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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进入这个司法程序了,单位领导不能继续陪同,”胡大一对陆凉说,“你看呢?”
“啊!我们会离开的!”两位科长同时说。
马南嘉被带离会议室。我也要离开,胡大一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待到屋里再度平静下来,陆凉说:“季泰雅,你认为葛洛毅用什么手段或者事实来要挟你?”
泰雅看着地板不支声。我的喉咙仍然因为震惊而僵硬,但是我的头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陆凉又催促了一次,泰雅才小声说:“他要告诉别人我是个同性恋。”
陆凉接着问:“这是事实吗?”
“你这不是废话!”泰雅的声音突然拉高,然后又回落,“只有我们3个人知道。”
我看到胡大一的嘴边浮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陆凉接着问:“他要求你做什么?”
“在王守成医疗事故调查中袒护他。”
“你同意了吗?”
“我没法答应他。因为我心里也没有底。但是他盯住我不放。”现在泰雅说话的语气开始有点恢复,不再咄咄逼人,让人不得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你是怎样杀害葛洛毅的?”
“昨天晚上,大概8点半左右,我到葛洛毅家里。。。”
胡大一插道:“等等,我要问一件事。你说你和马南嘉是。。。恩。。。同性恋,有3个人知道?是哪三个人?”
泰雅稍显诧异地望着他说:“我,马南嘉,还有葛洛毅他自己。就这三个人。”
“没有别人吗?很奇怪呢。朱夜不是你同寝室的同学吗?他怎么不知道?如果你们在寝室里。。。难道他也是睡觉特别熟的?”
我的脸上开始发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自己的木知木觉。如果真的是那样而我一点也没有发现过,岂不是让人笑掉牙齿?
泰雅微微一笑:“我们从来没有在寝室里亲热过。葛洛毅是工作以后才知道的。有一次我们在医院的图书室里接吻,恰好被他撞见了。”
陆凉问:“他当时就暗示过要要挟你吗?”
“不,他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从此以后仍然象往常一样,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是这次出了事以后他才提起的。”
“这种事情如果败露对你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那还用问?”泰雅仰头看着窗外,手指拨弄着手铐的锁链,“整天被人指指戳戳,象我这种在医院里管人家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什么也干不成啦!别的医院也有过这种事,我们医院虽然没有先例,估计道德败坏、作风问题之类的处分是逃不掉的。”
“你为了自己的前途所以杀了他?”
“恩。”泰雅继续低头玩弄手铐上的锁链。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胡大一突然说,“竟然打算一天里骗我两次?”
泰雅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恐慌。
胡大一接着说:“你说葛洛毅要挟你?葛洛毅是出了你们两个以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那为什么我刚才听见某人说‘这件事不该你一个人扛着,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情’?难道你有两个‘相好的’?”
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泰雅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我以为他会再次发怒。可是他突然偏过头去垂下眼帘。人是有极限的,无论生理和心理上都是如此。今天他承受的压力已经大大超过他的极限。现在到了我来承担我那一部分的时候了。我咬咬牙,鼓起勇气说:“老胡,我会解释这件事的。不过可能需要比较多的时间。”
“没问题。”他一扬手,“洗耳恭听。”
壁橱 旧事(8)
即使是精心制作的骨骼标本,如果放在橱里的时间太久,没有通风除霉,也会生虫。更何况我们的秘密是那么匆匆忙忙地被压进了各自的箱底,任其慢慢流出腐臭的污水。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大学的第一年快结束时,那个初夏郁热的下午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离考试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听说另外几所大学的学生在演讲、游行、静坐示威,上北京串联,听美国之音。可是医学院秉承了保守的传统,静如止水,一派考试前努力学习的气氛。我和葛洛毅在同看一本借来的图谱,复习解剖学。泰雅在床上摇着扇子打盹,为晚上去通宵教室养精蓄锐。马南嘉突然提前从教室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学生会终于说服了临床医学院的老师,准备组织队伍加入其他学校的游行。下午晚些时候要先在大礼堂开誓师大会,然后一起步行出发。听到这个消息,为考试而郁闷得要死的我们顿时兴奋起来。马南嘉说肖沧海被分派了布置大礼堂的任务,但是因为更多的人在操场上集合演说,人手不够,所以私下找他拉几个人帮忙。我们寝室全体人员一致同意加入,为争取自由民主平等出一份力。
我们到大礼堂的时候,马南嘉的同班同学,校学生会宣传部干事肖沧海正伏在地上用红漆写斗大的字。旁边有一个高高的漂亮女孩子,说话很咋呼,窜前跳后地帮忙把写好的纸摊开晾干。马南嘉介绍说这是肖沧海的妹妹肖白安,在医大附属护校读大专,但是已经通过了专升本考试,过了这个夏天就是我们的同届同学了。在肖白安的指挥下,我们很快加入工作:我去打扫卫生,马南嘉和泰雅接话筒线,葛洛毅帮肖白安把晾干的字用大头针别到红色的横幅上。泰雅耳朵上套着耳机,看上去一副很酷的样子。
横幅写好后,时间已经不多了。肖沧海问:“怎么把它挂上去呢?布反复用了很多次,已经很脆了,吃不住份量,不能用绳子拉上去。”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和他戴着眼镜、歪着头思考的纯真而执著的样子。
肖白安说礼堂旁边有一个备用的铝制三角扶梯,可以打开支在舞台上,然后有个人捧着横幅从梯子爬上去,直接把横幅挂到台前的横杆上。
肖沧海摇了摇扶梯说:“好象不太牢固,可能会摔下来。”
肖白安叫马南嘉去检查一下。马南嘉几步就登上扶梯的最高一级,看了一眼,又拉住台前的横杆摇晃几下,说那横杆很结实。万一梯子榻了,只要拉住横杆就可以慢慢移到旁边然后爬下来。但是他说还是去教室里拿几张凳子来叠在一起比较放心。
他刚走,肖白安就催着肖沧海快点挂上横幅,否则开会要来不及了。肖沧海开始爬扶梯的时候,我已经扫到很远的地方了。当我提着扫帚和簸箕走到下一排的时候,听到泰雅在扬声器里说有一个喇叭不响,让站在舞台前沿扶梯子的洛毅去开一下墙上的开关,看看是不是电源没有开。洛毅松手离开,梯子轻轻摇晃了一下,肖白安站在一边,眼睛盯着横幅,指挥她哥哥把标语放到合适的位置。她应该看到那梯子不稳。但是她并没有伸手去扶。
洛毅面对墙上一排开关绳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问我应该是哪个。我告诉他我记得是左边第二个。可能是狂热的气氛推动了人的头脑。一向做事稳重小心的洛毅那天动作竟然特别快,在我猛然间想起来改口告诉他是第三个以前,已经拉下了开关绳。
他拉下的,是礼堂前排照射灯的灯绳。突然间高支光的照射灯齐放光明。刚从门外拖着凳子回来的马南嘉大叫“小心”。只听肖沧海“哦哟”了一声,摇晃了一下。洛毅慌忙又拉了一下灯绳,把灯关掉。但是眼见着肖沧海身体下的梯子开始摇晃,很快就超过了他身体可以纠正的幅度,来回2下后,“哐啷”一声倒地。肖白安尖叫起来。马南嘉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台前。我和洛毅大叫着,惊恐地看着肖沧海死死抓着的横杆开始变弯,掉下锈蚀的铁屑,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当马南嘉和泰雅同时奔上舞台的时候,超负荷的横杆终于彻底断掉。肖沧海绝望的面孔如慢镜头一般从我们眼前掠过,后脑碰到舞台边缘,奇怪地翻折了一个方向,倒向另一面,“砰”地一声落到地上。他的脖子折成恐怖的角度,僵硬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不用多看,也不用多少高深的医学知识,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马南嘉叹道:“这下他可完蛋了!”
如果马南嘉事先说出他看到横杆上有一个地方好象锈蚀得特别厉害并坚持等凳子拿来了再挂横幅。
如果泰雅等肖沧海挂完横幅以后才叫洛毅放开梯子去试开关。
如果我没有说错开关的位置。
如果洛毅象平时一样问一句“是吗?”或者稍微犹豫片刻再拉下开关。
那么肖沧海会和我们一起读书、做试验、实习、毕业。很多年以后在校友会上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哟!老同学!”然而现在他已经是走向腐烂的遗骸。其间的反差让我们每个人从内心深处不寒而栗。我们慢慢聚拢围在他身边,以沉默掩盖着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突然泰雅说不好了,他从耳机里听到广播电台发布北京戒严令的消息,坦克车队已经开进市区追缴走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化方向的反革命暴乱分子。几乎在一霎那间,追求自由民主的热血青年形象就消失在官方媒体中,代之以面目可憎毫无人性的暴乱分子的凶残行径。一下子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礼堂里暗着灯,外面操场上传来呼喊口号的声音。那些真正热血的青年还不知道这样急剧的变化。
我们几个人同时看向马南嘉。就在几分钟之间,他已经做出了后来被证实是正确的决定:立刻分头离开礼堂,悄悄回到寝室继续复习功课。任何人问起礼堂里的事都一概说不知道。由他自己和肖白安去保卫科报案,说他们到礼堂去找肖沧海,发现他意外跌倒,而且已经摔死了。早在这时他身上就已经隐隐透出外科医生的干练和果断。尽管大家都很惊慌,马南嘉仍然记得擦去扶梯上的手印。
泰雅问:“你说,真的没事吗?”
“没事。放心吧。”马南嘉答道。
洛毅上下牙直打架:“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马南嘉说:“听我的。没错的。”
我问:“那么,以后怎么办呢?”
“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明白吗?谁也不能说出去。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我们4个人悚然点头。
马南嘉接着说:“唉,不要愁眉苦脸的么。至少,91届可以太太平平地毕业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医学院古老的传说。
虽然考试最后如期进行,被当做意外死亡的肖沧海也按时火化,我们每个人都记住了马南嘉的话,从此闭口不谈这件事。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信医学院的传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参加操场演讲的学生受了处分,写了检查,取消评定奖学金的资格,分配时也吃了亏。听说已经毕业分到医院和科研单位的那几个人日子也不好过。有些人到现在还属于“另册”。而我们一起通过了思想政治考核评定,太平地学过了一门又一门科目,悠哉地看一届又一届新生很无聊地军训。没有人追究那天下午礼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心里慢慢腐烂生蛆,变成骷髅,抓挠着、啃咬着心里空落落的地方。
当久未谋面的我突然出现在老马他们面前的时候,不知我根底的泰雅为了保护老马和洛毅,拿出这个骷髅做盾牌。而当我们全部暴露于迫在眉睫的危险下的时候,泰雅为了保护我们,又尽量藏起这个骷髅。
我突然发现,即使和一个人一起生活很多年,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他。每个人露在外面给人看到的部分,就象壁橱的门。尽管每天都经过它的前面很多次,可是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走进去永远不会知道。好比这扇门上贴满了可爱的卡通人物,大大咧咧地钉上几个钉子,挂着暖暖厚厚的毛衣和随便穿穿的牛仔裤,以为里面也会是松松垮垮的杂木条。打开橱门才知道,撑起整个橱的,是坚实的钢铁。
壁橱 真相(9)
在隔壁一间无人的办公室里,我用最简洁的语句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胡大一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着。最后,陆凉问:“那么你的意思是,马南嘉和季泰雅为了就这件事封住葛洛毅的嘴,共同谋杀了他?”他又兴奋地说:“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可以解释了。葛洛毅死了有很多好处。葛洛毅死掉后,可以把王守成的医疗纠纷统统推到他头上。也没有人会揭露他们是同性恋,广慈医院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参加过学潮,并因过失而导致别人死亡。”
“但是,你的推理有一个大问题。”胡大一说,“马南嘉自己把他们的亲密关系抖了出来。”
“哦。。。”陆凉有点失望,随即又争辩说,“但是,这是丢卒保车的一招呀。虽然他们的关系败露了,可是他们因此而相互作证,都有了不在场证据。更大的罪行被掩盖了。毕竟现在为单纯的同性恋判刑劳教很少了。”
“那也不对。”胡大一说,“朱夜,精斑的痕迹,即使洗过也可以查出来,对吗?”
我点头称是。
胡大一接着问:“那么,精斑或精斑的痕迹形成的时间也可以推算出来吗?”
我答道:“如果保存条件比较固定,可以根据蛋白质的降解程度大致推算出来。不过不太准确。要精确到10个小时还是12个小时是不现实的。”
陆凉说:“所以他们可以先把葛洛毅约出来,杀了他,再回去亲热,留下所谓证据。朱夜自己也说过马南嘉是个老奸巨滑的人,什么鬼点子都能想出来。他们肯定打算如果能瞒过去就瞒过去。万一被揪出来就提出这个精斑的证据。进退自如啊!现在的犯罪分子越来越狡猾了!”
胡大一沉思不语。
陆凉说:“还有20分钟就要开吹风会了。我们在汇集一下手头的证据,看看能不能结案,还要补充些什么。对了,葛洛毅死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人会揭发广慈医院反复使用一次性医疗器械。”
我脑袋里一个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响。口袋里的纸团如同会自动放射热能的核武器,隔着衣服烙着我的皮肤。
陆凉继续说:“我们要彻底调查广慈医院,另外立案侦查欺诈罪。”
脑袋里碎片散开后,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老胡,从河里捞上来的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胡大一很暧昧地笑着说:“原则上不能告诉你。但是原则是人执行的么。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恩。。。想法是有的。只是。。。如果说出来,不能追究我任何责任。只能当做私下交易。”
“什么意思?”陆凉说,“交易什么?”
“真相。”
“什么?”陆凉叫道,“真相为什么要从你这里得到?我们自己就不能调查出来吗?不要忘记,侦探小说上写的超级无敌神探只能活在于侦探小说里,到了真刀真枪上的时候,还不是靠一批又一批人过筛子一样查证据查出来的?”
“我们交易一次吧,陆凉,”胡大一说,“朱医生常能找到古怪而有用的东西。就象你说的,马南嘉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而朱夜了解他,可能能找到里面的什么漏洞。”
“你?你要做违反原则的事情?”
“我们的最高原则不是坚持原则而是查清真相。”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再说什么了。”陆凉不满地在椅子上坐下,恨恨地拽露在文件堆底下某个档案袋的一截线头。不料不但没有把线头从档案袋的封口钮上拽下来,反而把整个档案袋拖了出来,上面堆得高高的文件连带着如塌方的山石一样滑倒。陆凉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
猛然间,我想到了什么,急忙说:“老胡,我们可不可以回现场一次,把吹风会推迟一下?我有重要的东西要检查。”
“不可能!”陆凉说,“昨夜已经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连河里都打捞了,还能遗漏什么?你要带什么先进设备到那里去?显微镜?”
“不用,”我说,“我的眼睛、一个试管、照相机和绳子就行了。”
胡大一朝陆凉神秘地眨眨眼,仿佛在说:“演出开始了。”
执勤的警官看守着码头。周围聚拢着一群闲散的路人,朝泥沟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力图看到一点什么,好做麻将桌上的谈资。
我跳下车,直奔发现尸体的地方,靠近防汛墙向下看。尸体已经运走,杂乱的泥坑还在。同事在发现比较可疑可能有犯罪分子血迹的地方用小旗做出标志,不过直到出门前我听到从实验室传来的消息是还没有发现除了死者以外的血迹。我先在离泥坑最近的防汛墙上仔细观察,接着拿出和尸体脖子上系的绳子一样长的一根尼龙绳,前端也同样绕了一个环,打上结,从墙缘放下去做比划。
不对,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