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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多么快便学会所有这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我恋爱了。我对自己深不可测的心屈服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在饮水机上喝水。我望着镜中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妈妈,我恋爱了;妈妈,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谁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有要事在身。我上了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喷水池的高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身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拼命带着我迎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蓝色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课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白、高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体验过更多的生活;他甚至比我大了一、两岁。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储物柜后面。
新人生 2(4)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一个新的人生。”
“你信这套吗?”
“我信。”
他无血色的气色,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总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找到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们杀人不眨眼,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会撑到最后。”
嘉娜令人难以抗拒的肉体就在咫尺,虽然她站在我们中间,但离他近些。
“终点什么都没有,”穆罕默德说:“那只是一本书。某人坐下来写成的一本书。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读那本书,你没什么可做了。”
“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他。”嘉娜对我说。
“那个世界存在。”我说。我想挽住嘉娜优雅、颀长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顿了一下:“我会找到那个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说:“它不存在。把它当成老痞子对小孩玩的无聊把戏吧。那个老头认为,他以逗乐小孩的方式,写了一本取悦成人的书。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义。那本书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书中的一切,你的人生会陷入迷茫。”
“那里有个世界,”我的口气像电影里光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傻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到那里。”
“如果你真办得到,那祝你旅途愉快……”他转过身,对嘉娜摆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正要离开时,他停下来问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那本书说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蔼的微笑,然后离开。
“不要走,”我对嘉娜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事实上,他喜欢你,”她说:“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这样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他需要我。”她说。
在电影里,这种对白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大窗户望入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蓝色牛仔裤的学生之中。等待上课时,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色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爱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色?她和父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不是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定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白光。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乱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为一位理性的工科学生,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满怀自怜之情;我喜欢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荡,我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宫 '1'Dolmabahe Palace,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皇宫。'1'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挺立!我想,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鸫鸟从覆满白雪的枝干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新人生 2(5)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轻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荡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心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有人注意过吗?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属于公园一部分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 '2'Tower of Leander,四周环水,伊斯坦布尔古城的重要门户。'2'?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到,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向人行道倾斜,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布尔约半数的人拿塑料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怀疑在饥饿的狗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足迹中,在了无生气的城市公园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两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了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就是我见证新世界的方式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大雪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身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色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频频对他们行注目礼判断,现在两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身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西姆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色外套的优雅身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粉红色塑料袋中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枪。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枪。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枪,身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枪声,之后又听到第二声枪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料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枪声。一辆满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骚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料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足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爱玩耍的狗跟在他后面。
我应该跑下楼去见嘉娜,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紧盯住摇摇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视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阵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转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跑下楼,奔过一群便衣警察、学生和学校大楼管理员身旁。当我跑到大门口时,根本没见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楼,还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没看到与刚才那一幕枪击案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穆罕默德不见了,用塑料袋装枪的那个男人同样不知所踪。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点,积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泞。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两岁孩童和他时髦的迷人母亲,从一旁经过。
“妈妈,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妈妈,到哪里去了?”
新人生 2(6)
我疯狂地朝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奔去。这个世界再度披上沉静的雪色,以及树林的冷漠。两位小型巴士的司机看来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那个替他俩带茶来、面貌凶恶的家伙,也没有听到枪声。此外,他不是被吓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务员拿下哨子,对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开枪的罪犯。黑鸫鸟群集在我头顶那棵松树上。小型巴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头伸进车内,不安地提出我的问题。
“刚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说:“有个年轻人和一名女子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她的手指着塔克西姆广场。我知道这么做并不理智,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跑去。我觉得在广场周围的小贩、车辆和商店之间,这世上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打算前往贝尤鲁的路上,我想起了紧急看护医院,于是转往席拉西尔维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伤般走进充满醚和碘味道的急诊室大门。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裤子被撕开,袖子卷起。我也看见中毒和肠胃炎的病人,他们脸色惨绿,胃部插着管子;还有躺在担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们被安置在樱草盆栽后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鲜空气。我为一个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间间房间中寻找值班医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绑着晾衣绳,用以充当止血带,免得失血过多致死。我看到两个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现在正非常客气地对来抓他们的警察说明和道歉,因为他们忘记把凶刀带来。轮到我时,护士和警察先后告诉我,那天没有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孩陪一位枪伤的学生来这里就医。
接着我又到贝尤鲁市立医院,总觉得看见了同样互砍的死党、同样灌下碘酒寻死的女孩、同样被机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针刺的学徒,以及同样在巴士与巴士站间或渡轮和码头间被撞倒的乘客。我谨慎地检视警察的报案档案,为一位警察做了非公开的笔录,结果警察怀疑我有嫌疑。在楼上的妇产科,一位刚当父亲的人高兴得把古龙水大方地泼在我的手上,闻到那味道,我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当我回到意外现场,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间穿梭,走进小公园,黑鸫鸟先是愤怒地在我头顶狂飞,然后左闪右躲地飞上枝头。我或许置身城市生活最紧张的部分,但仍听见自己耳中令人失聪的可怕宁静,仿佛自己是个始终在暗处拿刀砍人的凶手。我看见远处嘉娜吻我的那个小教室映出昏黄的灯光,心想现在应该有人在上课。这天早上才让我陷入苦恼深渊的同一排树木,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难看又冷酷的树皮。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个丢掉塑料袋的人的脚印。四个小时前,那位仁兄像无忧无虑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过这片雪地。为了确定他逃走的路线,我沿路一直搜寻到高速公路再转回来。原路折返时,我却发现自己的脚印和丢掉塑料袋那人的脚印,已经纠结重叠。不一会儿,两只黑狗从草丛现身,看起来像我一样心存歉疚,只露出受惊吓的表情,然后便逃之夭夭。我停驻了一会儿,注视着像黑狗毛色一样黑的天空。
我和母亲边看电视边吃晚餐。对我而言,电视中播放的新闻、屏幕上闪烁的脸孔、谋杀案、意外、火灾、暗杀似乎遥不可及,就像在两座山间看见微小部分的海洋卷起波涛一样遥远。即便如此,前往“那里”的渴望,如同远处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断搅动我的心。因为天线没有调好,黑白电视机屏幕不停跳动,不过电视上没有提到学生被枪击的消息。
晚餐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里。那本书和我离开时一样,端正地打开放在桌上……我怕那本书。书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召唤我回归,并要我完全抛弃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将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踏进雪地和满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边。幽暗的海水给我勇气。
我坐在桌前,内心兴奋,仿佛贡献自己的身体去从事一件神圣任务。我捧着脸迎向书中不断涌现的光芒。刚开始那道光不那么有力,不过当我翻着书页,那道光便深入我的全身,使我浑身像要融化一般。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渴望在体内四处流窜,焦急与兴奋让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书到天亮。
新人生 3(1)
接下来,我又花了好几天寻找嘉娜。翌日、后天,以及接着那几天,她都没有在学校出现。一开始,她的缺席似乎有理可循,我想她很快就会在学校现身,却依然未见踪影。我脚底下的旧世界,仍然不断向后倒退。我厌倦了寻觅、观察、冀望;我深陷情海不能自拔,不止这样,我还受到那本书的影响,彻夜翻阅它。我觉得自己完全孤立无援。我深切地知道,这世间的一切完全肇因于一连串错误解读的讯号,以及根深蒂固、缠夹不清的习惯,而现实生活肯定被放置在里面或外面、那些无法定义的变数之间。我渐渐理解,自己的灵性层次已经和嘉娜一样了。
我详细查阅所有日报、地方小报和周刊,阅读刊载的政治暗杀新闻,以及因喝酒或吸毒而杀人的老掉牙报导、耸人听闻的意外,还有巨细靡遗的火灾报导,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整晚翻阅那本书之后,我在中午时分来到塔斯奇斯拉馆,心想假如她露面,希望能与她巧遇。我沉重地走在走廊上,眼神偶尔望入小卖部。我在楼梯上上下下、查看中庭、在图书馆踱步、穿过廊柱,在她亲吻我的教室前驻足片刻。每当需要重振毅力,我便会去教室上课,以便分散注意力,而这么做只为了之后能重复相同的模式;一次又一次,我只能不断寻找、等待,彻夜看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我试着打进嘉娜的朋友圈,但是我不认为她或穆罕默德有很多朋友。有几个同学知道穆罕默德住在塔克西姆附近的饭店,他在那里担任柜台兼夜间警卫,不过没有人晓得他为什么没到学校。一个积极干练、曾和嘉娜念同一所高中,但并非嘉娜朋友的女孩透露,嘉娜住在尼尚坦石那一带。另一位曾和嘉娜一起熬夜赶报告的女孩说,嘉娜有个潇洒有礼的哥哥,他在爸爸的公司上班,这女孩似乎对嘉娜的哥哥比较感兴趣。我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嘉娜的地址,而是借由告诉注册组想寄贺年卡给班上所有同学,才要到地址。
我彻夜读着那本书,直到天边透出鱼肚白。我双眼发痛,因缺乏睡眠而体力透支。有时候,当我正在读书时,那道反射在脸上的光芒是那么强烈、那般炙热。我想,它不仅融化我的灵魂,也融化了我的躯壳。在那道自书中汹涌射出的光芒中,我的身份亦为之泯灭。然后,我想像那道光在体内逐渐扩散,起初像从地面裂缝中渗出,接着强度愈来愈大,扩散至我的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我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