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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信劝她不能因小失大,她答应考虑,可没几天就拖着行李自己跑回来了!你说这人多幼稚……”
“她挺开放的吧?”
“大大咧咧的,娇气。”
“从小就这样儿?”
“嗯。”
“那可跟你正相反,不过脾气不一样的兄妹多的是……她漂亮吗?”
“……还可以。”
以后他就没有提到过这个妹妹了。他没有告诉我她元旦举行了婚礼,更没有告诉我母亲是他后母,妹妹也不是他亲妹妹。这些情况是他死后我才从别人那里陆续听到的。不知他为什么要隐瞒这种没有特殊意义的事实?别人还提醒我注意,与他一贯的表白相反,他的家庭并不和睦,他和后母之间有一道捉摸不定的很深的裂痕。
我曾经参加过那次集体拜访,吸引我的除了郭普云脸上那块白,便是他母亲不寻常的冷淡态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面孔非常慈祥,保养得很好,然而皱纹不多的脸上笑容也不多,表面的客气后面藏着一种谈然的疏远。她推开郭普云的房门,探探头又缩回去,好像不小心进错了房间似的。我从那动作上读到一个暗示:差不多了吧。同学们也都是有心人,片刻之后便告辞恐怕不能说与老太太的表现没有一点儿关系。这恰好应和了我的想象,肯把儿子甩在医疗器械厂宿舍里而又不闻不问的,确实应当是如此这般的一个母亲。
她没有参加郭普云的追悼会。她的老伴儿,也就是死者的生父,同样没有参加。兵工厂路程崎岖遥远。不来是可以理解的。郭普云的父亲患有脑溢血后遗症,行动言语皆不便,不能看儿子最后一眼就更可以理解了。为了防止肿胀的肉体从骨头上松落,郭普云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只留下两只似睁未睁的眼睛。大老远赶来看这副惨景,确实没有必要。工厂在电话里也是这样劝两位老人的。不管他们的劝阻是否真诚,追悼会上看到郭普云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他们一定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死者旁边似乎缺了点儿什么。至少在我不幸过早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不希望身边没有我的母亲。不能没有生我、养我而爱我的人。
以后我知道那是后母。我觉得我该明白那些事了,细想反而更加糊涂。依郭普云的为人品性来看,他不会阻挠父亲再婚,也不会由于眷念生母而故意把自己与后母的关系搞得很紧张。此外,后母刁难丈夫前妻之子的可能性也不大。即便是个泼妇,在郭普云的善良和忍让面前也会有所收敛的。老太太看上去绝不像挑畔成性的人。她很文雅。
但是裂痕确实存在。
我带着班主任到百万庄那个单元探访过一次。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找到郭普云生前的笔记,借到教导处好好研究一下,看看学生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则想以公谋私,躲在班主任身后捞取些意想不到的材料。
郭普云的父亲打开门,但没让我们进去。他拄着拐杖,嘴角有点儿歪斜,两只迟钝的悲伤的眼睛在门缝里瞪着。他嘟囔的什么无法听清,但神态却告诉我们休想再往里迈一步。笑容可掬的班主任顿时尴尬得要命。
“我是郭普云的班主任,来看看……”
“没有人!里面没有人……”
这次听清了。门也关上了。班主任不甘心,拉我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一边吸烟一边等郭普云的母亲。他说老太太可能买菜去了,我说老太太肯定在屋里,不愿见我们,故意让老头子出来搪塞。他不相信,还说不该用这种愤世嫉俗的语言指责一个让悲哀笼罩的家庭。
他说:“我们应该体谅人家。”
班主任是个很可爱的人。他猜得很对,当我们失去耐心来到楼门口时,郭普云的母亲拎着菜篮迎面走过来,她认出了我。寒暄之后没有往楼里让的意思。三个人便站在草坪旁边的空地上讲话,那样子一定很怪。
“你们校领导前些日子来过了……”
“是的、是的。我是班主任,我代表全班同学再一次……”。
班主任老往身后瞧,似乎想给大家找个坐的地方。但老太太没有坐的意思,挽着一篮蔬菜直挺挺地立着,目光平静而专注。
“是这样,为了加强对学生的思想工作,便于掌握学生的思想动态,我们想把一些事物彻底剖析一下。我们过去了解情况太少,现在的困难是……”
“我能帮什么忙?”
“我们想借郭普云的笔记看一看。”
“他记笔记吗?”
老太太反问我们,班主任一下子愣住了。郭普云有个谁也不让看的日记册,连赵昆都说没有读过。他平时公开的是个写诗的草稿本,里面记了不少格言,有些可能是他自己杜撰的。
借不到日记,借到这个草稿本也将就了。我骗老太太:“他经常记笔记,他让我读过其中一部分。我们保证对笔记内容严守秘密,看完马上还给您……”。 “没必要了上个星期六他爸爸一直躲在屋里烧东西,不让我进去看。烧了不少书,连灰都捣烂了,里面可能有普云的日记……请你们原谅。”
“……太可惜了。”
“就是没有烧,他爸爸也不会借的,我也不会借。普云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做思想工作用不着打他的主意……”
“对不起……”
班主任有点儿不自在,摇了摇头。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菜篮子夺到自己手里了,大概很沉,不胜拖累似的歪着一只肩膀。
我问了郭普云五月一日离家前的一些情况,老太太很耐心地回答了许多细节,似乎没有多大忌讳。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大概是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很后悔。问过之后就后悔了。
“郭普云平时跟家里有矛盾吗?”
“……什么矛盾?”
“他一个人住那边,很乱很脏……我觉得他是不是跟您……或者……”
“那是他自己闹的!他从来不和家里人说心里话。我们不知道他整天想什么,他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问,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完全可以管好自己,他自己不想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办法……”
“他脾气很好。”
“你什么意思?”
“他好面子,您要用刚才那种口气批评他,他会受不了的……他跟您吵过嘴吗?”
“我是他母亲,该怎么批评他是我的事,做了错事就该批评……”
“他做了什么错事?”
老太太脸色苍白,班主任在背后扯我袖子,但我看到机会就在眼前,我得把它抓到手,不论自己将表现得多么愚蠢。
“大妈!普云做的错事跟他的死有关吗?他做了什么错事?”
“……我累了。班主任老师,请以后不要打扰我们,他爸爸身体不好,你们都知道,把菜篮子给我吧,我要上去了。”
“大妈,对不起您了!”
“别客气,我知道普云有许多朋友。家里待他一直很好,不信你们问问周围的邻居,你们可以随便敲开一家问一问……”
当然,这是完全用不着问的。
“普云……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看看我,看看班主任,抱着一篮菜踱进了楼门。我们不怀疑老太太最后这句话。任何认识他并且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说。郭普云是个好孩子。这个评价的真理性是明摆着的。
对此表示不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他恶狠狠地把自己叫做小丑。
班主任惋惜那个被烧掉的笔记本,他一本正经地认为它是开展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生动教材。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充分地利用死者是否妥当,是否有悖人情。我比他强不了多少,也许更可鄙。我触了老太太的疼处,用郭普云缺乏照料的生活情景使她难堪。我还硬从她嘴里拽出一条线索,试图证明郭普云曾经做过难以被人接受的错事。我总感到,郭普云曾经十分狼狈地抗拒过一种来自异性的吸引力。与他和那位舞蹈教员的交往有别,这次朦胧的经历——很可能只是视觉上的心理上的经历——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罪恶感。
他的死离妹妹由东北归来半年多,离妹妹完婚刚好四个月。巧合不能说明问题。但是,他七五年在与吴炎的艺术竞争中突然转入颓唐,那时距他父亲再婚恰好三年,这期间难道没有发生一些别的事情吗?他与众不同地淡视恋爱问题,当时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
郭普云的朋友之一,那位兵工厂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对我讲过一件事。事情本身像笑话,但是他讲得很严肃。我也觉得这个笑话不简单,它的趣味非常深奥。
一九七六年春节前夕,休假的郭普云到菜市场办年货。售冻鸡的柜台前人多手杂,他抢到一只鸡之后便被挤到或主动撤到人群后边。他站了一会儿,这时有人揪住了他的胳膊,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粗暴地拥进了柜台后边的办公室。工人民兵们指责这个文弱书生企图偷窃一只三斤二两重的母鸡。
他们抓住了他!他跑不了了!说,为什么偷鸡?不说送你到派出所去!胜利的喧嚣压没了郭普云的申辩。他说他是准备去交款的,但没有人相信他。最后菜市场通知兵工厂保卫科来领人。
郭普云?
偷窃?
母鸡?
兵工厂没有谁认为这个指控可以成立。郭普云的饭票是公用饭票,谁都可以抽几张,想还就还不想还拉倒。他经常几十块几十块地周济修建队生活困难的老师傅,大都是白给。这样善良的好心人会偷一只不值一提的母鸡吗?真是笑话!
兵工厂说服了菜市场,事件总算平息了。但工人民兵们直到最后还在坚持自己的理由:他站的地方离门太近离柜台太远,他们以后见到这种人还是要抓的,他们从来就没有抓错过。他们是内行,他们十分清楚一个胆怯的偷窃者的种种表现。
兵工厂虽然保护了他,但他已经饱受了人格上的侮辱和打击。他一蹶不振,好长时间没有缓过来。
“他脸色惨白,人都傻了,谁劝也没用,以后我们都不跟他提这件事。”
“他肯定没有偷的意思?”
“那还用说么!”
“那他千嘛长时间抬不起头来?”
“老实人都这样!如果让大家呆在一问屋子里,假定找一个小偷,最先脸红的肯定是郭普云,哪怕他一根线毛也没拿过。老实人知道自己清白,所以连一点儿别人的怀疑都接受不了……这种人我见过许多。”
“如果他并不怎么清白呢?”
“别人不好说,但对郭普云我可以百分之百打保票,他是难得的好人!”
副主任对朋友的真挚爱戴令人感动。我也始终认为,像郭普云这种与人为善的人的确不多。但是必须面对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郭普云自杀前坚定不移地指称自己为小丑。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嘲,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比喻,它带着深不可测的人性烙印,是对自身遭遇的绝望而明确的悲痛概括。
作为一个品德受到称赞的人,郭普云某些时刻恐怕难于正视自己内心与常人无异的边边角角。他的生理缺陷不会是器质性的,很可能与长期的精神压力有关。也不能怀疑他没有正常男人的正常欲望,直至三十六岁他的道德观都是纯粹的,他满足欲望的惟一手段只能是自渎。这种行为造成的后果,许多科普小册子和青年卫生知识丛书都写得明白,它的副产品是思想上的自我谴责。郭普云为自娱付出的代价比别人更惨重,他拒绝与异性接触的时间太漫长了,而且他似乎被自己的欲望搞得无地自容。不论多么堂皇的人,在获得性愉悦时的种种失态与猥琐的人是相同的。那种不堪状对人的道貌岸然的确是一种讽刺,而且它的确类似于小丑儿的行为。大家同受七情六欲的制约,豁达的人随之任之,堕落的人更不以为然,而在郭普云看来却成了沉重的隐蔽的罪恶,更让他难堪的,恐怕是这种罪恶迫使他饥饿的思想产生许多企图和遐想。他在视觉上是否感受过异性身体无意的引诱呢?他屈服了吗?他的屈服被人发现了吗?
我绝对不承认他会偷窃。但是在菜市场大门与柜台之间恍惚片刻,那副拎着一只母鸡让人推推搡搡的样子,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
联合大学分校二楼厕所的木头档板上有一句放肆的秽语,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迹很漂亮,显然出自有文化的开放的当代大学生之手。它精辟地表达了一种人生观,宣言似的炫耀了一种荒谬和坦率。佚名者写道:
“高尚了一天之后,不妨下流一下!”
聪明的年轻人为高尚和下流安排了这样的关系。虽然他在一天里未必高尚,但在试图下流一下的时候却没有掩盖,嘻皮笑脸地正视了自己。他知道这“一下”与高尚无关,并且认定它从形式到内容都千真万确地属于“下流”。不知名的大学生活得不够严肃,但他肯定活得比较轻松。只要高尚和下流适度,这个王八蛋肯定会前途无量的。就是颠倒了高尚和下流的位置,他也不会像郭普云那样骂自己为小丑。郭普云的不幸在于他不能容忍灵魂角落里的一点点污斑,况且那污斑未必就是污斑。厕所便池里的东西一般来说也是人的腹腔里的东西,人就拖着这些东西在世界上走来走去,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们身上还有干净的血。
他却“小丑、小丑”地嘟囔着,把自己干掉了。不过,没有自杀的人脸皮都有相应的厚度。有些活得很自在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仁义道德和男盗女娼的双簧戏仍在没完没了地演下去。郭普云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但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他的离去不会使这个世界更美好,大约也不会使这个世界更丑恶。它还是它原来的样子。
但是,人群里少了一个好人。
第八章
出事前五天,郭普云来看我,情绪很好,我爱人上街买了几盒冰激凌,我和他边吃边聊,话题扯得很远,他脸上的纱布有点儿脏,但粘得很牢固,我竭力不去看它。他敷衍了事地翻了翻我扔在沙发上的刊物,叹息他的诗再也写不成了。我说只要肯写总会写得成的,没有大成也有小成。
“人都要死了,还写什么写?”
他竟然冲我爱人笑了笑,很开朗的样子。他做作得有点儿让人讨厌了。
“你说死呀死的有上千遍了吧?”
“这次是真的!”
“就为这个?”
我恶毒地指了指他的脸,想讽刺他,因为和风细雨地劝慰他已经听不进去。果然,他立即抬手往脸上摸,身体烫了似的一抖。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劝我化妆,有人劝我找找土大夫,没用!但凡有一点儿办法我也不会……算啦!咱不谈这个。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前跟我商量好在后天陶然亭的全班聚会上见,又满不在乎地跟我爱人开玩笑:“大妹子瘦得可以!胃口不行吧?”把她说了个大红脸。郭普云走后,她断定他不会死,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小个子男人很乐观,也很幽默。
我多次设想,如果不用语言而用十几个大嘴巴打消他对死亡的迷恋,再大吼一声:“孬种!小丫头养的!”效果不知是否会好一些?他会醒过来吗?当然,如果耳光打后还是个死,那么打人的人就不啻于杀人犯了。可见我当时没有装模作样地揍他是对的。
陶然亭的聚会只到了二十几个人,许多同学没有来。郭普云也可以不来的,但他早早地等在公园门口,在整个游玩过程中活跃得几乎可以说是上窜下跳。我想,他是把这次活动当作他人生的告别式了。
我们租了六条船,由北岸向南岸冲刺,比赛的负者需在交船后于山坡的草地上表演节目。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挑选强壮的同伴登船,郭普云迟了一步,也可能是有意的,那条船除了他便是三个弱不禁风的女同学。班主任觉得不公平,想给他换个男的,他不干,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地也不干。最后决定让他先划五十米,别的船稍后启动。
他划得很稳,船头笔直地切开水面。另外五条船待班主任一声令下便发疯般地追了上去。如果独船独桨他会保持相当的速度,在急迫的追逐之下他却慌乱了,水花儿时大时小,耳朵胀得紫红。第一条船刚刚超过他,他的船头便忽左忽右地摇摆起来。又一条船超过去,一个大嗓门儿快活地吼道:“郭普云,你小子今天输定了!”
我乘的那条船最后一个擦过他的桨边,他面朝船尾,额头和发梢上全是汗水,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桨柄。对输赢不在乎的女士们尖叫着,用水撩我们。但郭普云似乎是想赢的,埋头挥桨的样子有些悲怆。
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不明白。
“往回划……”
他苦笑了一下,对我提出的恶作剧不感兴趣。不久南岸的胜利者发出一阵惊呼,我回头一看,发觉他竟然真的那么做了。船头调转一百八十度,有趣的是,他还摘下一片桨叶示威似的朝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