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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掏出腰间的枪,“啪”地掷在桌子上,“三爷,我胡某要是有一句虚言,你就开
枪毙了我!”
屋内的人顿时都变了色。
“好个一言九鼎!”巫长荣冷笑,“胡处长也是上海有分量的人,今天要是新
郎愿意跟你们走,我没话说;如果不愿意,我们巫家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地方!”
张若海早已直定定地看着巫慕云,五内翻绞,心如刀割。
他心痛,不是痛慕云那种形于外的丑陋,而是神于内的麻木。这还是那双让他
心神俱醉的眼睛吗?像是空洞的玻璃,除了折射光亮,空无一物,麻木,了无生气。
他走过去,一步之遥被人挡住了:“慕云,跟我离开这里。”
那双面套后的眼睛看着他,无动于衷。
他上前一步,推开仆人:“慕云,你不是说过,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吗?我
们可以离开这里,离开上海,重新开始。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
面套发出被火烧伤的嘶哑的声音,惊慌失措:“你是谁?”
张若海恍似被当头一棒,胡处长也愣住。
巫长荣看着对手的落败,冷笑:“三叔公,你看,慕云都不认识他们!”
张若海瞪着面套的那双眼睛,它们慌乱、混沌。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巫慕云!”
“我当然是巫慕云!”
“慢着!”巫慕宽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迈着方步,一派悠游,身后还跟着几个
日本人:“伯父,别来无恙?”
“你这个畜生,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送人。”
一个人进来了。
张若海在这一刹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住了。
全屋的人也震住,如见鬼魅。
来人一身水粉色的衣裙,盈盈然,飘飘然,头发柔顺地贴在耳后,额发齐眉,
肌肤如玉,双目如星,裙裾翩翩,仿佛是踏水而来。
张若海呼吸一屏,一颗心几乎破腔而出,双眼一眨不敢眨,生怕她会一个眨瞬,
一个呼吸间消失。及至她走到面前,仍疑真疑幻。他伸手,只有手指触到的柔滑告
诉他真实的感觉。
“你刚刚说,你不在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也包括有一天我满脸皱纹一头白发
的样子?”
张若海完全说不出话。
“你后悔了?”
“后悔?”张若海深吸一口气,“我只后悔我这么晚才说出来。”
“慕云!”若冰和慕容都惊呼出声,不可置信地拉着巫慕云的手,左看右看,
若冰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你怎么还是好好的?你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巫慕宽笑嘻嘻地对张若海:“你还不感谢我?她已经被人带上了船,如果我再
晚一分钟,你恐怕就要到天涯海角去找她了。”
三爷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巫慕宽抢着说,“三爷,慕云本来就是巫家的孙女,
她和慕容一样,从生下来就是个女孩,但我伯父为了掌握巫家,欺骗了您二十年。
现在,慕运和张若海两情相悦,他认为控制不了慕云了,就借这场火灾又编造了毁
容的故事, 偏偏张若海不但不死心, 反而铁了心。”他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雪茄,
“大伯,你也有情可原,你又没爱过别人,你怎么可能了解爱呢?”
巫长容气得浑身哆嗦:“你这个畜生,你以为你揭穿慕云,巫家的一切就能落
到你的手心里吗?你妄想!”
“你是个女娃?”三爷紧盯着慕云,左看右看,越看越心惊胆颤,终于颓败地
瘫软在椅子里,“怨孽!怨孽!”他指着面套人,“他又是从哪来的?”
巫慕宽说:“他只是一个火灾中倒霉的家奴,被我大伯偷梁换柱。他知道管不
住慕云了,就借这场火灾造一个毁容的故事,想以后就以假代真。”
巫慕云扑通跪下来:“三爷爷,四爷爷,恕孙女慕云不孝,欺骗了你们二十年,
我任剐任罚,一切与我爹无关。”
“大伯,”巫慕宽向他摊摊手,“我可真帮不了你了,都是您咎由自取,如果
当初您不把我和慕容赶出来,把我们待若上宾,我怀着那么一点感恩之心,现在也
舍不得抖你的底呀!做人什么时候都不要赶尽杀绝的好,现在告诉你也晚了。啧啧,
您瞧瞧多可惜,您费了二十多年的心思,结果巫家还是回到了我巫慕宽手里。”
他哈哈地笑,对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去通知谷老板,我明晚要摆酒好好庆祝,
地方就在摩尔路巫公馆。但这个巫可不是巫长荣,是巫慕宽。哈!小巫送大巫!”
他指着一屋子的人,“你们可以来,不过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福气消化得了日本清
酒。哈哈!”
巫长荣全身抖动着,呼吸剧烈起伏,目光狰狞。张若海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异样,
还没来得及行动,巫长荣已经抄起桌上的手枪。
巫慕宽正洋洋得意向众人挥着手,一边向门口走:“各位恕不奉陪,接管永盛
可是一大摊子的事……”他看到巫长荣,瞬间像变成了一座石像,“你……”
“砰”一声巨响,金属物穿裂时空,众人看不真切,只觉巫慕宽像被无形巨掌
猛地一击,直跌到门上,然后仰面倒在门外。
屋外的女客尖叫起来:“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大厅一片混乱,争先恐后向
外跑。
众人变色,胡处长向巫长荣伸出手:“把枪给我!”
巫长荣出奇的镇定,微笑作拱手相送状。胡处长伸手去接,但不料巫长荣突然
反手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砰地,这次是一声闷响。巫长荣最后的意识不是痛,而是看见胡处长的衣襟上
溅满鲜红斑点,他咧嘴笑了。
第二十五章
两个月后。
张若海站在巫宅门口。
碧空如洗,法国梧桐树伸展着枝丫,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叶片照进围墙内。微
风把小贩的叫卖声送过来,由远而近。
他微笑。去年的那个冬夜,他就从这个门口走进巫家。那时,他想,巫宅阴气
沉沉的,像是个古堡,那种童话故事书里经常出现的古堡,里面总有个被束缚的公
主。
而现在,这个公主已经解脱了束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了。
“你还是要见他?”
巫慕云点头:“他毕竟还是我爹,我是他女儿。”
“但愿他也这么想。”
丫鬟打开了门,一见是慕云,又惊又喜。
“是少爷!”又慌忙改口,“小、小姐!”
慕云只笑笑:“我来看老爷。”
“老爷昨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当初可真是吓死人啦!还好子弹没打中心口,
昏迷了那么多天。这段日子,老爷总是半夜醒来,喊慕宽少爷的名字,还说慕宽少
爷站在窗外!我们可都胆小,人都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出现呢?该不是闹鬼吧!”
已经到了厅堂门口,丫环住了口。
张若海几乎不敢确认,那个住着拐杖佝偻在椅子里的就是巫长荣。头发尽百,
面容黑瘦枯槁,眼窝深陷。时间大神一定是出了误差,外面区区一个月,但在他身
上却辗过了十年。
“爹。”慕云轻喊了一声。
巫长荣眼中慢慢精光聚敛。
“哈,是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是以为我快不行了,是不是?你们别再转这里
的念头,我死之前,也会先放一把火,把这儿烧得干干净净,你们一个铜板也得不
到!”
“爹,是我,我是慕云。”
“你们还不死心?告诉你们,巫家已经有继承人了。靖儿!”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应声进来,手里还拿着描红簿。
“靖儿是你们二姑奶的长孙,虽然关系是远了点,但也是巫家的血脉,现在改
跟了巫家的姓,就正式是巫家的人了。”
小男孩张着鹿般的眼睛,有点畏缩地看着他们。巫慕云感觉好像是对着镜子,
对着童年的自己。
她叹息:“又是一个巫慕云,不过他比我幸运,不需要女扮男装。”
再多说已经无谓,巫长荣现在已把所有的人都视为要谋算他的敌人。
走出巫家大宅,那个开门的丫鬟追上来:“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老爷的精
神是好时坏,我们都吓得半死,您回来吧。”
“我就要离开上海了。”
“离开上海?”她望望张若海,“是和张先生一起吗?”
“是。”
“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再不回来。”
等二十年的阴影从脑海里摒除,她才能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个夜晚,她都像是在同魔鬼过招。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
她的血管里啃噬,在皮肤上蜿蜒。暗夜中有无数鬼魅在她周围瞪着森森的猩红的眼
睛。她脑中全部的意识只想不惜一切得到那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只有它才能化解一
切痛苦。
每一次都是张若海强制住她,陪她度过每一晚。
而在每次清晨清醒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一身潮汗,满面的灰败,眼睛下两圈清
黑,嘴唇已被咬出鲜血,痛得连呼吸都像是在倒吸冷气。张若海的胳膊也都是被她
指甲抓伤的血痕,手背上还有牙齿的噬伤。
张若海的眼睛疲惫,却充满鼓励:“我们又赢了一次。”
开始时,鬼魅们要夜夜降临,然后是隔夜才来,现在是隔数日。她不知道还要
多久,她才能真真脱离它们的摆布。但是只要有张若海在她身边,在紧握着她的手,
所有的痛苦就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当巫家朱漆的大门在她面前合拢,巫慕云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二十年,我的
前半生竟被禁锢在这座高墙里。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站在墙外看着墙内。”
张若海凝视她:“你好像从来没有恨过你爹。”
“他已得到惩罚了。”她问张若海,“为什么胡处长会出面不再追究我爹,只
说是枪械走火,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我想,胡处长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个悲剧,而且,就像你说的,你爹已经得到
了惩罚,不是吗?”
两人并肩向前走,巫家这幢深宅大院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尾声
轻雾笼罩着黄浦江,江水昏黄混沌,一只只小小的斑船像一小团灰影,破雾而
行。
“呜……”轮船在江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若冰和陈讷为张若海和
慕云送行。
若冰望着慕云,她乌发齐肩,整个面庞都焕发着神采,与从前那个苍白冰冷、
灰色褂子的“巫少爷”完全是判若二人。
是哥哥改变了她,给她注入了健康和生气,使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张若海把陈讷拉到一旁。
“我已经把医院和若冰都交给你了,好好珍惜若冰,你要是辜负她,小心我把
你大卸八块!”
“只要若冰高兴,把我脑袋当球踢都行。”
张若海笑:“把你脑袋当球踢?眼下只怕我肯她都未必舍得!不过,可也别让
若兵骑到你头上去噢!”
“那也是我的荣幸。”陈讷一脸腼腆地。
“哥!”若冰不满地喊,“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张若海和陈讷相视而笑。
若冰嘴上不满,心底却忍不住微笑。如果半年前有人对她说,这个长手长脚、
玳瑁眼镜的陈讷,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真命天子,她会飞刀取那个人的项上首级。
即便是上个星期,哥哥挽着她走过教堂的红地毯,走向红地毯那一端乐陶陶的
陈讷时,她仍然不甘心地问:“就是他了吗?我一辈子要对着的人就是他了吗?”
他一点不英俊潇洒!一点不风趣善谈!他时常呆头呆脑!他可能有垂体分泌异
常症!他可能还有面部肌肉失调症!而且,她还没有经历过爱呢,她所憧憬的爱。
若冰站住了。
哥哥挑起一道眉:“怎么,这个时候你想反悔?”他也站住了,“但是,我说
过,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勉强你的意愿。你自己想清楚。”
那一端的陈讷看到若冰停下来,笑容没有了。教堂所有人的笑容也全部凝结了,
都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她想起陈讷的话:“爱,不是非要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我只是
一个简单平凡的人,我只想要平凡的实在的幸福,凡夫俗子的快乐。”
是了,不是只有惊心动魄大风大浪才是爱,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的
爱才适合自己。
她展颜一笑,向陈讷走过去。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笑容重绽,如满目皆春。
是了,就是他了。他温文敦厚!他随和宽容!他真心诚实!还犹豫什么呢?
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催促着乘客。
“慕容怎么没有来?”张若海问。
“她今天有考试,她说不能来送你们了。”
张若海神色黯然:“以后,她竟真的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
“不对,她还有我们呢。”
汽笛又一声长鸣。
“哥,你们该上船了。”
张若海再回望一眼华厦连云的上海滩头,再见了!再见不知何时?
远处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像飘过来一朵云。
“是慕容!”
可不是?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通红。
“还好,慕容你不算太迟。”
“我是赶来告诉你们,教授已帮我申请到了巴黎艺术学院的奖学金,下个月就
要启程了。”
“恭喜,恭喜。”
她对张若海和慕云微笑:“你们这对神仙眷旅云游四方,如果去欧洲可要去看
我呀!”
“一定的。”
若冰噘起嘴:“我大哥走了,慕云走了,现在慕容你也要走了,都走了,我怎
么办?”
慕容笑着指着陈讷:“有新郎官留下来不就行了。”
若冰红了脸,大家都笑了。
“珍重。”
“你们也是。”
张若海和慕云登上了船,仍向他们频频摆着手。
“你们说,我哥真的是不打算回来了吗?”若冰遥望着两个人身影隐没在人群
里。
“医院是你哥哥一手扶植起来的,你以为他真的能放开手吗?”陈讷说,“医
院的扩建半年后就完工了,希望竣工剪彩的时候,能见到他们。”
晨雾散去,江水仍然昏蒙,轮船像一条大鱼,破水前进。两缕白浪,拖在船的
两边,像是两根悠然的须鳍。
张若海手扶船舷,微笑地望着身边的慕云。
“你都不问问我们下一站会到哪里?”
“我早就偷偷看过船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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