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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先生不嫌其烦,将材料步骤一一告知,我牢记在心。
  饭后再与施君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施峰送我到门口。
  她说:“我问过父亲,作家是写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惊喜,“好极了,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却皱皱眉头,“那真是古怪的一门职业。”
  我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长大又打算干什么?”
  “我要做太空飞行员。”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样要看小说。”
  施峰侧侧头,不响。
  小女孩的面庞极其秀丽,使人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施峻挤在她身后问:“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答。
  她放心地点点头。
  施峰说:“她只是为了你携带的糖果。”
  我学着她的语气:“孩子就会挂住吃。”跟着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飞红面孔,转头跑进屋内。
  我摸摸施峻丝般秀发,她也跟着走开。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门办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们女儿的气质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学着施峰的语气叫老哥:“林自亮,来开门。”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智勇双全的我,连一声叔叔都赚不到。
  来开门的是一位盛妆女郎,我连忙看看门牌。
  “你没按错门铃,”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伦。”
  我一怔,“啊——”眉开眼笑,“海伦,我们虽没有见过面,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贵人踏贱地?欢迎欢迎。”
  她笑,“林自亮说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果然不错。”
  “林自亮人呢?”
  “下楼买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来,打乱老哥的计划,看样子海伦有意思与他重修旧好。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小玩意第二节
第二节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海伦笑了。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跳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与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海伦说:“噫?”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火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我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而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没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入稳定。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有。”
  “说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种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唔。”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朋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母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师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来?”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说:“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垂涎欲滴。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从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别。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是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地?”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锐减,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见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国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我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比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两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不重视她父亲。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忆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幸亏我才华盖世,才应付得了。亲
  像:“你认为结婚好还是独身好?”
  答案:“待你长大时,也许对象由社会配给,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干吗?”
  “不介意,如果一切开销由女性负担。”
  “男人将来会不会生孩子?”
  “有可能,不过孩子要跟父姓。”
  很贫嘴的样子,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总得保护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钟车程中输给小女孩。
  终于轮到我发问:“在家中你也这样同父母交谈?”
  “别讲笑,我很少见得到母亲,而父亲时常说:‘不要问不要问,过十年二十年你就会明白。’”
  这倒也是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施峰说:“只有施峻与我谈话。”
  “她太小了。”
  “可不是。”声音中带许多惆怅。
  那装模作样的表面下是无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车,绕圈子到她那边,替她开启车门。
  她很矜持地说:“谢谢你。”到底还是女孩子。
  “是我的荣幸。”
  “再见。”
  我告诉老哥:“仍没见到师姐,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没有遗憾。”
  “听这个: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气象等十个系,十八个专业,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里找来的资料?”
  “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才能够站稳阵脚。”
  我紧张起来,“文学院呢?”
  “放心,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总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师姐之忙,并非做作,乃系实情。”
  我说,“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
  “几时开学?”
  “下月初。”
  “悠长的暑假,教书就得这个好处。你可记得,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那一段时间,家里永远收拾不好,乱成一片。”
  我默默回忆。
  是的,不知为什么,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半酸半闷,母亲说,一打开大门,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有亲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爱孩子,因为母亲喜爱我们。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气清新,没有异味。
  母亲爱我们,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张嘴大哭,她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厉害了”,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时面孔皱起来似只蟹,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
  大哥问:“想往事?”
  “是,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没有辜负老妈栽培。”
  “对对对,”大哥取笑我,“兼夹雄才伟略,貌似潘安,你别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两人大笑。
  过没几日,师母召我。
  ——国香有一份报告,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你是念文学的,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美国人不讲究这些,但英国人很挑剔。怎么样,要不要赚些外快?
  去取了报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页。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类似的润饰功夫,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已经很难看得懂,再加上语文程度差,造句简陋,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小说大纲一定泡汤。
  但相反,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写不出小说,乃是因为没有时间,同才华没有关系,哈哈哈哈哈。
  考虑了一会儿,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数字十分庞大,倘若这是正常外收入,谁还高兴坐下来搅尽脑汁写小说,我有点困惑,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
  盛国香的报告,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废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以及长期性生态变化,对人类的害处。
  材料十分丰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标本,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理论的说服力也强大。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
  被老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神经。”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