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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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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账!家里哪儿有钱?!”万老头这话是嚷给别人听的,对门宝柱妈瘫在床上,耳朵可没聋。她要听见了让宝柱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小子不是东西,真要起了贼心,能连窝端了你。他赶紧压低声音,“你小子死了心,我活着,你就一分钱拿不走。”
  “算了吧您,血汗钱?我办工厂赚钱比您赚得干净,赔钱赔个心甘情愿。”家福笑着瞥瞥他父亲。
  “我赚的钱怎么不干净?你说!你个小混账,小王八蛋!给我滚!”万老头最怕人说他买卖不地道。没想到外人没说他,儿子却拿这话来戳他心窝,他火了。
  万家福拍拍屁股起身出去,今天反正说不通了。
  做买卖,虽然赚头大,但他总觉着不光彩。人家生产出来的东西,你去折腾,从中赚钱,这钱挣得不硬气。父亲那种赚法更没劲儿。他要生产产品,要看着那些没用的材料在他手里变成抢手的商品。但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私人企业,雇工不可避免,剥削也无法摆脱。他却想摆脱,先按股份分工,等投资收回了,再缴还股东,让工人们都成为股东,再研究制定新的分配方案。比如上缴完国家税收,扣除生产基金,剩余利润一律采用岗位工资加利润提成奖分掉,真正做到按劳取酬。他只掌握生产资料的使用权,所有权自然过渡到集体所有制,每个工人都是工厂的主人,这样或许能摆脱那两个可怕的字?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乌托邦。但最关键的问题是政策会不会变,私人企业现在开了口,又能维持多久?他并不怕收归国有。真能收归国有,还正说明他的企业干得像回事儿了。他担心的是那顶帽子。他可不愿意干个几年、十几年给头上来顶剥削者的帽子戴。“文革”期间,他家没有被抄,就因父亲是个体劳动者,头上没那顶帽子!可他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背上就有个无形的包袱,这全因为爷爷头上有那顶帽子。搞社会主义,今后还会不会有那种帽子?这个风险太大了。政策不变,万家福自信能成为当今中国一个财力雄厚的实业家。怕就怕没干几年就变,那他可就成了身败名裂,分文不值的坏蛋了。
  他走到胡同口。马路边和马路上,三三两两坐满了乘凉的人,一帮子闲人。他转身朝张义民家走去。他和张义民是同学,关系不密切,但也没闹过别扭。张义民在政府工作,或许他能对政策看得准些。
  张义民家里亮着灯。门上挂着个门帘。他敲敲门。
  “谁呀?”是张义兰的声音。
  没想到义兰今天在屋里,每天她都是马路边闲聊的常客。万家福一阵心跳,想悄悄溜掉。又舍不得放弃这次与张义兰单独谈话的机会。他没答话,咳嗽了两声。
  里面没再问,咣当一声,门插销打开了。
  万家福推开门,屋里一阵热气夹着香脂气。
  外屋没有人,他便向里屋走去,里外屋不过隔着层木板墙。
  “哎呀!”张义兰突然尖叫起来。
  万家福愣住了。张义兰穿着一条粉红的短裤,上身裸着,正在擦澡。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找义民……找你哥问个事。”他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
  “你,你快给我出去!”张义兰用毛巾挡住胸脯,又羞又急。
  万家福这才醒过味来,赶紧退到外屋。
  “谁让你进来的,他又不在!”义兰气恼地在里屋喊。
  “我敲了门,见门开了,就进来了。”家福慌忙解释。
  “我以为是我哥呢,他就爱不答话光咳嗽。”
  “对不起。”家福见义兰口气软了下来,心里才不那么乱扑通了,他生怕义兰把今天的事和他过去那块病联系起来,那可就全完了。
  “我哥上高伯年家去了,天天不到十二点不回家,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瞧这口气,高伯年家、市委书记在她嘴里就像是提到她菜店一个售货员的名字。
  “义兰,”万家福迟疑了一下,决心把话说出来。“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那你到外边等着去,这要叫人撞见,算怎么回事。”
  “好,好。”万家福答应着退出屋去。屋外一丝凉风吹来,他才发觉自己不仅身上全都是汗,连手掌心里也湿漉漉的。他蹲在小院门口,想着一会儿怎么张口。含蓄些,怕没个结果,直截了当,又怕她接受不了。他好恨自己,要不是那次“失足”造成千古恨,他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何必为她,弄得魂都没了。
  他,不该明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下过水的,还单独找她谈话,不该控制不住自己,不该……不该的事情多着哪,偏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她那会儿可能是疯了,突然发狂般地吻他,他感到一阵眩晕,又有一股急待发泄的欲火,但他克制着,一动不敢动。她是一个十六岁未成年的学生,但比自己的老师还懂得性,他害怕,却又舍不得推开她,想在那狂吻下多醉一会儿。她突然拉灭了灯,把他的手拉向她,他的防线崩溃了,经不住这巨大的诱惑。正在他的快感得到放纵之时,他被抓住了。被到学校来寻找她的哥哥当场抓获。他成了强奸少女犯。
  他感到无地自容,从一个人民教师到一个罪犯。
  直到成了罪犯,他也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今天,无意之中,他看到了,虽然只是一闪,却印象鲜明,使他脸热心跳。他这会儿蹲在门口,想着一会儿该说的话。但却总是恍恍惚惚,拢不住神儿。
  “进来吧。”张义兰在屋里喊他。
  万家福慌忙起身走进去,见她穿上了一件红底白碎花的没袖连衫裙,一头黑发披散着,正在梳头。
  “什么事?说吧。”
  “小兰,”他讷讷地说,“我,我想办工厂。”话一出口,不知怎地变成了这个。
  “你跟我说了八百遍了,钱弄足了吗?”
  “钱好办。”
  “别吹!小心让你爸再给你个耳掴子。”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冒冒险。”
  “你胆可够大的,对了,找我哥干啥?”
  “想问问他,私人办企业,有多长的寿命?”
  “哟,这么大的政策,他哪儿管得了?那是中央定的,你问他,他准不表态。他说话可小心了。”
  “只要中央现行政策允许,我就干。我搞企业还帮着国家解决待业青年,创造财富呢。就算是与国营企业竞争一下又有什么不好?促进他们改革嘛。”
  “嗄,你办个多大的厂子呀,还想着与国营赛。”
  “厂子现在小,由小到大呀,啥事不是从小到大?”
  “你觉着这么对,就干呗,谁也没拦着你。”张义兰嘴一抿,刚洗过的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只笑涡,把万家福看得发呆,他鼓起勇气。
  “小兰,你跟我干行吗?”
  “什么?你说什么?”张义兰吃惊地望着他。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冒险?”
   张义兰松了口气,笑了:“算了吧,我才不呢,售货员再没出息,也是国营的,让我跟你们掺乎干个体,不成了笑话吗?从国营退到个体去。”
  “不跟我干也没什么,只是……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好?”万家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完这句话,像是跑完了漫长的马拉松全程。
  张义兰的眼睁圆了。她虽然吃惊,但没恼火。她喜欢男人追她,可她绝不想跟万家福。一个个体户,又是劳改释放犯,虽说人性情挺乖巧,长得也白净,可自己也不能嫁他。“你想到哪儿去了?”张义兰正色说,“这不行,我明确告诉你,以后永远别跟我提这事。”
  万家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知道,你是嫌我犯过错误……”
  “咳呀呀,你快别说了,那叫错误呀?那叫犯罪!你快走吧。”
  张义兰说着,真的站起来,硬是一把把万家福从屋里推了出去。
  咔嚓一声,门插上了。




第 五 章


    一


  张义民姿势潇洒地骑着新买的锰钢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乘凉的人群。
  他精力充沛。今儿晚上,他更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像这辆新车一样灵活。一连四天没有去高伯年家,今天接到了高夫人的电话,态度特别热情。看来,自己的沉默已经使他们坐不住了,这个效果是他最满意的。让他们带着内疚来迎接他,明白他是做了牺牲的,他才能取得在这个家庭里的平衡。
  在同龄人中间,他总是佼佼者。他很自信,在任何竞争中,他从不相信对手会是胜利者。大学期间,班里只发展了一批党员,他是第一个入党的。全中文系只有一个市委机关的分配名额,而他如愿以偿。到机关后半年,一同被分到机关的二十三位大学生中,只有两个人被调去给市委领导当秘书,一个是刚离休的原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儿子,一个就是他。而且他做了市长高伯年的秘书,这个职位往往是由经验丰富,工作能力出类拔萃的干部担任的,可他成为市长秘书时,不过刚刚二十八岁。他只当了两年半的秘书,高伯年转任市委书记,他对自己这个年轻的秘书相当满意,在离开市政府大楼之前,便把他安插到市政府新成立的一个重要部门综合处去。于是张义民又成为市委、市政府机关里最年轻的一位处长。然而,张义民并不满足,他的眼睛总是不断向上看,瞄准上一个阶梯。他心怀大志,而又小心翼翼。他潜心研究着领导的每一个意图,判断着领导的每一个脸色,分析着领导内心的好恶,然后决定哪些事要抓紧办,哪些事可以缓办,哪些应该先办,哪些可以时机成熟再办,哪些需要领导明确指示才能办,哪些不要等待领导发话就该主动去办。所以他的事情总是办得漂漂亮亮,深得领导赞赏。这是他成功的诀窍,而这种诀窍又不是一般人可以领悟和掌握的。他在这方面的精明,确使人望尘莫及。
  然而,世界总不能让人十全十美,尽随人意。张义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能出生在一个有光荣革命资历和地位的干部家庭,这使得他的每一个进步都要付出比具有这种条件的人多几倍的力气,他完完全全是凭着自己出人头地的。他平时十分谦恭,然而在谦恭的背后,是一种抱负,他要做人上人。而做人上人他最大的缺憾是没有一个稳固的政治靠山。机遇使他找到了这座城市里最大的政治靠山,他不能让它溜走。他不仅凭着自己的精明赢得高书记的器重,而且凭着自己的外表和头脑的灵活赢得了高夫人的赏识。他刚当了半年的秘书,沈萍就看中了这个整天“长”在她家的英俊青年,准备把女儿嫁给他。张义民原来只想过成为高伯年“线”上的人,而从没敢想过能成为市委书记家庭的成员。当沈萍含蓄而又明白地告诉他,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一颗福星降临了。
  读大学时,不少女同学追求过他,但他谨慎地一次次地逃避了。他这个人是个矛盾的复合体,他为人谦卑,那是对同事和上级,但在同学中他又常常显得清高。在这清高的外表下却又隐藏着一种自卑,不是自卑自己,而是自卑自己的家庭。这个家庭与他这个人太不相称了。他不相信那些追求他的姑娘,看到他那个低矮、简陋的破窝,那个一天到晚喷着酒气的瘸腿父亲,那个打扮俗气、举止缺乏教养的妹妹后,还会爱他。于是他向全班封锁了他的家庭住址。可是毕业前夕,班团支部书记,一个貌美、人精的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他自惭形秽,面红耳赤。她却全不在乎他家的地位高低,境遇好坏。他露了底儿,可她并不因此看轻他。他们关系很快“白热化”,甚至谈到了毕业后,分到房就结婚。
  但她与高婕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倒不是因为高婕长得比她更漂亮,而是因为高婕有个举足轻重的父亲。在张义民的爱情天平上,政治砝码压倒一切。
  高伯年对此事不露声色,不介入,然而张义民却清楚地感到,他的首长对他又悄悄地多了一层长辈式的关照。高伯年调到市委去之前先把他安排当了处长,就是一个明证。
  只是高婕的态度却常使他感到捉摸不定。她时而显得很亲热,兴致勃勃地与他谈天说地,时而又冷若冰霜,居高临下地把他从家里“打发走”。于是,一个漫长的了解过程开始了。张义民以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来对待这场决定他命运、前途的恋爱。他经受着一次次冷落和嘲弄,忍受着自尊心的一次次折磨。
  张义民每天晚上都要到高家去坐一坐,也不管高婕是否在家。她不在,他就向高书记汇报市政府的情况,他们处掌握着市政府各部门的工作动态,于是高书记不用在市委常委会上听取阎鸿唤的汇报,就掌握了市府的基本情况。
  高婕出了事,他感到震惊,也感到屈辱,他毕竟是个男人,当他站在门口,听到屋里谈的一切时,他真想冲上去,揪住高婕的脖领子,狠狠地打她一记耳光。平时你高傲得像个公主,可现在,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恶狠狠地想,甚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然而,他没有动,他训练有素的大脑神经控制了他的一切冲动。
  他的理智救了他,使他在这场突发事件中表现出他的过人之处。高婕自己的过失给他的恋爱天平加上了一个砝码,使本来倾斜于她的杠杆平衡了。他要抓住这个平衡。
  沈萍见张义民进了门,忙不迭地招呼:“义民来了,坐坐,我给你去叫你高伯伯。”
  高夫人少有的谦卑、热情,立刻被他注意到了。她嘴里的“你们高书记”变成了“你高伯伯”。
  高伯年走进房间,脸沉着。张义民站起身,高伯年礼貌地伸手示意请他坐下。两个人在沙发上坐好。
  “沈阿姨,您也坐。”张义民完全知道即将开始的是一场什么内容的谈话。虽然高伯年的脸色阴沉,张义民却心中坦然。在交谈双方,他第一次处于主动者的位置,而对方则是揪着心听取他的表态。
  “不,你们谈。我给你们做点冷饮来,我刚刚学会了做冰淇淋。”沈萍巧妙地把谈话留给了丈夫,她觉得由丈夫来谈话,效果会更好些。
  一阵沉默。一个在考虑怎样谈才不失身份,一个故意不开口,目的是攫取更多的东西。
  “你有几天没来了吧?……部门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高伯年终于张了口,然而却习惯地扯上了工作。
  “还好。”张义民避开了第一个问题,接住了第二个话题,“市政改造整体规划方案需要做重大修改,阎市长让我们会同规划部门、建工部门,一周拿出具体实施的意见,因此压力很大。”
  “噢,鸿唤已经和我交换了意见。有些我是赞同的,但市政改造是个大事情。规划可以搞得长远一点,宏大一点,但具体制定实施方案,要实际一点,稳妥一点。切不可凭着一股子蛮劲,一时的冲动,就不顾一切地干起来。总想着自己干出点别人没有干过的事情。但别人没干过的事情总有他没去干的道理。我担心我们有些同志不肯接受五八年‘大跃进’的教训,以为大刀阔斧就是改革,其实这是蛮干!是‘左’的错误思想的表现。”
  张义民十分仔细地听着,他听出“有些同志”指的是谁。他钦佩阎鸿唤,同时又很怵他。这位市长不是从听你说些什么来衡量你,而是从你能干什么来认识你。因此,他在阎鸿唤面前,常有一种危机感。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很难使市长十分满意,这不免让张义民苦恼。市长对基层的情况相当熟悉,有着十分合理而准确的想象力和预见性,所以当你未经实际调查,未付出应付的劳动代价,便向他汇报工作时,肯定会被他不留情面地揭穿。这一切,都使张义民隐隐感到一种威胁,这种威胁不是来自某一个人,而是来自一种发展趋势,来自发展中不断自然产生出来的取代者。有阎鸿唤当政,他张义民要想像以往那样顺顺当当地上升不容易,他要花费许多真气力。这也是他急于想加入高伯年家族的原因。有了这个符号,他就能借助风力,扶摇直上,而不必跟着阎鸿唤的屁股后面去登山。现在高伯年的话中露出的不满,不禁使他暗喜。阎鸿唤与高伯年的资历相差太远,远不是高伯年的对手。高伯年可以提议阎鸿唤当市长,也完全可以提议免去他的职务,尽管目前他俩是平级干部,但老的永远主宰着年轻的。
  “阎市长要求我们仍按‘七一五方案’搞,改造工程从交通改造入手,听阎市长讲,好像国务院领导同志非常支持这个方案。”张义民望着高伯年,试探地说。
  “七一五方案”,是阎鸿唤亲自组织制定的一个改造工程方案,因为定稿是七月十五日,所以称为“七一五方案”。这方案否定了高伯年当市长时制定的一个方案。两个方案的分歧点,在于完成市发展整体规划的第二步,即改造工程的入手点。高伯年的第二步是在解决电力和城市用水问题之后才开始企业改造。而阎鸿唤则认为第二步是在解决交通问题的同时进行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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