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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的一生(一六一二——一六七八年)几乎全都是在马背上度过。前半生(从一岁到三十二岁)在明末,是“旧朝之重镇”;后半生(三十三至六十七岁)在清初,是“新朝之勋臣”。这个人,事明背明,降清叛清,就连本阶级视为寇雠的李自成,他也考虑过投降。以气节论,似一无足取,从过程看,则震撼人心。荣也人所不及,辱亦人所不及。
李先生把吴三桂的一生分为三段:“明末悍将”、“清初藩王”和“独树一帜”,正好是三部曲。其变形之迹耐人寻味。
作为“明末悍将”,三桂有点像汉陇西李氏。他出身辽东豪族、武功世家,不但弓马娴熟,以力战名;还世受皇恩,幼承庭训,满脑子全是忠孝节义(他十六岁时曾闯围救父,有忠孝之名)。手下的子弟兵也是明军中的王牌,战斗力最强。可是当明清鼎革之际,官军同流寇交攻,外患与内忧俱来,他所处环境太微妙。当时明、闯、满成三角之势,螳螂捕蝉,雀在其后,他非联闯不足以抗清,非联清不足以平闯。况以兵力计,闯兵号称百万,满兵也有十万,三桂之兵则仅四万,无论与谁联合,都势必受制于人。三桂置身其间,实无两全之策。再者,从名节讲,他投闯则背主,降清则负明,也是横竖当不成好人。这样的困境,我想大概只有张学良、马占山一类人才能体会得到。
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三桂别无选择又必须选择。事实上,但凡人能想到的他都一一试过。最初,闯围京师,崇祯决定弃宁远而召吴入卫(“先安内而后攘外”),他卷甲赴关,事已后期,想救明而明已亡。接着,他也考虑过投降李自成,但农民军穷疯恨极,入城后到处抓捕拷打明降官,专以抢掠金帛女人为事,令他望而却步。当他得知老父遭刑讯,爱妾被霸占,亲属备受凌辱之后,只好断息此念。然后,死他也想过,但被众将吏劝阻。对道学家来讲,自杀不但是保存名节之上策,还兼有正气浩然的美感,但对一个统率三军的将帅来说,却往往是最不负责的表现。只是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并且面临李自成大军叩关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才决定接引清兵。
情况更复杂的是,据学者考证,即使吴三桂的接引清兵在初也并不是降清而只是联清。现在我们知道,他在威远台与满人盟誓,完全是效申包胥救楚,实际上只是以明不能有的京畿地区换取清出兵平闯,达成分河而治的南北朝局面。这与南明弘光政权的立场其实完全一致,也是“阶级仇”超过“民族恨”,“安内”胜于“攘外”。因此以王朝的正统观念来看,非但无可指责,还受到普遍赞扬,以为“克复神京,功在唐郭(子仪)、李(光弼)之上”,是一位了不起的救国大英雄。
吴三桂作出其最后选择,内心一定痛苦。因为我们知道,吴三桂早就是满人物色已久,必欲得之的将材。在此之前,他的舅父、姨父、兄弟、朋友,很多人早已降清,皇太极本人和他的亲友曾去信劝降,许以高官厚禄,他都没有降。后来闯陷京师,他宁肯考虑降闯,也没有打算降清。我推测,这中间固有利害之权衡,但也不乏名节的考虑。因为他的家属,包括老父、继母、弟妹共三十余人,俱困北京,于明于闯都是人质,如果当初弃土降清,不但全家遇害,还得落个“不忠不孝”。而现在情况有所不同。它的代价虽仍然很大,为此他不惜挥泪作书,与父诀别,忍看全家被杀,但至少名节无亏(为明平闯是“忠”,舍父讨贼是“义”)。然而三桂的悲剧在于,虽然从愿望上讲,他本人想作申包胥,南明也把他视为申包胥,但多尔衮却不是秦哀公。满人夺取北京后并没有打算就此罢手,而是长驱直入,席卷天下。多尔衮的主意很清楚:你吴三桂不是想报“君父大仇”吗?好,我就让你去报。正好让他“为王前驱”。三桂既然选定了这条险道,“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当然也就身不由己,越滑越远,从剃发为号到拒见南使,从追杀李闯到进军西南,终于一步步变成最大的汉族降臣。闯是平了,仇是报了,但明也灭了,节也毁了。实际上当了个伍子胥。
对明朝的灭亡,吴三桂当然起了关键作用。但我们与其说它亡于清,不如说它亡于闯;与其说它亡于闯,不如说它亡于己。明朝上下,从廷吏到边将,从流寇到遗臣,叛服无定,内讧不已,乃自取灭亡。三桂本想救明却导致覆明,正说明了它的不可救药。
吴三桂的后半生约有三十年是属于“清初藩王”,只有最后六年是属于“独树一帜”,死后并有两年是属于“三藩之乱”的尾声。康熙平定三藩,是效汉高祖诛韩信、彭越、英布,乃改朝换代的例行节目,“逼”有“逼”的道理,“反”有“反”的道理,我们可以不去管。问题是吴三桂替清朝卖了三十年的命,现在起兵造反,何以号召天下?在吴三桂的讨清檄文中,我们可以读到:
……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定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李贼遁逃,痛心君父重仇,冤不共戴,誓必亲擒贼帅,斩首太庙,以谢先帝之灵。幸而贼遁冰消,渠魁授首,政(正)欲择立嗣君,更承宗社封藩,割地以谢夷人。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本镇刺心呕血,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扫荡腥气,适值周、田二皇亲,密会太监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泣隐忍,未敢轻举,以故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枕戈听漏,束马瞻星,磨砺竞惕者,盖三十年矣。……
这段话,前半是真后半是假。吴三桂为把自己的破碎人生璧合圆满,不惜编造离奇故事,但是他的解释却有个时间的麻烦:三十年的委屈心酸,三十年的卧薪尝胆,现在还有人相信吗?
当吴三桂举事时,有个叫谢四新的人写过一首诗,表示拒绝合作。诗云:
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
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
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
永夜角声应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
这首诗除过于强调“红颜”,余皆平实之论。它不仅概括了吴三桂的一生,也揭露了他的人格矛盾。特别是诗中用典正好集合了上文提到的各种历史角色,还浓缩了“汉奸发生学”的曲折微妙。
吴三桂为他的后半生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不仅自己的儿孙妻妾被凌迟处死,还使多年追随的部下,副将以上几乎都被杀头。他一生两叛,兼取其辱,并非昏君奸臣所逼,乃是环境所迫。这在汉奸史上是又一种典型。
现在,因“胡汉之争”的消亡,“汉奸”的内涵已发生变化。 尽管伴随现代化的席卷全球,人们正在向新一轮的“车书一统”步步逼近,但是种族、民族间的仇杀仍不知何时是了。特别是那些后发类型的国家,因被动适应,往往不免有遭受强暴之感。如果其文明曾经古老而辉煌,如果其对手又是前仇或夙敌,即使没有战争,哪怕一场球赛,也照样萦系着此类脆弱和敏感。比如近来人们大骂何智丽为“吴三桂”便是明显的一例。
现在的“汉奸”是什么标准?我不知道。不过历史的教训很清楚:正像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其实“汉奸”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六日作于北京蓟门里寓所
(《吴三桂大传》,李治亭著,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 ○年版,12元;《洪业——清朝开国史》,[美]魏斐德著,陈苏镇等译,阎步克等校,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14。9元)
①当然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汉奸机制”。因为通常意义上的汉奸都是个人而不是组织,都是明摆在面上而不是隐藏在背后。
②只有痛诋我们“汉奸传统深厚”的一位少数民族作家曾到外蒙凭吊李陵,不但把卫青、霍去病骂了,就连苏武也没好辞,反而说“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见张承志《杭盖怀李陵》(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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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诗集》有一九六二年作《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过谈因有所感遂再次东坡前韵》:“不用杨枝伴乐天,幸余梅影晚余妍。文章岂入龚开录,身世翻同范蠡船。南国有情风处处,东风无恙月年年。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元(原作“元”,误)。”诗题中“二客”是陶铸和胡乔木,此点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已有言及。更重要的证据是,诗题中的“因有所感”即指谈及的著作出版事。《事辑》引交代稿:“又谈起我的旧论文稿集起来重印事,我早已交给书局,迟迟还没有出版,因此我说‘盖棺有期,出版无日’。他(胡乔木)笑着说:‘出版有期,盖棺尚远。’”诗中“文章岂入龚开(宋人,入元不仕,抱节终)录”、“名山金匮非吾事”便是由谈话内容引发的感慨。
辛华
中西文化竞争与反教政治运动
近代西潮入侵,不过在沿海小胜中国数次,中国士人的危机感却甚强,咸认是中国历史上一大变局。始则认为是几百年未有之变局,继而危机感日深,年代亦复加长,不久乃大呼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提法且渐成时代共识,今人亦多视为成说而频频引用之。此中原因甚多,但最主要的一条,大约是中国士人逐渐认识到西人并不十分想亡中国,却立意要亡中国人的“天下。”顾炎武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这个“天下”,就是中国文化。用今日的话说,西方的目的主要不是在政治上完全控制中国,变中国为殖民地,而是要在文化上征服中国,改变中国人的思想习惯。以中国的地大物博,这是最可行,也是最经济,即效益最高的取径。
晚清士人喊得最响的就是“亡国灭种”。这里的“种”,也不是生理上的“种”。盖中国人太多,实际上是灭不掉的。种也者,正是顾炎武所说的“天下”,仍是今人爱说的“文化”。昔日中国士人讲文化,也颇类今天的西人,有大文化小文化或上层文化下层文化之分。用中国士人的话说,上层文化是“教”,下层文化是“俗”。古代中国人深知文化的敏感性,对待周边的异族,基本是“修其教不易其俗”(《礼记·王制》)。后来异族入主的朝代,对汉人又多反其道而行之,大致是“易其俗不修其教”。尚武的清人最典型,他们对可以当兵的汉人男子,必命其变发式,易服饰,以强调其为“中夏之主”的征服者地位。但对僧道、女子等与军事关系不大者,则任依其旧。在政治制度、纲常名教及学理上,更基本上采汉制。故既有“以夷变夏”,又有“以夏变夷”,妥协的余地尚在。这是后来汉人终能逐渐接受并认同于大清的根本原因。
西人则不然,一开始就表明中西之争最终是文化之争。故西人每战胜一次,都要强调其船坚炮利不过是文化优越的表征,以期通过军事战胜达到文化征服的目的。既然是文化之争,传教士就处于中西之争的最前线了。实际上,传教士也是文化征服事业最积极最坚决的斗士。盖真正的“资产阶级”只要能有利可图,有时尚可允许被侵略人民保持自己的文化。传教士以基督教的排他性为基准,眼光也更远大,在文化之争上恰最不能妥协,一定要全面的征服。正因为如此,中国士人所感知到的文化征服之威胁,也多是来自在中西文化竞争中最活跃的传教士。近代以还,反洋教或反基督教运动始终是中西之争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而且,随着中国人对西方文化侵略性质的认识之逐步深入,反洋教的势头也日渐增强,到本世纪二十年代更发展成大规模的非基督教运动。
对这样重要的思想政治运动,大陆学人过去却甚少研究。不仅无专著,单篇论文也极少见。有关中国近现代史的工具书中,通常连词条也看不到。在许多中国近现代史的小题目已被一作再作的情形下,竟然出现网漏吞舟之鱼的现象,与这样的大题目失之交臂,实应引起吾人对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反思。
四川人民出版社今年出版了杨天宏教授的《基督教与近代中国》,详细检讨了二十年代反教运动的来龙去脉,不能不说是一件可喜的事情。此书的主要内容是一九二二——一九二七年的非基督教运动,但有四分之一强的篇幅是在讨论这一反教运动的渊源,特别是晚清反洋教运动及新文化运动与二十年代非基督教运动的关系,尤注意从文化层面探讨此一思想政治运动的发生、演变和影响。作者虽未明言,但暗含从文化上为二十年代反教运动这个文本(text)在近代中国这个大语境(context)中定位之意旨。故将全书名为《基督教与近代中国》,另以副标题指明是反教运动研究,收放之际,有深意焉。
中国近现代史材料浩若烟海,立说者见仁见智,但有先入之见,通常都能求仁得仁。但是这样产生出来的作品,最大的问题即在于反对者若想找反证,一般也皆可求智得智。故若非在资料上先下大工夫,将相关材料尽量爬梳,立论常可能偏。只有研究时“论从史出”,写作时才可“以论带史”,所论始能不虚。杨君一书,取材广博胜过所有既存(主要是海外)之相关著作,又特别注意当时当事人的思想对话与交锋,大多让彼时之人在书中自我表述,较少以今人之心度昔人之腹,基本上达到了作者要再现一幅“运动的、立体的历史图画”的初衷。
正因为全书处处以材料说话,故所论者虽细,所见者实大。杨君所论集中在反教运动,但透过对此运动的再现,使人对一些相关的思想和政治运动就有了深一层的认识,从而对近代中国本身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且此书又不是简单的材料排比,全书有一条明确的主线,这一条主线,我们认为,就是民族主义。正如作者所言:民族主义能超越党派政治和特定的短时段(如二十年代),故不仅是非基督教运动中“一种贯彻始终的支配力量”,而且是近代中国“每一个中国人都深切关注的关系国家民族命运的”主题。
关于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海内外虽然迄今没有一本专著,但许多人的论述中都涉及此问题,海外学者所论尤多。不过,一般的论述都较空泛。最近,有的学人在海外所刊的论文中进一步注意到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复杂多变的表现形式。杨君从中国民族主义的超越性入手,也检讨陈述了这一现象,异曲而同工。特别是对有些口头上公开表示可以不爱国的思想人物,杨君却能注意到其言论出自爱国之动机,其目的仍是救国,从而揭示了隐伏在“不爱国”言论背后的民族主义情绪。
而且,由于民族主义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