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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小说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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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象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的,一句轻轻带过。

    她是透彻的。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似乎是轻轻地笑声。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

    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子,光着脚,坐在床边抽烟。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对我笑。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她的烟还是红双喜。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她终于对一切释怀。我突然哭了。我说,绢生。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她在30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午夜飞行
    Peoplegettingbornanddying

    ButI‘veheardthere‘sjoyuntold——

    Angel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

    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

    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那种寂静而带着微微惶恐的表情,吸引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闪烁幽蓝的光泽。那种蓝光,让人寒冷。

    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头戴鲜花的女孩。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黑暗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象在潮湿泥土里开出来的腐烂花朵。

    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洁白的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柔软而冰凉。象丝缎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然后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J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MyfirstnameAngelene

    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寒冷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叫。

    黑暗中是那种熟悉的寂静的声音。一滴一滴。粘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

    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

    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凄艳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潮湿而孤寂。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黑暗的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黯淡的星光下,

    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灯光昏暗的大巴士缓缓地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座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

    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

    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

    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爱对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是。

    女孩微笑着。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

    那片冰凉的潮水把他缓慢而窒息地吞没。终于结束了。

    他象一片叶子一样,沉默地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她抚摸着他。

    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

    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

    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随时面临着末日。

    每一个夜晚,他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

    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

    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象一层撕下来的薄纸。

    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

    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

    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

    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

    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

    寂静的凌晨,当他快下班的时候。这是他放最后一首歌。

    Roseismycolour,andwhite

    Prettymouth,andgreenmyeyes

    Iseemeneandgo

    Buttherewillbeonewhowillcollect

    Mysoulandeto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在黑暗中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寂静的旷野。天空中有冰凉的星光。

    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年轻的男人的气味。明亮而温暖。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

    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

    远远看过去,象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

    那一朵。在黑暗中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的眼泪滴下来。温暖地渗入嘴唇。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

    生命无尽的孤寂就象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

    你可以试试飞行。象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

    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和白裙四处翻飞。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

    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开始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他逃离故乡的时候是冬天。狂奔了100多里山路,然后趴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他腹部的伤口非常疼痛。他觉得寒冷。

    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象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她的长发高高飘起。象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展开。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

    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他在街上喧嚣的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尖锐呼啸在风中消失。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

    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

    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然后他在明亮的阳光下面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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