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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原来话就不多的小贝,以及总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的上官雨燕,接下来几天,贝先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胃疼起来。晚饭过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里,把多年不间断的散步也停掉了。
而小贝的房门总是关着的。除了空调发出极其细小的咝咝声,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自从鹦鹉不再说话以来,家里就一直是安静的。但毕竟……毕竟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为了弄清楚那一点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上官雨燕决定找小贝谈一谈。自从小贝出生以来,上官雨燕就发誓要做一个好母亲。一个有想象力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而仿佛为了告慰她的良苦用心,贝先生家原先的那只鹦鹉,学舌时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一“妈妈”!
在贝先生家的小院里,有一处相当不错的地方,那棵开过厚嘟嘟的红花的石榴树下,放着两只凉津津的石凳。现在,上官雨燕和小贝就坐在这两只石凳上。
“有什么事吗?”反倒是小贝开口先说话。
“别急,妈有话对你说。”上官雨燕手里拿了一把小小的折扇。这是一个以前的朋友送给她的。扇面上是一块假山石,旁边坐着一位宫装美人。
“这里有蚊子。”小贝说。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烟一样的月光很薄,很轻,透过石榴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显得有点懒散,有点怠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困倦。
但上官雨燕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月光里闪闪发亮着。她轻柔地问道:“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小贝耸了耸肩,仿佛听不大懂上官雨燕的话,也仿佛上官雨燕刚才说了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一句废话。“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挺好的。没什么好不好的。”
“你都十五岁了,可真是快呵。”
“下个月就十六了。”
小贝的声音显得浑厚结实,但仍然有种变声期的飘忽不定。在他刚刚开始变声的时候,上官雨燕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孤僻的陌生人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间摇摆着。这一会儿,她觉得小贝即便再怎么变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而到了下一会儿,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孩子的神情老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他的心不在焉,他的沉默,他那懵懵懂懂的精神世界……仿佛他一直在说,骄傲地说,坚持着说——我长大了。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了。你们不懂,不懂,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他。他的世界,对于她,是整个关闭的,就像那扇总是关着的房门。或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接近他。
有些时候,那些满不在乎地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甚至都能让她大吃一惊。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爱爸爸。”
轻描淡写地讲完这句,小贝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臭烘烘的白色球鞋。月光黯淡,蜻蜓飞得很低。这种潮湿多雨的天气,脚气是很容易犯的。但此刻,小贝的背影似乎又在说,非常肯定地说——好的,都挺好的,根本就没什么好不好的。
里屋隐约地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是贝先生。就是这样,贝先生在看电视。小贝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上官雨燕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了很长一会儿呆。
三
这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散步的第七天。天空飘着一种嫩嫩的阴翳。没有风,也不是很热。她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一遍,不知怎么就走远了,拐上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巷道。
白天的时候,上官雨燕去看了看新房。巷子里那拆了一大半的人家都搬到了那里。近来还有种讲法,说剩下的一小半也要搬。而且就是不远的事情了。她原先是想叫上贝先生一起去的,贝先生,或者是小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跳上了开往目的地的公共汽车。独自一人。
很多的房子都空着。有些甚至连门都没锁。上官雨燕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套,走了进去。
被隔成方格形的空荡荡的屋子,从这里到那里,依次分别是厨房、客厅、走廊、卧室、卫生间、走廊……或者再走回来,走廊、卫生间、卧室、走廊、客厅、厨房……通向阳台的是一间朝南的卧室。
上官雨燕推开了卧室的移门。
天空显得很高,非常非常的高。高到最高的地方,它便失去了了边际,同时也失去了色彩,就如同雾气升起时远方的海平面。上官雨燕记得,从自家小院里望到的天空就不是这样的。当然,不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些。比如说,从阳台朝下看,这小区好像看不大见树,或者只是些很小很小的树。而今天早上,上官雨燕已经从院子里摘了两颗新结的石榴。那是两颗还没熟透的石榴,青汪汪的,还透着一股黄气。
上官雨燕一连走了三套空房。就在离开最后一套的时候,她拉开随身背着的小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支口红,旋开盖子……然后,就在客厅那面苍白的墙上随手画了一个形状。
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可能是老树的一截枝干,给虫蛀过的半片叶子,被风吹晕过去的一只小粉蝶……不管它究竟是什么,那血淋淋的几笔鲜红,在白到刺眼的墙壁上,却显得更加醒目,更加刺眼。
上官雨燕后退几步,歪着头看了看。她满意地笑了。
而现在,上官雨燕就走在那条平时很少走的巷子里。月亮藏在很厚的云层后面,而云层正在慢慢地扩散,稀释,流动。云层成了扩散、稀释与流动的雾气,成了天空中望不到边际的海平面——成了一整块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
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店铺的灯光。渐渐的近了,明晰了,亮了。
是一家临街的宠物店。
上官雨燕在一只玻璃缸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蜥蜴。”宠物店老板欢快的声音。
“蜥蜴?”
很明显,上官雨燕对这个名词并不很熟悉。她重新弯下腰,久久地、仔细地、差不多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缸里的那个小东西。
它几乎称得上是丑陋的。其实它就是丑陋的。长长的身体,三角形的小脑袋,绿莹莹、脏兮兮的鳞甲盖满了全身。它的尾巴简直比身体还要长,在宠物店刺眼的灯光下面,就像一根小小的、刚硬的鞭子。
此时,这个丑陋的小东西正趴在缸底的一块石头上打瞌睡。
“它……咬人吗?”
“咬人?不,它不咬人,”宠物店老板从一块挂着“美容室”牌子的小屋里探出头来,“它听话着呢,连胆小的小朋友都敢买。”
“平时它吃什么呢?”即便说话的时候,上官雨燕的眼睛也没有从它身上移开。
“吃虫子,一种叫面包虫的虫子。一次它能吃六条。”
“光吃虫子吗?”小东西可能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微微地动了几下眼皮。上官雨燕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有条件的话,可以捉几只蟋蟀。有时候它高兴了,也吃点生菜或者苹果。”
宠物店老板已经察觉出这女人的兴趣,他放下了手里的事情,也走到了女人正站着的玻璃缸前。
“怎么样?还喜欢吗?”他微笑着看着女人,用一种羽毛般轻柔的声音说,“真的,我保证,它是一条非常非常棒的蜥蜴。”
玻璃缸的两个角上分别装着一只白炽灯,和一只紫外线灯管。上官雨燕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
“哦,它怕冷,冷血动物嘛……一年四季都要用灯管照着。它还需要照射紫外线,然后在皮肤里合成一种叫维生素D3的东西。呵,不好意思呵,听别人说的,我也讲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呢,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让它晒晒太阳,下雨天就用紫外线灯。”宠物店老板朝玻璃缸里的一只水盆加了点水,看了看,又加进去一点,“等它醒了呵,它就会在里面洗上一个澡。它可喜欢游泳呢,让它在里面泡泡,泡泡……”
“它在你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很长了。我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宠物店老板一脸得意地说,“你真是很难见到这样的小乖乖,让它吃它就吃,叫它睡它就睡。它是这儿最漂亮的小家伙。你瞧——瞧它那条尾巴,它的鳞,你见过这样光亮的蜥蜴的鳞吗?还有它的后背,啧啧,挺得多高,多挺拔……”
难看的、脏兮兮的鳞甲,在刺眼的灯光下闪着光……突然,它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幽暗恐怖的眼睛呵。眼皮周围还有着刀刻一样的纹路,就像一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官雨燕觉得它在看她。它挺起了脖子,抬起了眼睛。它的鞭子一样的长尾巴轻轻地晃动着。她甚至还觉得它向她张开了两只尖尖的前爪……它在看她。温柔的,若有所思的。
它认识她,并且有话要对她说。
上官雨燕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把它涂成红色。”
“什么?”宠物店老板像被蛇咬一样地怪叫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在它身上涂上红色的颜料。”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它是红色的。”
“从来……没有过……从来。”
“把它涂成红色,”上官雨燕微微一笑,“每天给它吃面包虫、生菜和苹果,每天给它洗澡,晒太阳……一有时间我就会来看它的。”
宠物店老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要多少钱?”上官雨燕冷冷地、坚定地、完全不容置疑地看着他。
四
一般来说,上官雨燕每三天去一次宠物店。大致是在晚上散步的时候。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蜥蜴的食单——
豆腐、紫甘蓝(包菜)、芜菁甘蓝、芥菜、芹菜、蒲公英、青豆角、青椒、韭菜、雪豆、葡萄、萝卜、梨。
上菜市的时候,她就轮番地照着买一些。这次是豆腐和包菜,下一回就是萝卜和梨。她甚至想到过自家小院里的石榴。有一次,她还真的采了一个带去,剥了皮,露出里面亮晶晶的果肉。那只蜥蜴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吃了点。
但上官雨燕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蜥蜴会喜欢吃蒲公英。
“不吃也没事的。我就从来没让它吃过。”
对于这位女客的奇怪行为,宠物店老板倒是好奇了几天,但很快也就见怪不怪了。她已经付了钱,买下了那条蜥蜴。只是和其他顾客不同的是,接下来她又付了一次钱。而补偿的结果就是:她可以不带走那条已经买下的蜥蜴。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一回生意做了两次,再没什么其他的了。
“昨天它没睡好呢。”
“来了?它等你很久了。”
有时,他还会和她开开玩笑。这是个还算好看的女人。她在晚上来看望寄存在店里的宠物。这女人稍稍有点怪癖……至于其他,他便再也想象不出什么了。他解嘲似地撇撇嘴,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软牙刷,用清水轻轻刷着蜥蜴那根长长的尾巴——排便的时候,它经常会不小心把自己的尾巴弄脏,然后就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想着,一边不时抬眼看看门外。
这女人该来了。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了。
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还出了一件小事。那只蜥蜴突然从玻璃缸里爬出来了。三下两下的,它就爬到了房子横梁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他和女人连忙搬来一张椅子,在椅子上再叠上一张椅子。女人爬了上去,但很快就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们改变方式,重新搬来一张桌子,把椅子放在桌子上……
宠物店里充满了桌子、椅子搬动的吱嘎声,以及那女人肆无忌惮的尖叫声。
“我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宠物店老板突然吓了一跳。他手里的软牙刷用力大了点,蜥蜴发出一声怪叫。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拿了一把黑伞。
“下雨了?”
“刚才打了几声雷。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它。”
女人放下伞,径直走向那只装着蜥蜴的玻璃缸。她蹲了下来。
“宝贝儿,这几天过得好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很快,像尖细的竹梢划过清亮的水面。每次她用这样的声音和玻璃缸里的蜥蜴说话时,宠物店老板总要忍不住偷偷地听上几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心情:他总是被她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上一跳;但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听上几句。
通常总是这样的。她定时或者不定时地来宠物店,走到玻璃缸那儿和蜥蜴说话。有时她也会回头和宠物店老板聊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她只和蜥蜴说话。
“能给我一杯水吗?还有一张小凳子……最好再有一把扇子。”
这是她通常会向宠物店老板提的要求。非常简单:一杯水、一张板凳和一把扇子。然后,她就坐在那只小板凳上,手里摇着扇子,高高兴兴地和玻璃缸里的蜥蜴聊着天。等到说累的时候,她就自己喝几口水,当然,也不会忘了给蜥蜴来上几口。
“今天它吃得多吗?”女人突然回头问他。
“呵,还可以,还可以。”他耸了耸肩膀,“早上它吃了点,下午睡了一小会儿,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下了雨就会好一点。”
“是呵,当然。那当然。”
外面一直传来闷闷的雷声。但不见风,更没有雨。
“这几天它好像瘦了。”女人并没有朝向他说话,所以听起来,她的声音显得越发细小、脆弱,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瘦了?不会吧。我每天都喂它虫子和苹果……”
“不是这个意思,”女人笑了笑。女人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非常好看地舒展开来。宠物店老板愣住了,觉得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女人摇动着手里的扇子。那是刚才宠物店老板递给她的。一把白色的扇子,扇面上空无一物。“它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话也说得少了。”
“哦,是这样呵。哈,当然,哈哈,那当然……”
这时店里又进来了两个客人。宠物店老板迎了上去。说话寒暄的时候,他恰好背对着女人和那只装着蜥蜴的玻璃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脊背那儿有点凉,一丝一丝、一片一片的凉直透上身来。
其实,那女人到底在和蜥蜴说些什么,宠物店老板从来就没听清楚过。除了开头那一两句,比如说:“宝贝儿,昨晚睡得好吗?”或者“来,宝贝儿,我告诉你一件特别好玩的事。”这样的话是听明白的,但后来女人就越说越轻,声音越来越小,简直就像窸窸窣窣的耳语。但很显然,和蜥蜴说话的时候,女人是快乐的。因为在那些耳语里面,总是会夹杂了一点笑声。而等他再次屏息细听,那笑声和窸窸窣窣的微语又全都消失了。店堂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吃吃睡睡的小动物,和一个付了两次钱的奇怪的女客。
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女人一脸笑意地和蜥蜴说话时,玻璃缸里的蜥蜴却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总是这样的,天气很热的时候,它要睡上很长的时间。而天气很冷的时候则同样如此。不知怎么的,那天他有点生气,想把那只贪睡的小家伙弄醒——但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她让他给她加点水,“话说多了,口干得厉害。”她朝他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很好看的。非常好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来了以后,就和它说会儿话,然后再心满意足地离开,他记不清楚了。只是宠物店老板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放好一杯凉水,搬好一张小凳子,然后,再在凳子上搁一把扇子。
还有一次,那天她该来的,但结果却没来。快要收工关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走到玻璃缸前,探下头去。
“嗨——”他叫它。
它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它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还摇了摇尾巴。
那天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有那么几个瞬间,它好像真的开口说话了。他吓了一大跳。
五
秋天到了。贝家的石榴真的熟了。
石榴熟的时候,树上的叶子就一片一片、一片接着一片地掉下来,掉在院子里,掉在石凳上,也掉在贝先生微微秃顶的脑袋上。
经过一个夏天的酷热,贝先生显得黑黝黝的,在他混纺的白衬衫外面,也套上了一件黑黝黝的外衣。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更烦恼了。
早餐的时候,贝先生讲起了拆迁搬家的事情。新房的钥匙已经拿到了,但贝先生心里烦着呢,烦着要装修,烦着要搬家,烦着小贝的新学校,而最让贝先生烦心的是,上官雨燕竟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你们先搬过去吧。”
“什么?”贝先生几乎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