鸡,其情倒还可悯,但眼前的这位,简直就是自甘堕落。此时在我眼里,那美艳忽然就化做了无物,半句话也不想对她说。
那小姐却比较敬业,把披肩取下,甩了一下头发:“先生,很斯文嘛。生意好吗?”
“没有你好。”
“我?不能跟你这老板比。”
“我不是老板……我是个老师。”
“老师?老师也跑到这儿来抠女?学生不要被你带坏哟!”
第三部分
做小姐的惬意和难处
小姐幽了一默,化解了僵持的空气。我心想,罢罢,那一百大钞也不要花得太冤枉,索性就聊聊。
我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批肩瞪了我一眼:“你说做什么的,就是做这个的罗!”
我知道她会错了意,便连忙说:“我是说,你在老家是做什么的?”
“我呀,在幼儿园,是做幼师的。”
我大惊:“幼儿园老师也……我搞不懂了,那不是挺好?”
小姐不屑地笑笑:“有什么好?哪里有做小姐钱多?”
我心里又开始作痛:“钱,又是钱!”
“嗳,斯文同志,钱多了能烧手么?”
“不烧手,你做得对。但青春也得珍惜呀。”
“我一点都没浪费呀。噢,你是说……你呀,斯文同志,你看现在哪个人不是在卖?我们女人有青春,我们就要卖,等到成了黄脸婆,哪个还会管你?”
“那么,男人又能卖什么呢?”
“卖智慧,卖头脑啊!没有头脑智慧的,就卖人格,卖良心。就跟我们女人这宝贝一样,不卖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升值么?”
真理都是朴素的。这一张美丽的嘴里发出的振聋发聩之声,忽然使我有所悟。我知道了自己的欠缺在哪里。但我学不了我的老板,学不了高磊,也学不了张怀民。面对无辜者,我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捅那一刀。
披肩小姐很冷酷,但也很可爱,这一百大钞,看来并没有白花。谈话有了收获,半小时就显得珍贵起来。我和批肩互相赠烟,俨然好友,又听她聊了些做小姐的惬意和难处。
我给她算了一笔帐:“你一天可以赚三百,一年365天,就是十万块。十年的话……”
批肩吃吃地笑:“哪有那么干的?那不成了亡命徒?那么干,机器都要废掉了。一个月,最多十七八天,扣掉水电、房租、打的费,还能剩多少?遇见扫黄的话,给你抓到樟木头去,还要倒搭钱。斯文同志,还是你们当老板的舒服。银行的票子,都是为你们印的。”
时间到了,高磊准时出现。见我们聊得投机,他哈哈大笑,对那批肩小姐说:“我们这哥们儿,有智慧吧?知识分子,永远是老百姓的指路灯。”
回蛇口的路上,高磊车开得不快,敞了车窗吹风,享受名车的惬意。
我对他说:“今晚不好意思,你干嘛要躲出去?”
“唔,我不是躲,是见了个人,敲定了一件事。期货公司快开张了。等一上正轨,你要不嫌委屈,就过来。”
我心里一松,有了着陆的感觉:“那真不错!今晚,咱们是各有所获。”
高磊扫了我一眼:“今晚上,恐怕不是你教育那小姐,是那小姐教育了你吧?”
“是啊,挣钱是个乐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是痛苦?”
高磊又说:“你看那位,当公关,当作家,她都错不了。为什么她不干,来干这个?因为她聪明,这叫直奔主题。什么事业心、敬业心、忠诚度、清白、正直?放屁!见钱就拿,才是真家伙。”
高磊与我理论,总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也不以为杵。在深圳,能有一个可与之倾诉的人,实为不易。我能碰到的,恐怕也就高磊一个了。
此时,夜中的深南大道坦荡如砥,了无障碍。路边虽然还有些没清理的荒草,但那已不在驾车人的视野中了。
回想我来深圳一年,这世界正是纷纷扬扬,朽木丛中忽地就拔起了摩天大厦。于是有人羽化升天,有人辗转于美人窝。而我这运气不好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张牙舞爪。
我无语很久,才对高磊说:“南下深圳,本以为能开始一个新生活,不再做那穷教书匠了。哪知道,还是一个样,听吆喝的永远听吆喝,吆喝人的永远吆喝人。我为什么堂堂正正,却干不成事?”
“哦?你以为那做了大事业的,都是堂堂正正干出来的?哪个不是圈地、倒汽车、炒批文、靠老爹发财的?你们那老板,其实那种干法并没错,错的是那小子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脑子。老兄,你不要固执。咱们都是名人之后,生来就不是俗人,可要给前辈长脸!”
在深南大道上,宝马跑起来自由如风。高磊的这番车中夜话,句句掷地有声。每一声,都砸得我心里痛。
第三部分
紫竹园,从此是天涯
我们那公司,老板实际已被逼到了死角。职员们本来是靠他吃饭的,这时候,却也都暗中幸灾乐祸,个个要看他一个好下场。但结果却是天不灭曹。老板苦思了数日,终于想出了好办法。这一日,公司开会,宣布要迁址到深圳市内去,另打一片新天地掘金。蛇口这里,我们已是信誉扫地,但在深圳,这公司却还是个生面孔。那年头,银行户头可以随意开,公司三十几个帐号,连财务老李有时也要犯糊涂,外人谁又能知道我们资信情况如何?扎款的事业,就可以从头再来了。
转战深圳,说不定,此去就绝路逢生。老板的决定一宣布,职员们有如拨云见太阳,人人都是欢欣鼓舞。当下里,各部门分了工,一路去深圳物色写字楼,一路负责清点财物打包,还有一路责任比较重大,就是安抚“讨债团”,要晓以大义,务必不能让他们疑心我们是逃窜了。
我是负责清点财物的,一年多来所熟悉的一切,就在我眼前一一打包卷起。这样的时刻,铁人才能无动于衷。当公司宣布这个决定后,我既喜且忧。喜的是,我们总算可以苟延一个时期了;忧的是,从此我将远离小清。尽管深圳市区距蛇口充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