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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与雪有关的回忆
关于头上的伤疤,除了李鱼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以外,还有一个相关场景:头上的口子结痂之后,李鱼缠着一圈白色绷带恢复了上学,当时十岁的李鱼为自己缠着绷带的样子深感自卑,她暗地里喜欢着的数学老师(李鱼现在还时常诧异她怎么会在十岁时就开始喜欢异性)走进教室时,李鱼发现自己把数学书忘在家里了,她举手向他报告这个情况,遭到了很多同学的哄笑,她把头深深埋到桌子上。
对王铁的倾诉加重了李鱼再次面对母亲时内心里的敌视。她用变本加厉的特立独行向母亲宣告:她是只属于自己的一个个体,跟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无关。任何人都无法干预她的生活,即使她企图侵入她的生活。李鱼把变本加厉的特立独行表现为夜夜笙歌,有一次她出门前当着母亲的面,在储物柜里翻找到一盒避孕套——储物柜放在母亲现在住着的房间里。母亲没有什么干预表示,显然她认得李鱼找到的是什么东西,并且李鱼打开盒子从里面很夸张地取出两枚,又把盒子放回原处。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李鱼出门之后在楼梯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外面又下雪了,小区绿化带在夜晚呈现出一种别样的色彩与况味——与白天相比面目全非。李鱼喜欢雪带来的这种遮蔽性,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气象现象能带来这种效果。李鱼站在楼梯口想了这样一个问题:母亲为什么要在冬天来呢?她,还有他,他们给李鱼的疼痛记忆都像雪一样寒冷。像忘不了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流血一样,李鱼同样忘不了另外一件跟雪有关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李鱼开始住校了,几乎像露天一样的宿舍在那年冬天馈赠给李鱼的,是手脚上形状各异的冻疮。感情上的隔阂,使李鱼对肉体上的疼痛选择了沉默忍耐。周末,十二岁的李鱼回家之后坐在温暖的火炉旁,烘烤自己千疮百孔的手脚,在苏醒过来的疼痛里低声饮泣,母亲躺在炕上吮着指甲看电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有这种癖好,似乎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用来迷迷蒙蒙地躺在炕上吮着自己的指甲想心事。大学以后学了行为心理学,李鱼觉得,母亲吮指甲的行为说明她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她沉浸在自我折磨中,这种折磨应该包括丈夫李想施与她的暴力,及由此带来的反刍一样的疼痛咀嚼,这种咀嚼削弱了她倾注在其他事物上的精力,李鱼认为这主要是指她对孩子们的冷漠。她对李欢其实也是冷漠的,但她对李鱼的表现更甚——她对她某些时候简直算得上仇视。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李鱼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
十二岁的那个晚上,李鱼的低声饮泣引发了母亲的厌烦,李鱼认为她打扰了她迷迷蒙蒙的心事,她对她骂骂咧咧,烦死了,哭个屁啊!
这晚李鱼对王铁倾诉的就是这件事情,关于冬天她的疼痛,和母亲对此给予的谩骂。李鱼已经对王铁倾诉了太多事情,那些事情像决堤的大水,漫无边际地在这个冬天向李鱼的喉咙口涌来,她变成了一个叽叽歪歪啰里啰唆的女人。
在谈完这件事情以后,王铁开车带李鱼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场,他自作主张,要求李鱼接受他送给她一双价格不菲的皮靴。李鱼接受了他的赠与,她告诉他,她接受这双靴子,仅仅是以靴子的名义,而非金钱的名义。王铁说,我当然知道。
李鱼不确信王铁是否真的懂得她的心思——她之所以接受这双价格不菲的靴子,主要目的是接受以靴子的名义而带来的那份温暖。
这个晚上,这份温暖像另一场大水漫淹了李鱼。她向他暗示自己不想这么早回家,对此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她的包里放着两枚避孕套。但是王铁并没有如李鱼猜想的那样,到某一个宾馆开房,或干脆把车开到暗夜里的开发区,像那些不舍得花钱的男女一样,随便找一个晦暗的处所,在逼仄的车里完成一场性事——毕竟他们对此有过因偷窥而留下的印象。王铁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去。
李鱼放在包里的避孕套没有派上用场,当然她对它是否派上了用场并不介意,她本人不是一个对性过分要求的女人,她也并不想用它作为对一双靴子的交换。王铁渐渐把车开离了灯光璀璨的城市,李鱼惊叹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躲藏在离城市不远之处,她耳朵里只有一种干净的声音——虫鸣,一种李鱼不知道的在冬天还可以如此鸣叫的昆虫,躲在李鱼看不见的地方。除了干净的虫鸣,李鱼目力所及的光亮,不是城市醺酡的灯火,而是头顶天空上微弱的星光,同虫鸣一样干净。
李鱼看不清王铁了,这指的是他的五官,她肯定王铁也看不清她了,他们彼此忽然对对方遮蔽了自己,这多奇妙啊,李鱼喟叹了。显然,身边这个富有而并不老(他仅仅比李鱼年长两岁)的男人,选择这样一处幽静的地方,消化他生活里随时而至的某些心事,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秘密所在,现在她被动地侵入了这个所在,她为此对这个男人忽然心生感激——她二十一次去过张黎明的城市,他们的多数时间是在宾馆里度过,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张黎明很慷慨地给予她身体的无限赞美,他不厌其烦地研究着它,最大限度地用它填补过去这段日子性事的缺失,甚至企图给自己以尽可能的储存。同多数已婚男人一样,在性事上他与妻子形同陌路。有一天李鱼忽然意识到,除了这些,她与张黎明的生活格格不入,她无时无刻不通过她的表姐知道他的行踪,而她只能把自己雪藏起来,远远观望——同一切婚外情一样,她承受着保密带来的不快,甚至对她的表姐,她都不能泄露丝毫。李鱼的表姐是张黎明过去就职那家医院的护士长,现在跳槽到张黎明的私人医院里工作。意识到她与张黎明的生活其实格格不入之后,有一天李鱼忽然对与张黎明做爱感到力不从心,这种沮丧情绪很直接地传递到身体,某一次李鱼发现自己没有达到以往的湿润。
这个晚上后半部分的李鱼是安静的,她安静而十分痛苦地想念着张黎明。某一刻她十分盼望王铁走过来,拥抱她一下。然而王铁始终站在离她至少一米远的地方,他洞悉这段日子李鱼的软弱,然而他拒绝这种侵犯她的绝好机会。
他们就那样保持一定距离各自站着。后来李鱼拣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个地方并不缺少石头,他们脚下是大小形状不一的一片石头,身边是一堵粗粝的悬崖,悬崖另一面大约是海,李鱼听到了暗夜里隐约的海浪声。这里似乎没有被雪光顾过,李鱼接触到的基本是这个地方的原貌,她想,城市里的雪可能也早就停了。她脚上穿着王铁送的靴子,离开之前,她把换下来的旧靴子扔弃在悬崖底下。
5。李鱼的爆发
李鱼的爆发,发生在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先来说说那个上午,她从一场死去一般的睡眠里醒来,发现她母亲坐在旁边的电脑椅上,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研究着她。李鱼十分不喜欢她母亲用任何一种眼神,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对她进行冒犯。如果她先知先觉,知道她母亲这样冒犯自己是因为有所图谋,并且她的举动能带来一场爆发,那李鱼可能会责令她收拾行李离开她的家。
真正的情况是,李鱼接受了她母亲曲葵花的一个请求,陪她去拜访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朋友。
那个星期六李鱼感到了母亲的神秘,她指引着李鱼,而非李鱼指引着她,找到了她朋友的家。而在李鱼的印象里,母亲从未来过李鱼生活着的这个城市。母亲的朋友是比她年龄稍长些的一个老太太,母亲喊她苏师傅,李鱼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感到纳闷,她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她们的交谈,以此获取到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信息:母亲曾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
整个上午,母亲和苏师傅泪眼婆娑地对过去进行缅怀,李鱼飞快地动用大脑,对她们的叙旧进行梳理,最后她基本这样认定:她们的过去跟一个轴承厂密切相关,在那里她们有过一场师徒关系,母亲在轴承厂度过了自己宝贵的青春时代。
对李鱼来说,这是一个称得上石破天惊的上午。在苏师傅家里她们共进了午餐,入席者除了三个女人还有两个男人,他们是苏师傅的儿子及其朋友,席间苏师傅儿子别有用心地重点推介其于姓朋友,据他介绍,于姓朋友非常能干,开了一间私人幼儿园及一间私人养老院。一个男人,从事着跟儿童和老人密切相关的事情,自己却三十八岁尚未结婚,李鱼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男人,起码他对婚姻一定有自己的一套认识和喜好。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鱼沉默地蓄积着爆发的能量,她母亲曲葵花小心体察并配合着她的沉默。回家之后李鱼示意母亲坐在餐桌后面,她自己坐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餐桌——她觉得这个距离适合谈判。一上来她就直击事件的要害:你认为你大老远地跑来,替我张罗一个能令我衣食无忧的男人,就能为你对我的冷漠赎罪吗?我告诉你,你怎么做也无法让我原谅你和他对我所有的不好,你,你看到我的耳朵向外流血却无动于衷,我才多大啊,我十一岁,一个人坐车跑到县医院,让医生用乱七八糟的器械在耳朵里面掏弄,我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他呢,他用一根木棍捅我的胸,扬言要捅死我,他还用饭勺子磕我的额头,那些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你在观望!他用暖水瓶摔你,他揪着你的头发把你往炕沿上磕,那些时候你是不是心理不平衡?你是不是觉得不该一个人承受他的暴力?你是不是将来死也要拖着我?
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李鱼倾尽所有,给了她母亲最恶毒的攻击。由于蓄积已久,因此,一朝发泄使她激动得声音发抖。李鱼从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由于对所有事情的淡定,甚至在单位里她都是一个让人忽视的角色,任何危险的人际游戏都伤害不到她。她简直惊讶此刻自己有着如此的能量。她蓄积了三十几年,她想,我早该有这么一刻了!
她的母亲仿佛早已预料并等待着这一刻,这个老妇人以一辈子修炼来的处变不惊,把自己稳稳地安坐在李鱼对面,紧紧地闭着嘴巴,以此来回应女儿的诘问。李鱼颓唐地意识到,母亲既然能来,就准备了一颗承受任何诘问和冷遇的心脏,自己的一切其实都袒露在她的洞察之下,包括刻意而为之的夜夜笙歌。
但是李鱼并不准备就此罢休,她穷凶极恶地对母亲说,你以为你能看透我是吗?你以为我是用胡来使你感到内疚是吧?不,告诉你,我的真实生活就是这样,我跟很多有老婆的男人乱搞!你自己一辈子被男人凌辱,现在却要把婚姻强加给我,安的什么心哪你这个老女人!
最后,把在苏师傅家喝的酒和吃的一些食物吐出来后,李鱼累了,这个下午的后半部分,李鱼是在沉睡之中度过的,黄昏降临之后她醒在噩梦带来的惊悸中,梦里她见到父亲李想卡着母亲的脖颈,母亲隐忍着,长长的头发垂在炕沿外,它们忽然之间像一些触角伸展开来,柔软却坚韧地缠住了她。
坐在死寂一般的房间里,李鱼再度与自己的母亲对视,她的母亲依然坐在电脑椅上,用凝视继续对她的冒犯。噩梦使李鱼产生了对母亲的一丝怜悯和愧疚,她能清晰记得入睡之前自己撒泼般的恶毒攻击,但她还是故意晃晃头,对她母亲说,中午喝了点酒,瞎说了些话吧?别当真啊。她母亲很慈爱地笑了笑,李鱼忽地又生起气来,她想,你早干什么去了呢,我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这么慈爱地多冲我笑笑呢?
当天晚上,李鱼与王铁之间的关系有了突破,这个突破发生在李鱼对王铁讲述了于姓男人之后。当时王铁正送李鱼回家,他把车停在小区外面一条昏暗的小路上,熄了灯,转过头来看着李鱼,李鱼知道他要拥抱自己了,这个冬天里他们频频约会多达十几次,作为荷尔蒙分泌正常且互有好感的男女来说,这么久才发生肌肤接触实在有些迟,李鱼从王铁身上悲哀地看到了他与她致命的相近:他们看得透彼此任何一点细微的心思,这种相近使他们互有好感却不肯向对方主动示好。最终,是于姓男人暗中助了一把力,促成了两人早已觊觎着的这场拥抱。李鱼与王铁展开拥抱的动作同步进行,王铁抱住李鱼的肩膀和后背,李鱼则抱住王铁的腰。合拢的一瞬间李鱼觉得他们像两只张开大刀对峙良久的螳螂。
6。母亲的过去
有一个问题自从爆发后的那个星期六开始,一直在李鱼脑海里盘旋,那就是她母亲的过去。母亲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她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青春时代,为什么跑到乡下跟了李想,而且,她为什么对自己的这段经历闭口不提?所有这些很显然都指向一个最终的问号——母亲的过去是否跟她不幸的一生密切相关!
一段时间以来,种种疑问填满了李鱼的思维,在单位里李鱼把疑问抛给远在三百公里以外另一个城市里的王铁。由于业务需要他要在那个城市做一段时间的逗留,他说,那个晚上我必须拥抱你,否则我不知道等我回去之后,你还是不是我的。真实的情况是,那个晚上他不但拥抱了李鱼,还进一步做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吻了她,还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对她的肌肤进行了一番光顾。李鱼在他温柔的光顾下给予了一些迎合,表示他很让她激动。而事实上,李鱼对男人带给她的身体反应已经日渐迟钝。
对于李鱼的疑问,王铁给的看法是,李鱼的母亲在这个城市里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这往事首当其冲应该跟感情有关。李鱼想,完了,这一定就是事实了。李鱼多么希望事情与感情无关——感情上的某个变故导致一个女人一生不幸,这种俗烂的故事深深为李鱼所不喜欢。
然而李鱼知道她的思路必须沿此走下去。在经历了几个很难熬的夜晚(这些夜晚李鱼无一例外被失眠所困扰)之后,李鱼决定从母亲那里掏出这个秘密。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她给我一个说法——李鱼抱着坚定的想法再次跟母亲对坐在餐桌后面,她甚至设计了几套方案,用以应变母亲极有可能采取的沉默或抵抗。
事实证明李鱼对这件事情的估计过于严重,母亲没有采取任何抵抗手段,她的坦诚让李鱼深为那几个失眠的夜晚而懊恼——这是在母亲没有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之前李鱼的想法,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母亲就开始了她的坦诚交代,她从李鱼的身世入手,很直白地插进了这次谈话的主题,让李鱼险些晕倒。那一刻李鱼悲伤地想,原来她一直自认为的处变不惊都只是不堪触碰的表象而已,她从没有真正地达到那个境界。
那个夜晚,李鱼将一生刻骨铭心。三十三岁的她忽然被宣告生父另有其人——她认为上帝跟她开了一个有些过分的玩笑。好了,这下,一切不难解释了,村支书李想对母亲及自己的暴力和冷漠背后,雪藏着这么一个令人不齿的故事:母亲年轻时在这个城市的轴承厂上班,她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幻想的姑娘(据她自己所说)。这个城市里很多人都知道,轴承厂有一个完整读过《青春之歌》和《林海雪原》的姑娘,她喜欢在夏天穿雪白的裤子,裤线笔直(每天晚上用装了热水的玻璃瓶子烫压裤线),白底绿色小碎花的的确良衬衫,专程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塑料凉鞋。她穿着这身衣服到戏院里看戏(她是一个酷爱唱戏的姑娘),人们纷纷扭头看她而忘记了看戏。她的师傅苏师傅隔壁恰好住着一个唱小生的,得知轴承厂有这么一位酷爱唱戏的姑娘,托苏师傅给她送了一张戏票,于是母亲跟该小生谈起了恋爱。
叙述到此,后面的故事已经不难猜想:不知道因为什么母亲跟小生的恋爱没有成功,或许是他抛弃了她——这个猜想可能性极大,总之母亲后来远嫁农村。或许她用宽宽的布条勒住了日渐隆起的肚子,或许采取了一些别的什么办法,总之在结婚这一步她蒙混过关。但即便如此,被识破也是必然的,当时的那种情况,母亲可能是闭着眼睛走一步看一步的,因为步步都是悬崖。李鱼猜想她很有可能是在新婚之夜就被识破了的,之后她一生为过早隆起的肚皮而遭受暴力,肚皮里装着李鱼——早在她待在母亲肚子里时,就注定了备受冷遇的将来。
李鱼所不喜欢的俗烂故事,还是被证实了。她坐在母亲对面,依然采取谈判的架势,却丧失了斗志。她欲哭无泪。
所有针对母亲的指责都被迫中断了,这个女人所遭受到的不幸,及自己无辜地被殃及,这突然漫涌过来的悲伤超越一切而存在。原本李鱼心心念念计较着的被施暴被冷漠,在命运所带来的这种漫无边际的悲伤下,忽然变得淡了,李鱼感到它们已经不值得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