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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象着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馆门外分手。房檐上新装了霓虹灯,蓝、绿、红三种颜色交替闪光。窗帘没有拉严,营业厅里人影依稀,已经有人唱起来了,门外的小痞子们不知何时散去,便道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远处的夜里有短促的吉它弹奏声。
崔永利的胡子让霓红灯映得五颜六色。他撇下李慧泉,跟正要进咖啡馆的熟人打招呼。这伙人有男有女,谈吐很客气。李慧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这时候马路对面有人踏踏地跑过来。路灯明亮,李慧泉吃了一惊。他往旁边靠了靠。那人放慢了脚步,不停地回头张望。是她,她是从楼群中跑出来的,那里没有路灯或有路灯也不亮的小路密如蛛网,她肯定遇到了麻烦,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李慧泉点上一支烟,在路灯底下找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车子让人挪了地方。
“韩经理,您出来一下!”她的声音变了调儿,很难听。
崔永利跟那帮人说着“布”的事。听不清什么内容,说得含混而又热闹。
瘦经理在便道上听着赵雅秋的诉说不住点头,李慧泉把钥匙插进车锁,半天打不开。他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帮高中生一直跟着她,又叫又唱,没有别的表示,但是她害怕了,就跑回来了。
她有些害羞,说得吞吞吐吐。
李慧泉出了一脑门子汗,车锁就是打不开,他想踢一脚,克制住了。他觉得赵雅秋的举动就像小孩闹着玩儿一样。
女人都是大惊小怪的。
崔永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经理身旁,淡漠地盯着赵雅秋。李慧泉有点儿紧张。但是,崔永利似乎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嬉皮笑脸的家伙。大胡子想干什么呢?
几张不同的面孔在霓虹灯下显得差别不大,表情稀奇古怪。
“你们家住几区?”崔永利插了一句。
“四区。”
“李慧泉!……小赵住四区,你顺路送送她吧!你不是住神路街么?……怎么了?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崔永利叼着烟卷凑过来。李慧泉扳着车锁的手直哆嗦,四区?不到两站地,在这片楼群的尽头。
坐车绕远,只能步行。去不去?她会同意吗?他难道有义务保护她吗?
李慧泉抬不起头来。
“钥匙不好用。”
话音刚落,锁“啪”地一声跳开了。有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谁。不可能是她,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睛是茫然的。
”十箱!别忘了。”
李慧泉走到马路中间,听到咖啡馆经理的声音,那是在叮嘱崔永利。崔水利手里似乎有数不清的货物,跟数不清的人有联系,经理念念不忘“十箱”,他对它们的关心远胜于他对一位姑娘的安全的关心。他宁肯把她交给一个交往不多的顾客,而不愿亲自送送她。姑娘唱了八首歌曲,他给了她多少报酬?五块还是十块,她不仅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目光,还要忍受惊吓。她图什么?
李慧泉想说点儿什么。实际上,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他说不出来。
他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他推着车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没灯的地方她离他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有灯的地方她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遇到叉路,好像生怕他回头似的,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李慧泉顺从地拐过去。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在想象中,洁白的脖梗上的毛发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她的牙齿不整齐,她的脑门儿有点儿突出,这一切都使她更加单纯,真想在不被她注意的情况下仔细地看看她,面孔不漂亮,可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她的睫毛很长,不会是假的吧?李慧泉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情况是常有的。可是这一次心情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制造恐慌的马路歌手。他不想打人,但他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已经不习惯看到血了。他不想打入,他希望别人打他、然后抵挡。他相信自己的抵挡也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楼与楼之间是空荡荡的黑暗,大多数窗口没有灯光。身后的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李慧泉连忙转过身去。赵雅秋已经站在一座单元门前的草坪上了。
“我到家了,谢谢您!”“……你明天还去吗?”李慧泉脱口问了一句。这句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还去。订了半个月合同。”“没劲!那儿不好,能不去就别去……”“您姓李吧?”“我叫李慧泉。”“您在哪儿工作?”“我是个体户,卖衣服的……我常上咖啡馆,我知道。你岁数小,能别去就别去,在哪儿唱歌不行?那儿人不好……也不一定……反正……我随便说说……”“我想练练嗓子,再说,我也得吃饭呀!没事,我除了不敢走夜路,别的什么也不怕……我唱《生日》的时侯,是您叫好来吧?”“……是我。”“您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还可以。”姑娘好像有些失望。但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她比他想象的要活泼。
“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她走了几步,回头招招手,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单元门。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昏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的目光却呆呆地滞留在一个地方。赵雅秋穿着一双平底带拌的布鞋,在她进楼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它。如今几乎没有女孩子穿它。它在她脚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美观。他想起她娃娃一样的圆圆的嘴。
一扇窗户的灯灭了。一扇窗户的灯亮了。李慧泉猜不出哪个屋子里住着她。他推着自行车离开,记住了这座谈的形状和位置。脑袋里念头很多。压倒一切的是那片阴影似的淡淡的绒毛,散发着青草的甜味儿和香味儿。
他在东大桥向北拐,围着工人体育场绕了一大圈。回到神路街东巷十八号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钟。他怕弄出声响,抬着自行车走进小夹道。小厨房的油烟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仍旧没有摆脱那种做梦的感觉。他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不住抽烟、喝水。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他总想替她来评价他,他总想强迫她注意乃至尊崇他。他总感到那张单纯的面孔给了他渴望的答案。
他甚至认为自己迟迟不对女性有所表白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儿。
他认定她美丽绝伦,武断得仿佛中了邪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想起了老瘪曾经告诉过他的一件事。老瘪和方叉子在永安里看见一个好看的姑娘,方叉子让老瘪“学着点儿”就走过去。
“大姐,我想亲你一下!”“在哪儿?”“哪儿都行!”老瘪看见俩人进了旁边一座楼房的门洞。大白天的,方叉子领着那个姑娘从一楼爬到五楼,又从五楼退到一楼,上下爬了好几次。事后方叉子告诉老瘪该办的全办了。老瘪也想碰碰运气,但他从服装气色上看不准那种女人,怕捅漏子。老瘪哀声叹气。当时,他骂老瘪是“色驴”。
现在他对自己的想法也捉摸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有卑劣的念头,但没有卑劣的目的。或者,只有幻想的卑劣的目的,没有实际的卑劣的目的。
幻想牵动了肉体,反应很敏感。但他不想干荒唐事。
罗小芬“五.一”结婚。罗大妈前些日子给片警刘宝铁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谈成了。罗大妈对他说:“下一个该你啦!”该我啦?的确该我啦!
李慧泉睡着了。姿势别别扭扭,面容十分痛苦。他的嘴惊呼似地张成椭圆形,好像刚刚承受了沉重的一击。
第七章
沙家店南边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区。吊车的绿色和桔黄色的铁臂割裂了灰色的天空,已经竣工或将要竣工的楼房像一堆堆陈旧的零散的积木。空气污浊,似乎到处有水泥和石灰的颗粒在飘荡。古代砖塔在土路北侧,高度和旁边的柳树差不多。辣椒地面积不大,植株蒙着厚厚的尘土,显得很胀。空气里有大便的味道。
李慧泉找到了崔永利租的院子。三间北房,院子里有厨房、厕所、自来水。房东住在另一处旧院子里,这儿很安静。
一个外地口音的姑娘给李慧泉开了院门,崔水利穿着拖鞋站在前廊上。前廓里摆着两辆摩托车和几十大小不一的包装箱。
“说来就来了。”
崔永利没精打彩的,把他让进屋去。那位穿粉色衬衣的外地姑娘进了东边挂着窗帘的屋子。西边这两间屋子自成一体,中间有带门的隔断,外边是客厅,里边可一是卧室,家具一般,东西摆放零乱,靠墙放着十几十纸包装箱,箱上印着“玩具车”字样,裂缝处却露出了酒瓶子和商标图案。
写字台上扔着七、八条高级香烟,拆得零零散散的。崔永利胡乱打开一盒递给他。李慧泉点烟时,在茶几上看到一册打开的外国画报,颜色很鲜艳。黄的粉的白的,像几何图。纸面上有一层透明的油光。
有人端茶进来,是另外一位姑娘,很土气也很清秀。崔永利冲她笑笑。
“准备好了么?”“差不多了。”南方口音,笑得十分轻松。李慧泉有些紧张,摸摸口袋。
“钱我带来了。”“多少?”“七百。”“可以。有五百就够了。先小不溜儿的来一点儿,干得顺手再下大本钱不迟,我不能逼着你干……”“到底什么货?”“衣服。”李慧泉把茶杯放好。
画报动了一下,几何图形变了模样。原来是一个穿着三角裤的白种女人的屁股。裤衩镶着花边,裤衩中间开了口子,也镶着花边。
不知这照灯是怎么照的。崔永利趴在写字台上签了一张单子,收据。品名是“各类套装内衣”,款额是“伍佰壹拾叁元捌角整”,还杜撰了一个零头。
崔永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交税的时候应付一下,以防万一。”
“这收据是外地的?”
“哪儿的不都一样!反正你是代销,怕什么?”
不怕什么。他当然不怕什么。李慧泉拿起收据看看,作出见过世面的样子,表情十分淡漠。
图章标的是:福建省永丰县永丰镇华侨时装社。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地名和单位。李慧泉把收据叠好。这本收据是不是崔永利偷的?或者,他私刻了图章?他是不是骗子?
李慧泉大大方方地掏出钱来。
两位外地站娘把五个大尼龙袋扔上了门外的三轮车。崔永利没让他看货,他也没提。他不想显得小里小气的。
“一袋一百,我亏不了你。”
“你信得过我比什么都强。”
李慧泉看见崔永利愣了一下。崔永利摸摸尼龙袋,像摸一个人。
“说实话,我要信不过你我就不找你了。我会看人。我听说你李大棒子嘴严讲义气,我也看准了……
咱俩赚多赚少谁也别计较,我就图你对朋友的信义,有危有难的你多给包着。”
“你放心。我这人不在乎钱。”
“这俩女的是我雇的,跟我一年多了,做饭、看门、取货……
说老实话,人倒不脏,也听使唤……”
“不该我知道的我不打听,你也别跟我说。我信得过你。”
李慧泉骑上了三轮车,崔永利嘟嚷了一句,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常在这儿住,我的家在别的地方……”
“我知道。”
“我过两天去哈尔滨,你要高丽参不要?那边没别的好玩艺儿。”
“我不要。”
“咱们咖啡馆见,我回来就上那儿去。”
“我天天去。”
“李慧泉……货卖稳点儿……”
“亏不了。”
不可能再有别的话说。李慧泉的脸上没有笑容,崔永利也板着面孔。事情办得很痛快,但心里别扭,有点儿和不来。谁也看不透谁,谁都提防谁。这样的朋友交着费劲。崔永利皱着眉头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李慧泉绕过辣椒地,把车骑上了通往公路的土道。
李慧泉几次想停下来看货,都忍住了。回到神路街,他把五个尼龙袋扔到床上,揪开拉锁,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掏。睡衣、夹克衫、胸罩、三角裤、围巾、西装背心、背带裤、足球袜、女式帆布挎包,还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尼龙袋像百宝囊,吐出一件又一件意料不到的东西。它们式样新颖,但没有几件是新的,全部散发出潮湿的尘土气味儿和卫生球的气味。他从一条呢子裤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一面是鹰,一面是人头。所有的商标都是外文的,只有三角裤内衬的小布条上印着中国字“康佳”,不知是香港或台湾的产品,还是内地的冒牌货。一条夹克衫的袖子上有血迹,揉成一团的几条围巾中包着长长短短的几根头发,燕尾股的钮和颜色不一样。足球袜上有汗迹,洗过但显然没洗干净。
李慧泉觉得屋子里是臭烘烘的味道。
这是进口的旧货。称不上旧货,很可能是从垃圾堆中收拢的破烂。来不及分类就打包走私进来了,这倒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三角裤的丝织物呈半透明状,抓在手里不及手绢大。定价二块五也能卖出去吧?
桌子上扔着一袋糖和一包“大重九”香烟。那是昨天晚上罗大妈送来的喜烟和喜糖。他一直没动它们。罗小芬在干什么呢?
他过去的同学现在都干什么呢?服刑的方叉子在干什么呢?世界上有谁跟他一样,对着一堆洋垃圾而又小心翼翼地计算它们的价钱?那个在画报上穿着开了口子的短裤的外国姑娘此刻呆在什么地方?她都干了什么?她在想什么?
李慧泉被五花八门的纺织品包围在床上,显得六神无主。他一边吸烟一边闭目沉思,像一尊表情沉重的菩萨。想法乱七八糟,严肃的不严肃的念头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更倾向于哪种状态。
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他竟然试图把画报上的外国女人和赵雅秋联系起来。这种猥亵的念头令他痛苦,他深信崔永利在轮流跟两个南方姑娘睡觉。他不能肯定心里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是不是嫉妒。
他羡慕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么?或者,瞧不起他?
他把衣物装进尼龙袋,动作小心,竭力避免弄出新的折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决定以后不再和崔永利联系任何新的买卖,他不想为了金钱冒险。他的钱够花了。让崔永利跟别人去玩捉迷藏吧!这些货只能在黄昏以后出手,要避开市场管理人员的注意。价钱不能定得太低,那样更容易使人疑心。总之,他要迅速把这些垃圾清理干净。他对将要上当的购物者没有怜悯。赶时髦的家伙们应当受到惩罚,让他们穿戴着破烂货去招摇过市吧!这些东西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晚上,李慧泉到咖啡馆去喝酒。他相中了一种日本产的葡萄酒,颜色是绿的,喝着很稠,后劲抢得时间也长。
赵雅秋没有来。自从那天送她回家之后一直没见到她。莫非真听了他的劝告,不来了么?他—直不敢打听,怕有人疑心他不怀好意,他生怕有经验的人从他验上看出什么来。能看出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个缩头缩脑的高中生笨拙地端着一杯咖啡,胆怯地拦住一位女服务员。
“师博,赵雅秋今天晚上来么?”“不来。”“‘五.一’都过了,怎么还不来?”“文化宫的演出过了‘五四’青年节才散呢,你五号来看看吧!”小伙子点点头,吸溜吸溜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走了。他的校徽是呼家楼中学的,穿戴朴素,不像是贪玩瞎混的学生。一个业余歌星的崇拜者?他要知道赵雅秋今天仍旧不露面,他还会买那杯装门面的咖啡么?二块五一杯,相当于交响音乐会的门票钱了。
李慧泉离开咖啡馆,骑着自行车进了马路对面的楼群。他迷了路,一直没有找到那座楼房,他记得她住的那座楼前有一块草坪,但所有的楼房前面几乎都有草坪。那座楼的楼梯扶手是水泥的,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头扶手。那座楼跟她一块儿躲起来了。
那张柔嫩的女孩儿的面孔已经模糊。他的想象破坏了真实感。他相信只要看到那座楼和那个破败的单元门,他一定可以记起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但是,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五月的夜空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树也是黑色的,找不到那座门洞。四周楼房的窗口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最响亮最持久的是一个婴儿的啼哭。是吓坏了还是饿坏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