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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找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一点都不熟,只见过一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保定屋里出来,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假证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小容继续握着他手,说话的口气像他妈。 “还行,看着能吃下饭。” 夏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体带着被子一颤一颤地抖。等身体和声音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里的时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妈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说,“有时间带给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
“只要在北京,总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意思,”夏小容继续说,“老想着回家,想着生个小孩过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没说话。夏小容突然生气了,“出去!男人都他妈一个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刚出卧室门,又被叫回来。她声音缓和一些,穿衣服的时候让他背过脸。她只穿了上衣,坐在被窝里,递给他一百块钱。“我手头就这一点了,”夏小容说,“你先应应急。”敦煌一声不吭地接过钱,经过客厅时把二十二块四毛钱重新装回口袋里。
这一天对敦煌来说,只有早上那一个钟头是好时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尘天气里跑。风小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大街上到处是戴着眼镜、口罩和头蒙纱巾的人。他背着包先去了西苑,三个月前他和保定住在这儿的两间民房里。女房东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们俩被抓后,她就把他们剩下来的行李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扔了,而且,他们的租期还有一个月才到期。敦煌火了,骂她见利忘义。房东就说好啊,你还有脸找上门来,警察过来搜查时我们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这是狡辩,当初租房子时可不是这样,他们干啥关她屁事,她只是把房子租给钱的。最让敦煌气愤的是,房东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她还希望我一辈子都耗在里面呢。他就让房东退房租,两间屋,八百。
“可我真的没钱,”房东说,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手机,喂喂起来,然后像列宁一样抱着电话走来走去,边走边说,“啊?急救室?这么严重?好,好,我马上到,马上来!”放下电话脸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说来事就来事,我妈不行了,我得赶紧去医院。实在没钱,要不还你一百,我就这一百了。”她从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张老人头来,“就当帮大姐了。”
敦煌一把夺过来,总比空手好。房东转身就往胡同外跑,说是去医院。敦煌看她仓皇跑动的大屁股,有点后悔拿了钱,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房东说过,父母早就没了。然后想起刚刚就没听到手机响,振动都没有,这他妈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东的影子都没看到。一气就捡了一堆砖头,一块块往房东的屋瓦上扔,瓦片哗啦哗啦地碎。扔一块说一句,一百,两百,三百。扔最后一块时说:
“操你妈,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几个办假证的朋友。一个没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刚进去时就说,遭人算计了,要不哪会都进来。谁在算计,保定也说不好,京城里干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来路和地盘。敦煌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得找个落脚的事,还得干这行。一天下来一张认识的脸没碰到,那个只看过背影的七宝更不用说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认识。到了晚上九点半,敦煌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水,在硅谷门前下了车,两脚着地发现自己还是无路可走。他晃晃荡荡来到芙蓉里,夏小容的灯亮着。他说,来还钱。
夏小容看他一身尘土,像从建筑工地上刚回来。“这么快就发了?做小偷还是抢银行?”
“造假币了。”敦煌说,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没有,再摸一把还是没有。“我明明放在里面了,怎么会没了?”
“算了,别演了。难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脸立刻挂不住了,憋得通红,“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当我是傻子?拨你手机时就明白了,是空号。”
“对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说,继续到包里找钱,发现背包口袋被划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没有解释,拿出夏小容给他的那张钱放到桌上,“谢谢。”拎起包就走。到了楼下,敦煌觉得累得不行,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上根烟。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几乎每家灯都在亮,暖气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在自己家里。他现在觉得夏小容其实也没错,不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么,有个老公,有个孩子,这有什么错。一根烟没抽完就觉得,那姓旷的狗日的应该好好修理修理。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敦煌站起来让路,踩灭烟头向小区外走。背后有人说:“上来吧。”他回过头,看见夏小容穿着棉睡衣站在门灯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来吧。”
敦煌跟着上了楼。夏小容说,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样倔。敦煌说,我哪里倔。夏小容说,倔就倔呗,你可别跟我弟弟一样混。到了。房间,夏小容进厨房给他下了鸡蛋面,敦煌就在外面说打碎房东家瓦片的事,听得夏小容咯咯笑,说他比她弟弟还坏。吃完面,敦煌在热水器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夏小容已经关了电视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虚地问:“那个,旷,没来?”
夏小容冷冷地说:“不会来了。”
敦煌掀开夏小容的被子。开始的时候夏小容哭了,后来就不哭了,但还是不出声。为了让她随便发出一点声音,中间的时候敦煌气喘吁吁地问:“卖毛片吗?我怎么没找着?”
夏小容艰难地说:“在床底下。”
4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来时听见厨房里锅碗在响。他想到此刻醒来的应该是一个姓旷的家伙时,身上还是出了一些汗。她说他叫旷山。敦煌听到这名字的第一感觉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样懒惰和头脑简单,瞎猫逮着了死耗子,所以都还有点意思。夏小容从厨房里出来,敦煌又问,那个他,不会回来吧?
“怕了?”
“我怕个鸟,大不了再进去。”
“那就别问。我不认识这个人。”
吃完饭谁也没有询问对方今天的安排,然后一起出门。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着全部行李家当,在海淀体育馆门前分手,除了“再见”一个字没说。
敦煌又漫无边际地跑了一天,一个熟人没见到,还是两个烧饼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车直接去芙蓉里。夏小容开门时一副日常表情,接着就去厨房下面条,区别在于昨晚一个荷包蛋,今晚两个。今天沙尘暴基本平息,敦煌简单洗了洗,把脑袋钻到床底下,果然看到两筐碟,随便抓出来两张,封面上的裸体女人长相完全不同。
接下来三天,敦煌吃了六个烧饼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车上浩浩荡荡地穿过七八趟北京城,跑过了三十多条巷子,终于绝望了。找不到组织,一点东山再起的苗头都没有。他背着大包回到芙蓉里,夏小容说:“回来了?明天咱别跑了。要是不觉得委屈,就跟我卖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马路边上,找一个人多的超市门口摊开几十张碟。夏小容对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张,伸手就从众多的碟里准确地拎出来。若是谁找香港的枪战、武侠类的,敦煌就能说上话,他整个中学和大学的课外时间都耗在简陋的录像厅里,因为无聊,成龙、周润发、周星驰的片子他反反复复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顾客更谈得来,瞎说,办假证时练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农业大学门口。这地方敦煌也熟,办假证的时候常来。学生甚至比社会上的人还需要假证,尤其找工作时,成群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士,硕士的要博士。当然也有倒过来,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一把年纪的老博士也搞个本科的学生证。这帮学生买碟的热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话说,那是相当专业,都冲着艺术去,经典的,越老越好卖。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头就晕。玩不了这个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顾客聊得口干舌燥,生意做得不错。夏小容说,没看出来啊。敦煌说,办假证不就靠张嘴么,你得让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样。夏小容说,那好,聘你做我卖碟的秘书吧。敦煌说,没问题,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脸一下子撂下来,敦煌知道过头了,赶紧作小学生认错状,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么,我陪你,当然你也陪我。
总的来说,敦煌是个称职的秘书,数钱、游说、当托,兼做保镖和跟班。最关键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能让夏小容不高兴的时候高兴,高兴的时候更开心。特殊情况主要和旷山有关,一看到夏小容说话间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围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侣,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这样好,敦煌想,跟我没关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还跟自己说,就这样好。
因为卖碟,敦煌开始大规模地看文艺片,得恶补。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梦里开演的变成商业片,爱情、暴力、凶杀、恐怖,当然还有相当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小容从来不卖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说,那都是原来旷山卖的,她说不出口,也卖不出手。
敦煌说:“那有什么,劳动人民需要这个。”
“劳动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劳动人民也需要。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你看我们卖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着孩子都不忘阶级弟兄,见人就问,大哥,要盘么?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乐坏了,乐完了又气,“好啊,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一个大嫂,鬼头鬼脑地抱个小孩。”
敦煌说:“错,大嫂哪能跟你比,我们的夏小容同志年轻又漂亮,坚决只卖文艺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龙头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这东西没有通常的碟好卖,你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但价钱高,卖一个赚一个。手中没粮,心里发慌,他现在太想赚钱了,不能这样像个背包似的赖着别人过日子。来北京不是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还在里面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岁,来北京五年了。个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办假证这行一本万利,动动嘴皮子,然后跷着腿等人送钱。事实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见习了半个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干最基础的那道活儿,揽生意。见着东张西望的人就凑上去问,办证吗?啥都有,护照也没问题。然后谈价,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顾客想要的证件。证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们不管,完全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个冤大头,那一年到头等于不停过节,好日子看得见摸得着。除了假冒之外,还有一点和卖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证的相关知识,比如大学的文凭通常长啥样,一般小区的停车证有哪几种类型,个人档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仅要讲道理,还要摆事实。事实代表经验、可信度和成功指数。这些难不倒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问题是应付突发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时要清醒果断地做出决定,沉着顽抗还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证坚决藏在怀里还是随手扔掉,因为不同表现会导致不同程度的罪行。这需要足够的经验。
敦煌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电脑城旁边交货,他揽的生意,证件也在他身上,一个硕士学位证。说好上午九点一刻碰头,等到九点二十也没看见客人,倒是看见突然冲过来的两个警察。敦煌跟着保定就跑,经过北大南门向海淀方向跑。逃跑的过程中保定问他,要不把假证扔了吧,人赃俱获,麻烦就大了。敦煌对逃脱充满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后面那两个警察实在太胖了,几乎要抱着肚子才能跑起来。他们没法甩得很远,但绝不会被抓住。他们从硅谷往南跑,希望过了桥往图书城跑,那里人多门也多,找一个人不比找一只老鼠更容易。但他们的运气实在糟糕,刚过海淀桥就看见一辆警车,四个警察摆在路边。事大了,证必须扔掉,敦煌从未被围追堵截过,假证拿手里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劳,刚扔掉警察就围过来了。他们看见是保定扔掉了假证。
警察问:“谁的?”
保定说:“我的。”
后来敦煌很多次为当时的怯懦自责,他的确是慌了。但在当时,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见保定的右肩向上耸了两下,那是他们早就约定的暗号,以便在和顾客洽谈中统一口径。意思是:听我的。敦煌听了,一直到三个月后从里面出来。而保定因为那个学位证,可能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呆上不知多久。敦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卖碟经过海淀桥,想起保定。他决定挣钱把保定赎出来。保定是为了他进去的,这两年在北京,保定没少为他操心。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明白,能进去就能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打点也到位,就没问题。尤其保定这样还没判的。敦煌就在心里念叨,钱哪。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动,谁也不愿伸把手去关正在播放的情色电影。两个人就在被窝里石头剪刀布,敦煌输了。他关了电视和影碟机,食指插在光盘的眼里,打算装进袋子里又停住了。他说:“我想卖毛片。”
“你疯了,被抓住要惹麻烦的。”
“我得挣钱,把保定弄出来。”敦煌装好碟片躺下来,从侧面抱住夏小容,“我帮你卖毛片,放着也是放着。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顿一下,盯着夏小容的耳朵看,觉得自己有了勇气,“我不跟着你,到别处卖。”
“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是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尽快赚点钱把保定弄出来,不是要算计你。”
“没那意思,”夏小容翻个身,背对了敦煌,“我只是想,男人怎么都这样,一心想着自己闯,单干,总要把女人扔一边。”
“不是扔一边,是怕你们受伤害,一边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顾上。”
过一会儿夏小容说:“随便吧。到时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着卖。本钱给我就行了。”
5
敦煌挑了三百块钱的碟,全部卖完可以净赚五百,要是毛片的价抬得上去,还不止这个数。敦煌立马觉得整个人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清爽开阔,天高云淡,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当初第一次脱离保定去揽生意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还有点慌,还有点害羞,还有点不知深浅,怎么说也是犯法的事。现在不一样,混久了脸老了皮厚了耐折腾了,卖碟比起办假证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创业生活又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方开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从芙蓉里出来,开始分道扬镳。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这么零散卖,打游击只能挣小钱,还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点,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块:一是大学生,这帮年轻人花钱眼都不眨,那是为艺术;另一块是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总觉得生活对不起他们,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还不失身份;第三种是公司的白领金领,忙得蹲马桶都得看时间,最需要休闲,歪在沙发上把胳膊腿摊开,看一个好故事,不是书,谁还看书,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莱坞的,最好斯皮尔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来。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和这些人搭上钩,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顺便把毛片也高价卖给他们。当然要一点一点来,挣钱首先得有耐心,然后才会产生加速度。这个敦煌懂。
一天敦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门口打开背包,这地方的好处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兜里都有不少零钱,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