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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上卷)-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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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进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子,但因嫡子已亡,家中只有个妾生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君瑞未曾见过此人,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清楚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于是转头去,看太子作何反映。 



      却见太子反微微一笑:“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 




      那周梓颜听至此处,忽然面色惨白,君瑞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又道:“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 



      周梓颜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第九回:青梅竹马自有衷情 冰心如故却付逝水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砰砰”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 



      见他面色惨白,太子冷笑:“万死倒也不必,只一回便可了结你这条烂命。”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皇家挖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受了穆清大人的恩惠,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人精子,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也合该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结果罪名就全撇在我家大人身上了。”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 



      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着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粮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那长公子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明知道咱们几个斗不过他已决意远走,只是寒锦少爷一路不停闹腾,因而走不远,他竟然一路打发人替咱们会帐,不是存心讥笑咱们么!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 




      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他同太子二人躲着宫里众人,偷着也看了不少男欢女爱的杂书。虽尽是赵醒拿来讨太子欢心的,因着太子素来有什么趣物总少不得他的,倒也受益不少。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情事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青楼有个“珠儿”为情疯癫,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忽然又问:“君先前所言中,不知这‘长公子’为何许人也?”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太子不知此人也不足为奇,此人非但不是朝中官吏,更不是一方名士。乃是杭严道按察史卫勒的长公子卫敏。因他样貌出众,清俊异常,颇得寿阳王赏识,故而常常出入寿阳王府。说起来……他倒与陆大人长得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陆大人长随殿下,不离左右,且臣也见过陆大人,一时间恐怕也分辨不出两人。” 




      君瑞大异,落地十四载,却没想竟有人同自己像得似是孪生。于是便想几时去瞧上一瞧,也长些见识。 



      正自动心,却见太子忽然满面阴霾。 



      及至三人得赦而去,见他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手一摆,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问:“君瑞可知那穆寒锦究竟是为何缘由辞的官?” 




      君瑞摇头,听太子冷笑道:“本宫曾见朔望朝日,百官离殿之时,李孜省将穆寒锦拉至转角荒僻处轻薄。” 



      见君瑞目光有些呆滞,太子于是大笑了起来:“君瑞随本宫这三岁,也不知究竟学了些什么!你可知道,穆家父子皆是绝顶书呆子,若说此二人得罪他人至此,本宫断断不信。这回遭罪,看来同这李孜省绝脱不了干系。……君瑞,你想问本宫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于是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旦说无妨。” 



      只是君瑞心中早疑窦重重,此时见太子定了神,稳稳坐着品茶,终是又忍不住斗胆问道:“既然如此,殿下方才为何不向周大人把外头传的‘秋粮走水案牵涉谋反’一话给问个明白呢?” 




      朱佑樘轻轻将手中茶碗放回桌上,垂眼去看碗盖上摆的一颗碧绿橄榄,低声喃喃道:“既然是京中作怪,知与不知,又有何分别。若他真说了出来,本宫是查还是不查呢?” 




      他也知道《帝王心鉴》中言道:为王者心思当深不可测,无人能知,如此才能以威摄众,叫人惟命是从。只是他心中早把君瑞当作心腹,虽是语多保留,却不想欺瞒于他。 




      想到此处,于是抬头去看君瑞。只见他一脸忧虑,忽然竟不顾尊卑,伸出手来,轻轻搂住自己脖颈。 



      这是何等忤逆之举,当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朱佑樘浑身一震,正要狠狠甩开他去,却不知怎地就觉得他的气息极近,染着一丝清雅怡人的味道,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又偎近了些。正因他忘情贪恋起了这自幼便不曾有过的暖意,故而当感觉到君瑞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时,竟反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君瑞的腰际。 




      他不晓得,此时君瑞心中虽是一心要宽慰于他,更要紧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似是隐约懂了鲁先生的意思。太子做事极有章法,也无急噪、轻信、易改的毛病,与宫室中其他皇子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若他日作了天下君主,定可中兴大明。而他此时虽是一国储君,处境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随地都可能万劫不复。他须得明哲保身、小心谨慎,故而做事也畏首畏尾,几番叫人失望。有万贵妃在朝一日,无论谁来帮衬太子,都毫无益处,反叫万贵妃坚定了废储之心,徒增危险。因此,现下众人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保全太子。而鲁先生天性桀骜不逊,做事随心所欲,这样的一个人才,此时对太子来说,非但实在无可用之处,反倒是一祸害。 




      天下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对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来说,何其少也! 



      果然高处不胜寒! 



      正是怀着如此心思,君瑞忽然心中一软,念及旧时家中母亲安慰自己的法子,这才做出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体来。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一者忘情,一者仁心,虽不解自己心事,却密密偎在了一处,恰似是鸳鸯交颈,温存无限。 







      季晨私底下度忖太子尚且有些时日才到得杭州府,自己还是莫要锋芒毕露的为好。因此他已散漫了多日,每日家无所事事。偏前几日已是叫卫敏把话给说绝了的,几番厚颜上门,皆不得相见。反是卫勒因他钦差的身份多有巴结。如此几回下来,季晨倒真真头痛不已。 




      钦差下临是何等大事? 



      自他季晨视前往卫府为畏途之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了各方官员笼络的对象。他原是京中一个七品小官儿,且他上任时根本就不足资历,莫说旁人侧目,他自己也觉着自个儿这乌纱帽来得莫名其妙。若不是言官,他这七品敢说真是无足轻重。偌大个京师中,胡同小巷里四品官儿就俯拾皆是,真比大街上的狗儿还多。况且他上头还有两个都御史、六个副都御史并四个佥都御史,就连他同级也有十三道。不想今趟奉旨下来,居然被地方这些个官员供得似菩萨,就是夜半时分也常常有人送礼上门。 




      心中一得意,竟把前些日子头痛案子的事儿给忘却了九分,人也轻飘飘了起来。因此上,在他被几个刚结识的官员拉夫似地硬拉去青楼时,心中倒也没有几分诧异。 



      几人拖拖拉拉将他拽进青楼去,此时青楼尚未开业,上下寂静得倒像是幽隐之处,只是后院隐隐约约传过乐声。 



      季晨进门之前,偶然抬头一看,见当头挂着块牌匾,上头龙飞凤舞数字“吟韵楼”。心中暗度,此处应是以曲律见长,偏他是个音痴,半点不懂,顿时就起了退却之意。可惜又教几个风月场中的熟客调唆着哄了他进去,直待坐入后院席上,见了此处颇有盛名的当红倌儿——娇楚,反心痒难耐了起来,便如鱼得水,再不觉勉强。 




      那娇楚也非是等闲角色,原是紧紧偎着座中一位青年,此时却开口道:“这又是哪位贵客,累我们等了这许久?” 



      季晨见他一身男装,虽衣着清爽利落,容貌却生得妩媚勾人,天生一副风尘骨架。还以为不过是南边青楼最新的把戏——易弁而钗。却没想,待这娇楚方一开口,却是个少年嗓音,于是大异:“怎么?他居然是男儿身?” 




      一旁众人正要拉他坐下,听他言语中惊讶溢于言表,顿时哄笑:“看来季大人果然是风月生手,怎不知道若寻了那些乖宝贝儿来陪酒乃大失风雅的事体?” 



      季晨不解,座中方才自称米粮行平秋的寻常少年回道:“季大人乃正人君子,又是北边贵客,自然不知道咱们这里若要陪酒总是由些才色俱佳的相公过来,这些相公虽出自风尘,却比那些女儿家更识情知趣儿,也不会做出女儿家偶尔会有的不当举动来。况且……分桃的滋味更胜红妆,大人尝过便可尽谙其中奥妙。” 




      说至最末一句,此人言行神态皆暧昧万分,淫肆之笑也微微流露。惹得一旁娇楚大嗔,捏住粉拳过去轻轻捶了他一记,啐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尽会欺负人。” 



      旁人又笑:“这岂不是连你自己一同骂了。”于是娇楚涨红了脸,气唬唬转了几席,直直投进季晨怀中,蹭道:“呜,奴家不依,季大人定要替奴家讨个说法,奴家岂能教他们尽占了上风?” 




      媚眼横抛,秋波到处一片风情,季晨此时只觉他身子柔韧,腰枝纤细,香喷喷抱在怀里,却是不肯安分的,只稍稍几下扭动,便压得季晨气息不稳。 



      两腕藕臂勾着,暖玉温香,偏又若有似无地挑唆自己,真是对圣人一大挑战。季晨正自情欲大动,又听得众人调笑:“自然,若教咱们占了下风,娇楚岂不累煞!” 



      其中意味,在场之人皆听懂了,于是一阵嘘声。 



      那娇楚再不理会他们,只举了桌上玉杯起来,豪气万分一干而尽,道:“得罪诸位,诸位也太不饶人,奴家这里给诸位赔礼还不成?可不兴再取笑人家了!” 



      季晨幼失姑恃,乃是婶母亲手养大。季吴氏对这侄儿倒十分尽心,不许他轻易学坏了。后虽因他婶母与卫府大夫人是手帕交,他识得了卫敏。小时候又同着卫敏一处上学,这卫敏小小年纪却每日家缠他读书对弈。时时也弄得几个私塾同学出去踏青玩耍。两人亲密无间,直到了两年前,卫勒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卫府举家南迁杭州府,这才同卫敏断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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