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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因为我吗?”鼓起勇气,我还是问了出来。
他停下来,手搭在保持着蹲姿的膝盖上:“不,是因为我自己——找不到平衡点。确切地说,生与死的平衡点。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种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已经有了最重要的牵挂,不想提前离开的世界。于是惶惶不安,惧怕着死亡,却又像受到蛊惑一样,希望早日脱离这种笼罩在死亡恐惧下的阴影——就这样,一面怕着,一面追求着。在矛盾中挣扎,直到崩溃……”
“那个牵挂,是我吗?”我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执着地盯着我的眼睛:“是,是你。”
我低头看着身边的地板,良久,轻轻开口:“对不起。”
“说什么呢。”他爽朗地笑起来:“这本来也和你没关系。何况,我不是挺过来了么?”
他止住笑,伸出胳膊揽过我,贴在他的怀里:“因为,我被救活后就明白了一个问题——无论什么时候,丢开牵挂逃离,都是种不负责任的表现——所以,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树阳,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
“我相信你……”嗅着他身上温暖的味道,就好像更加贴近他的心。
“我去拖地,你洗个澡吧——自己能动么?”他抬起我的头,一脸坏笑。
“爬也要爬过去。”轻轻挣脱他的手,扭过头。
“那你自己来吧……啊,对了,还有这个。”
他捡起地上的手表,指着断裂的表带,笑得很阴险:“这个,真的是限量的劳力士,全球不过才三百多块……自己算算,要多少钱……”
我眼前一黑:怎么又是这样……这次不用找土著,直接去跳东非大裂谷算了……
“自己看。”
一叠化验单“啪”地甩在桌子上。我鼓起勇气抬头,正对上方言可隐隐含笑的眼:笑容极热,眼神却极冷。我慌忙低头:据我这些日子与他同行分析得出的结论来看:这正是他一贯表达怒气的方式。用文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得严阵以待,做好被吹得七零八碎九等残废的心里准备才行。
“树阳,你先坐下。”
方言可和颜悦色,用下巴示意我坐在与他隔桌相望的椅子上,自己则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递到我手里。忐忑地喝了一口,不由皱眉:果然是温的。我最喜欢喝的是冰水,但是自从方大医生接受我的病之后,我人生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又一个兴趣被残忍地剥夺了。
“树阳,你从美国回来多久了。”他坐下,拿枝笔写个不停,没有抬头看我。
“半个月。”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病发多久?”
“也是半个月。”
他停笔,一双眼平静地盯着我:“今天是第几次来医院?”
“那个……”我有些犹豫,考虑着要不要编一个善意的谎言换回一命。方言可却已经走到我面前,靠着桌子,手插进装着听诊器的衣兜里:“我替你说:是第一次,对不对?”
“因为方医生你昨天才回国……”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方言可哑然一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树阳啊……全世界的医生都死光了,只剩我一个了是不是?全世界的医院都倒闭了,只剩下我这一家了是不是?”
“方医生,我……”
“你怎么样?不想活了,到我这来等死是不是?”
他突然沉默,脸上有一丝后悔的神色,好像是怕话说重了影响我的心情,有些不安地搓搓手,却又佯装愤怒的板起脸。我悄然忍住笑: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谁要敢说不适合用来形容眼前这个不自然地看着风景的方大医生,许树阳三个字倒过来写。
第三十二章
“对不起……”我静静开口。我能理解他那种无奈到暴怒的心情。身为一个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病人,在自己眼前一天天衰落下去——尤其是遇到我这种冥顽不灵的,没被气得吐血已经算是方医生定力好的了。
“算了。”他摆摆手:“我明白。你是怕遥光知道——可是,你总该为自己想想吧!”
“情况……很严重?”我小声问。
“你自己最清楚——这半个月,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轻轻叹息:这半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当然最清楚:药房里有得卖的止痛药几乎都被我吃遍了,估计神农他老人家尝百草时都不会有我这样敬业。有一次我图方便,一口气买了十几种。卖药的小姑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以为我是个空虚郁闷对这个肮脏的世界绝望的愤青,一时想不开要走绝路,硬要我出示身份证。我苦笑着说小姐啊,你见过买止痛药自杀的吗?要买也要买安眠药乐果敌敌畏啊——不对,不好意思,忘了你们这不卖农药——总之,我像是会自杀的人吗?小姑娘听我动情晓理一番申辩,这才将信将疑,抄下我的身份证号电话号放行。买药姑且解决,比较辛苦的是为了不让魏遥光怀疑,回家后要将药换到其他药瓶里。有一次我倒完最后一瓶时正赶上魏遥光回来。他好奇地问:树阳,你拿的是什么药?我背过手,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说:壮阳药。
“住院吧。”方言可干脆地下决定。
“不行。”我也很干脆地拒绝。
“树阳,我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是还想要命,就趁早住院。”
“那就不要了。”我起来,礼貌地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你给我回来。”声音不大,有些焦急:“不要跟我赌气。你以为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谁?”
我转过身,轻轻笑开:“医生,您误会了。我再如何猖狂,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赌气——我不想住院,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你为什么这么怕遥光知道?”方言可皱紧眉头:“树阳,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固执,一个人承受,对你自己,对遥光,究竟有什么好处?换个角度来说:告诉遥光,让他帮你分担,难道有什么不妥吗?还是说:他不值得你这样对待么?你跟他耗了这些年,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个什么地位?”
我摇头苦笑:“医生,如果不是因为我还能正常思考的话,我十有八九会将你方才那些话视为情敌的挑衅——可惜,我神志还很清醒。所以——医生,我真心感谢你的关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告诉他有什么用?情感上苍,奇迹出现,然后我疾病痊愈,两人欢天喜地,永结同心?”
“树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惊慌地打断我的话。
“我了解。”收敛笑容,盯着桌子上台灯白亮却微弱的光:“我只想解决最实际的问题。这跟我们是什么关系,他在我心中是怎样的地位都毫无干系。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两码事,但我真的不想把它们搅在一起。”
“为什么?”他真正迷惑:“我总以为,你不是这样认命的人。你从不做无价值的隐忍和牺牲,但在这个问题上,你却……”
“我却固执己见,连方大医生都替我着急,是么?”我微笑着把上门:“谢谢方医生一片苦心。个中原因,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困难和障碍,远不止这些。就这样,再见。”
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困难和障碍,远不止这些。所以,这半年多时间以来,貌似打开心扉迈出第一步,其实是另一个不幸的开始;所以,我被迫做这无谓的挣扎和牺牲,将魏遥光远远隔在事实的门外。我哀凄地走在喜气蒸腾的大街上,满目的红帽碧松,满耳圣诞银铃。这才想到:原来这个亿万人共同庆贺的生日,即将伴着主的微笑降临了。
我是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熏陶下,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不怕丢脸:小时候有一次生了怪病,中医西医都束手无策。妈妈病急乱投医,请了个据说道行很高的神婆帮我驱鬼。哆哆嗦嗦一阵之后,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自此,我便对中国民间文化保持着一种懵懂的敬重之心——虽然魏遥光得知此事后一直笑话我说这哪里是中国民间文化,这明明就是封建迷信。在这样的大环境影响下,我直到上高中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节日存在。后知后觉,所以至今也没养成过洋节的习惯。每到这天,同学同事们逛街狂欢,我便只得一个人窝在家里,啃着鸡爪子,看到满电视的雪花——不过最近几年,能看到这种情况的电视台不多了。基本上都是通宵通宵地演绎着众生百相,悲欢离合。
“除了皮就是骨头,真不明白有什么好吃的。”
魏遥光握着遥控器,看我拿着鸡爪子啃得不亦乐乎,不解地嘀咕着。
我擦擦手,白了他一眼:“天生穷命,吃不起别的。有鸡爪子啃已经不错了。”
“还有这电视,”他愤慨地换着频道:“才几年没看过,竟然沦落这种地步——征婚广告偶像剧,电视台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魏大总裁,您有时间在这愤世嫉俗,还不如出去参加圣诞宴会。”啃完最后一个鸡爪,我喝了口水:邀请函从上个月起就开始送到眼皮子底下来了。全国的公司都等着魏大总裁这天赏脸莅临,他倒干脆,放了一天的假,躲在家里,陪一个同样穷极无聊的男人啃鸡爪子看垃圾电视。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他们浪费时间,倒不如不去。”他似乎有些赌气:“何况我家里还有个遁世的怪物,死活不肯和我上街玩……我也只好舍命陪……树阳,你看什么?”
见我盯着他的脸,魏遥光有些不自在地挺口,伸手摸了摸:“有什么不对?沾了什么东西么……”
“敢问总裁,您今年贵庚?”
“嗯?”他愣了一愣:“二十有七——你不是知道的吗?有什么问题?”
“没有。”我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一条腿盘进沙发里,侧身对着他:“你有没有这样想过:两个二十六七的老男人,大过节的窝在家里,啃鸡爪子看电视,是件很诡异的事情么?”
“啃鸡爪子的是你。”他显然对我将他定义成“老男人”有些不满,一头歪向沙发扶手:“反正我也没有过圣诞的习惯。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在家轻松轻松多好——树阳,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今天突然想到:原来魏大总裁还长我一岁,我再老也有人垫底。说出来,权当自我安慰。”
“树阳……你嫌我老?”他大受打击地坐起,表情十分委屈:“我都没有嫌弃你身体又冷又硬,反应平淡,技巧也不怎么样……”
“魏遥光?”我皱紧眉头,静静盯了他一会儿。半晌,丢开靠垫,下了沙发:“我困了,你自己看吧,晚安。哦,顺便说一句——我昨天新换的锁,工具箱在我房间——魏大总裁你需要用的话,明天来拿——安心看电视吧。有些节目一直到凌晨呢,总裁慢慢欣赏,树阳不奉陪了。”
我这番话说得温婉有礼,九曲回肠。魏遥光昏昏然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反映出我话里的意思时,我房间的门已经稳稳当当地锁上了。
又冷又硬,反应平淡,技巧不好?我背靠着门,冷笑一声:很好。那你今晚上不要来找我了,抱着海绵睡去吧。
第三十三章
“树阳,乖,把门开开啊……”
“树阳,亲爱的~~我睡衣忘在你屋里了。快点开门,让我进去拿……”
“不要这样啊,树阳,让我进去吧~~~”
“树阳!你开不开门?这里可是我家……”
…………………………
“算了算了,我认错:树阳啊,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你的身体是最棒的,里面又紧又热……你高潮的时候,声音好动听啊……还有还有,技巧也是最棒的。比起以前和我做过的人来,你的技巧是最好的,做得我是神魂颠倒,欲仙欲死,颠鸾倒凤,忘乎所以……”
“砰”一声,房门大开。我右手手扶着门框,左手叉在腰上,面无表情地看他兴高采烈地提高音调:“太好了,树阳,你终于肯开门了——正好说得词穷意尽呢。再不开门,我就没词说了……”
“你到底进不进来?”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我终于明白,小红帽为什么会给大灰狼开门了——小姑娘不幸,遇到一只像某人一样聒噪的橡皮糖狼。
“树阳,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
橡皮糖狼摇身一变,变成大色狼,一进屋就开始动手动脚,图谋不轨。
“手拿开,换好睡衣,老老实实睡觉——至少离我三米远,不然就从外面把门带上——我说得可清楚?”
“可是,树阳……”他被迫移开手,迎着我泛着冷气的目光:“床才只有两米宽……”
“那就睡地上。”毫不客气地扔了床铺盖在地:“地上也又冷又硬,你去和它亲热好了。”
“你还在介意这个啊。”它皱皱眉:“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刚才不是和你道过歉了嘛……”
“没什么。你说的是事实。”拖过一只枕头:他要是敢说我身体又软又香——电梯都不用坐,我直接让他两秒下楼。
“就算是事实——树阳,我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你这又冷又硬的身体呢……”
正跪在地上铺被,腰上突然多了一双环绕在一起的手,后背也是一暖:“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喜欢得自己都觉得惶恐……喜欢得,想要把这个身体,全部,融进自己的体内……树阳,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痴迷你,痴迷着你的灵魂,你的身体……”
停下动作,直起腰,感受着冬夜里难得的温暖:是啊,遥光。你为何如此痴迷,痴迷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心,和这个不堪承受的羸弱身体?
“遥光,很晚了,睡觉吧。”抓住他的手,微微扭头,吹着他的耳朵:“我最近有些伤风,怕传染给你。你委屈一下,在地上睡吧……唉,谁让你偏要来和我凑热闹……”
嘴唇被掳走的一瞬间,眼神模糊了一下,声音也随之模糊:“树阳……给我……”
给你……好的,遥光,全部都给你。从我这里,你能拿到什么——不要吝惜,统统都拿去。
只要我能给你的,不是地狱。
日子有些冗长,流水帐一样无聊平淡。
回想起我过去这半年里所经历过的种种,总以为是在做梦:因为,那样戏剧性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实在是不现实。
可如今,却找到一些平凡人生活的感觉了。
因为,日子平静得出奇。这样普通的平静,在我看来却是种不正常的现象——也许是不适应吧。倒将那些狂风骤雨看作是理所当然了。
圣诞一过,便是新年。临近春节,工作自然会因为惰性而略有放松——忙了一年,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准备最隆重的节日,这是人们最容易产生的想法。趁此机会,我的日程也能轻松一些。工作是轻松了,病势却愈发沉重。还好有了充裕的、又可以不被魏遥光怀疑的时间,方医生的医院便成了我第二个家。
“叫你住院你不住,这样来回跑,又辛苦,又延误病情。”
方言可确认了一下吊瓶的速度,在我身边坐下,嘴里抱怨。
勉强笑了笑:方医生用心良苦,我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这笔债——不是时间问题,是类型问题。
也许穷尽一生,还不上欠他的一毫——因为他不需要。而他需要的,我又给不了,给不起。
他需要的是同姓亲人的谅解,他需要的是心仪之人的爱。前者我给不了,后者我又给不起。
“方医生……”静静看着吊瓶里微透明的药液滴滴落下:“假如我病情恶化,不治而亡……”
“病人在医生面前不要说这些。”他痛快地打断我:“你要是好不起来,那我这医生也不要当了。”
“不当?那岂不可惜。”
我打吊瓶的地点是一套特殊的高级病房。说高级自然是因为条件优渥,一人一间;说特殊则是因为这是方大院长的私人会客室。所以,屋子里只有医生和患者两个人。而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方言可说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好久不见了,医生。”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笑容优雅的脸:“啊,许先生也在啊——方医生,你还是那么可爱呢。”
“江先生走错门了。”方言可不动声色:“男性病科在四楼。”
“你以为我是来调情的?”江凝洲灿烂一笑:“上次借了你的衣服,我的衣服留在你那了……今天是来换衣服的——毕竟,那是我最爱穿的一件衣服,质感相当不错,穿起来很有空间感……”
“太空服?”方言可讽刺地扬扬眉:“不好意思,我以为江先生不要了,被我用来包废弃内脏标本扔掉了——不如我再赔您一件做补偿?”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江凝洲大度地摆摆手:“方医生您的质感,一定比任何衣服都要好吧……”
“怎么,江先生想亲自试试?”火药味渐浓,熏得床上的病人红了脸。
“我?”江凝洲笑着指了指自己:“有心无力啊。”
“你放了天枞的鸽子,他会那样轻易就放过你么?江先生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