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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奇谈-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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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幻觉……

琢磨松开手指,象牙色的琥珀无声沉入返魂咒具蠢动的辉光。刹那间,波动的穹隆爆裂了;如同夜祭的焰火轰然绽放在天宇,光之泉流喷薄而出……

像移开阻碍激流的巨石,桐坊十字街口呼应着返魂咒具涨起光潮,如同不计其数的洁白奔马跃出列栅,将混着浓腻香气的浊雾向四周推散,彷徨不去的死灵霎时间沐浴在磅礴昕海之中……

辉煌的桐坊大街十字通路无尽的扩展,延伸到难以计数的苍白暗影脚下,所到之处亡灵形象渐渐褪去如出一辙的凄惨和阴郁,化成身着不同时代服装的人群,朝着十字街那头晨曦般壮观的无边光亮,越聚越多的人流急切的奔跑着,我看见了那穿校服的少年也在其中,骑着单车,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又会朝着何处演变——那些是徘徊的死灵和被禁锢在咒具里的魂魄,为什么他们竟在这一刻挣脱了诅咒的桎梏……

被那强大的光流牵引,冰鳍的灵体也滑向彼岸的方向,我惊叫着伸手阻拦,可无形的灵体穿过我指尖,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惊惶地呼喊冰鳍的名字追过去,却撞上了他的躯壳,返魂咒具也被碰落向地面,随着它射出的最后一道强光,十字街的光芒摇荡着暗淡下来,趁着退散的白雾,熙熙攘攘的人潮也渐行渐远,欢腾疾走的背影淡入不知何时已变得澄澈明净的夜色中……

空荡荡的十字街头,桐树沉默的剪影之间,凛冽的空气凝着路灯的清冷光辉——冬天,已经降临了……

“返魂术失败了!怎么又失败了!”此刻琢磨身上再也看不到平日的从容,他不顾还在微微闪光的咒具,扑向地面拼命寻找什么,路灯拉长他的影子,那像灰纱一样淡淡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这熟悉的语声让我差点欢呼起来——从街那头传来的,是冰鳍的声音!

慢慢走过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冰鳍停在我身边,寒夜里呼吸形成的雾气笼在他唇角;送来让我不要担心的眼神后,他低头注视着琢磨:“偷来的身体,毕竟用不了很久吧!”

听到这所指不明的话语,琢磨朝我们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他面孔的那一刹我几乎惊叫起来——那失去笑意的眼角几时爬上这么多皱纹?就像空花泡影一般,容颜在弹指间老去……

“是在找这个吗?”冰鳍伸出手,象牙色的琥珀坠子静静躺在摊开的掌心,不……那不是琥珀!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呢,这根本不是万年前凝固的松香,而是一片早已被抚摸得光洁莹润的碎骨!

向着琢磨俯下身体,冰鳍轻轻摇晃着坠子,暮年的术士想抢回那片碎骨,可衰老而迟钝的手臂根本跟不上年轻人的动作,我忍不住大声阻止这轻率的行为,冰鳍于是慢慢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的微笑起来:“告诉我——这是谁的骨殖?你想让谁凭依在我的躯壳里,你想召唤谁的亡灵?”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那毒咒并不是我的错觉——原来琢磨夺取冰鳍的身体不是为自己长生不老,而是作为容器,用返魂秘术召回附在那片骨殖上的亡灵!

“不说吗?”冰鳍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睛,转身轻快的捡起落在一边的咒具,因为被束缚的幽魂早已解脱,透明的穹隆下空无一物,只有台座还闪烁着幽暗的银光。冰鳍将咒具丢给我后再次凑近琢磨:“让我猜猜吧……就像你说得那样,这片碎骨属于那个发现这咒具的人,身为他朋友,你却为了独占这件宝贝而杀了他!可是在得到永生后的漫长岁月里,你渐渐后悔了,想用返魂术赎回自己的罪过,可是很遗憾,你失败了……”

微笑牵动了术士嘴角的皱纹,他抬起头,以淡泊的目光迎向努力使自己显得冷酷的少年。此刻苍老的琢磨看起来是陌生的,但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依然微妙的混合着纯真与沧桑。一瞬间冰鳍纤细的眉头焦躁地皱紧,为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换了更加冰冷的语调:“你永远不会成功的——因为那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所谓的琥珀上根本什么也没有!”

“多谢你告诉我,如果没有人这样说的话,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吧……”这一刻,琢磨回应的声音竟无比澄明,那是年长者特有的语调,仿佛无尽岁月里的爱恨生死都沉淀为一个闪光的硬核,置于他身体深处,我们感觉到的,就是它透过肉体屏障透射出的微光,“召唤亡灵需要大量的魂魄,为了搜集人魂,我一直出入于天灾人祸频仍之处,但那些魂魄最后总是像今天这样白白被放走,返魂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那个人的魂魄已经不在的事实!”

我走过去拉住冰鳍的衣袖,怕他说出更伤人的语言,然而此刻他浅茶色的瞳孔却摇曳着动荡的水光。琢磨努力支撑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说是我杀了他也不为过吧——就像你们一样,他一直面对着彼岸世界。发现咒具的是他,使用返魂术的也是他——我不自量力的想要控制这咒具,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时候他用这禁咒成功召回了我的亡魂,但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难怪你说要有什么使用返魂术的觉悟!”我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是以命换命,所以你才一直想要报答他啊……”

“报答……”琢磨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突然间大笑从他单薄的胸腔中爆发出来,随着而来的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让人担心老朽的身躯是否能承受这燃烧般的情绪,不死的术士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断断续续的开口,“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火翼会比较适合做他的容器嘛!为什么要报答,我恨他!被返魂香召唤回来的灵魂是无处可去的,这也算是永生不灭吧,可肉体却会消亡!我早就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遇见适合的躯体就栖息一下,更多时候就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报答他?在他看来我只是试验返魂术的工具吧!我恨他为什么要召回我,恨他为什么要死掉!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给他,也让他尝尝无法死去的滋味!”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品尝这种滋味……

——这就是琢磨发自内心的诅咒?以自己不灭的灵魂作为返魂术的代价,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那为什么说出这诅咒的语声,是那么缱绻,那么忧伤……

“只要你活着就好,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只要你能活下来,他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也一定还这样想!”我大喊起来,可话出口就发现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不会有“现在”,返魂术永远不可能成功。我不知所措的嗫嚅起来,冰鳍却弥补了这尴尬的沉默:“……然后呢,你怎么办?已经知道真相的你,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的吧……”

“所以我不喜欢你这孩子,和我太像了……”伴着琢磨自嘲般的冷笑,那衰朽的身躯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暴烈向我冲来,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咒具就已经被他抢了过去。在冰鳍的惊呼里,琢磨将那脆弱的银器狠狠砸向地面,一串骇人的火花之后,咒具滚了几滚停在路灯的光晕里,完整无缺……

仿佛被唤醒一样,一缕甜腻的暗香再一次隐隐缭绕而起,我皱着眉头掩住鼻端,却发现路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黯淡下来,黑暗的蠹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我们站立的空间……

“只要这件咒具还在,我就不得不活下去。”仿佛早已经预见到这种结果,琢磨恢复了懒洋洋的态度,但他不堪重负的身体却沉重的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太漫长了,容貌也好,名字也好,他的一切我都已经忘记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存在都是太过孤独的我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从后悔到怀念,从怀念到憎恨,我是靠了这些活下来的;现在,连憎恨都没有了理由……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没有自信了……”

这同样也是无法设身处地替他着想的事——获得了永生,同时又被永生所束缚,就想拥一片雪花入怀,想要它永不溶化,就要忍受那彻骨的冰冷……

“真的不能毁坏吗?”我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咒具,却发现冰鳍俯身正要拾起它。“不要碰!你们还是不要和它扯上关系比较好……”琢磨伸出枯瘦的手臂试图阻止,冰鳍却固执的捡了起来,和琥珀坠子一起,一言不发的递到术士面前。

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隐约浮现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发出的熟透馨香吸引,渐渐聚集过来……

似乎再也不愿和我们纠缠,琢磨一把抢过银器和坠子,转过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的新的追随者在他身后渐渐集结起来,越聚越多,却映衬得那残年暮影越来越孤独——还没有结束,返魂术的诅咒,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你要去哪里!”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还是朝着走过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起来。可是术士并不回答,似乎我们根本不曾相识,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过谎言和背叛——是的,只不过偶然相遇而已,属于不同世界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牵绊。

“喂!”冰鳍呼喊着,突然用了一种无礼的腔调,那种佯装的粗暴只是为了掩饰他的情绪吧,那看似无关的话语同样表现了这个事实,“下个星期我要考历史,你帮我!”

琢磨并不回头,他的肩膀因为失笑而抽动着:“这种事情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吧,小少爷。”

怎样也无法挽留对方走远的背影吗,不过即使留下了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毕竟不过百年……

“假如春天来的话……”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冰鳍的低语,我疑惑地转头凝视着他。

“假如春天来的话!”冰鳍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仿佛用尽全身力量一样大喊,一瞬间,我领悟到他所说的“春天”,并不仅仅是春天。这一刻,琢磨的动作滞住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那孤寂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鳍眼角:“如果春天来的话,你来找我吧!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找到我!”

琢磨背着我们扬起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呢。那时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想回来答应的,可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和沉默有关的名字……不过他的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比别的地方更明亮温暖,让我一下就找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市南琢磨!”冰鳍沉静但固执的呼唤着术士的名字。这是约定啊——语言是有魔力的,只要说出肯定的答案契约就成立了,从此以后,原本无关的两个人之间,将建立起无尽的牵绊。看看冰鳍又看看琢磨,此刻涌上我心头的却不是不安,而是寂寞。

“听起来好像不错啊……”短暂的沉默之后,琢磨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

契约成立了!从今以后,在永恒的时间之流里寻找刻有烙印的灵魂,将成为琢磨生存下去的理由;虽然活在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却并不妨碍他追寻也许只是虚幻的春光……

“那么,在春天来临之前,即使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要装作不认识哦。”听起来只是玩笑,但琢磨的语调却异常认真。

“我知道。”这一刻冰鳍那超然的恬淡中,有祖父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告别的言语了。也许还会相遇在死生的漩涡里,但此刻在这通往彼岸的十字路口背转身,彼此的前路就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冰鳍拉着我回过头去,不再看幽魂簇拥中不死术士,夜色空茫的远处,金色水泡发出柔和的光线飘浮着,映入我的眼帘。一瞬间我分辨出——那是我家的门灯。

还想再回头看一眼,可身后也许就是彼岸了。那可能早已化为深渊的十字街口,突然传来幽微吟咏——异国的语言,无韵的节奏,还有渐渐结成薄冰的苍老声音……

此刻,无法形容的微笑出现在冰鳍眼角,他并不停下脚步,只是用声音捕捉着那吟咏的残像:“……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

(《假如春天来的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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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骊歌

隆冬特有的苍白晨曦里,寒香像凝在窗上的微霜一样散布着。敏行靠在庭院的角门边,漫不经心的想不会是腊梅吧,今年开得有些晚啊……其实邻家那株磬口梅就从他身边青砖墙头铺陈过来,多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苞蕾从侧面承受着淡薄的日照,蜡质花瓣呈现出一种撒了金粉似的沉重感,像是要把虬曲的枝干压垮似的。不过作为新桥那边小香料铺子“养霞斋”的继承人,敏行对香气并不特别敏感,似乎也缺乏风雅的心绪,此刻他只是皱起眉头紧盯着角门。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那扇门好不容易髹过了,不过黑漆成色却相当不好,阳光照射下也看不出那种几乎把光线吸进去一样的醇厚色泽。

就在这时,户枢发出低沉的响声,门被薄脆的阳光撬开一线,微弱咳嗽声响在那一侧,敏行瞅准了这个当儿猛地拉开门扇,一手拍在门框上。

门外的人小小吃了一惊,连忙将右手藏在身后,待看清敏行之后便笑起来:“是大哥啊……”说着低头轻轻压了压交叠在胸口的围巾,那袖口隐约露出在寒气中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描画般伶俐的眉头,澄净得带上蓝影的眼瞳,明明和自己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无论是谁,都会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兄弟——再次确认这一点的敏行一瞬间有种发怒的冲动:“昨晚你去哪里了,讷言?”这位沉稳的长子以刻板的语气呼唤着门外少年的表字。

就像听不出话里明显的质问一样,名叫讷言的次子困惑的抬头注视着兄长。一片细小的反光凝在冻红的光洁鼻尖,使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稚气,虽然藏着右手,但轻笼在周遭的暗香却是隐藏不了的,这泄漏了他昨夜的行踪。“擅自外出,我非常抱歉。”抛下这形式性的道歉,讷言侧身想蹩进角门,却又一次被敏行拦住了:“究竟去了哪里!”

像穷于应付对方的无理取闹似的,讷言无可奈何的笑着摇头,将身后的手转过来拢到唇边轻轻呵气——他已经不准备隐藏了,那指间握着的邻人赠的梅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敏行更深的蹙起眉头:“不是说过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吗!”

讷言抬起清澄的眼睛仰视着兄长,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对方宽阔的肩膀,飘向冰封在天空里一般的铁干虬枝:“珠锚央告我帮她描个绣花样子……”

——珠锚。多年之后敏行才明白,这是一种美丽的薄红色山茶花的名字……有着山茶之名的女人是在不久前随丈夫一起搬到隔壁的。某个初感冬寒的清晨,在那个矮小并随时会露出蛮横的戒备神情的男人身边,她摇曳着踏进大门,白皙而纤细的颈项幻影般从低垂发髻和朴素衣衫的浓重色彩间一闪而逝。以后的日子里,这对邻家兄弟时常看见她坐在窗边梅树的淡影下静静地绣着花,每当那时,敏行都觉得她本身也许就是一幅蒙了灰尘的古老绣品,如果不是在不经意间,她会向驻足于一边的他投来难以言喻的炽热眼神……

“珠锚请我帮她画个鸟笼的绣样,她绣花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像妈妈不是吗?”在足够引起敏行的反感之前,讷言轻描淡写的换了话题:“咦,我家这边的梅枝上落了一只小鸟嘛!”

“鸟笼也能做绣花样子?”不想纠缠在“像妈妈”这种微妙话题上,敏行嘟囔着顺弟弟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给我适可而止!”他努力压低恼怒的声音,“我再说一遍——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因为……因为那是个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这就足够否定一切的了——

这是新历的一月,离旧历除夕也为时不远,然而香川全城都飘荡着一种严冬般暗冷的怠惰气氛——因为这将是这座城市沦陷后的第一个新年。依照所谓的“近卫三原则”,入城后的日军以更为险恶的精神奴役代替了在城外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孤城中的生活像结着厚厚冰层的死寂湖面,冰面下的流血却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对于敏行来说,死亡近在咫尺,几乎时刻都能闻到它腐败的呼吸——隔壁多年的邻居不知被谁告发,一夜之间家人全都不知去向,不久一对日本夫妻搬进那空屋。从那天开始,敏行就不准家人再接近那扇紧闭的院门,虽然这毫无理由的禁令听起来有些专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应了他的忌讳——没几天那男人就得急病死掉了,死状十分凄惨。因为死者只是新制学校的小教员,而他妻子又坚持说是传染了某种恶疾,便也没闹出更大的风波,当天半夜那尸体就被运到城外烧掉了。敏行永远记得新寡未亡人苍白的容颜——在那奇寒彻骨的冬夜,以近乎冷酷的眼神看着那布满红斑的丑陋尸骸,反复地说着“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日本女人,就是珠锚。

同样,敏行也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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