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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他开口说话后,擎阳渐渐不管束他的行动,只消留个口讯,想去那儿都不成问题。
和将军锟耀早早相识在十八岁那年擎阳硬带他远征时,两个爱马好武之人聚在一起,不合,难!
加上擎阳与锟耀是童年好友,相当放心他去锟耀府上,他不想待在宫中时多会找锟耀聚聚。
就因如此,他终见到不该见的人。
前一刻,他犹和锟耀争论何地产的马较佳;下一刻,软软小小的少年奔入厅中,锟耀紧紧拥着他恣意地吻着。
他知道锟耀有个年稚的情人身在遥遥异国。他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擎阳不知是刻意或是……十四年来他像生长在笼里的鸟儿,擎阳不透漏半分朝堂之事予他知晓,他活过一半生命的故国,成了陌生之地。
而今见着此人身着夏羽织品,俨然来自故国夏羽,他禁不住想问一声父皇好吗?
父皇……
嘲弄着在脑中闪现的名词,他认为是父的,不认他这个子,又何必关心,关心又有何用?
回神时,少年和锟耀拥吻的画面再度进入视线。不习惯眼前场景,他刻意别开脸,不意,和另名男子对上眼。
跟着少年一同进厅的尚有两人,一个恍若冰玉剔透,不住地低声啜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仅差当年的他些微而已;另个人,是位相貌清朗的男子……
原本,他注意力未集中于斯文清朗男子身上,而盯着在一旁啜泣的人儿,那面庞熟悉地令他怔忡。
直觉地视线转向锟耀怀中人儿,怔楞更甚,他刚刚未察觉,眼前二人有着相似相仿的清丽,亦与镜里的他相似相仿。
未及回神,便听见锟耀唤怀中少年为『寒沁』。
这名字,他不熟悉,但有记忆,他的十一弟就叫寒沁。
目光转动,望着一旁轻轻拭泪的人儿。
若他的直觉没错,此人该登上王位的皇七子寒凝……是吗?
「寒凝……」
他语音颤颤地试着叫唤,胸口一会儿震荡一会儿停摆,摸不清心底的思绪是乍见亲人而欣喜,抑或欲手刃此人为母报仇!
他,不解。
如同他不能厘清此时此刻,他该名为太宁或……寒光。
思绪紊乱无章,过往的一切纷纷浮现眼前,作乱他现今的一切。
寒凝,皇后的独子,就为了他,他和母亲无辜被入罪,他被流放成了擎阳的太宁,他的母亲……一斟毒酒,香消玉损。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母亲比现在的他大不了多少。他和母亲没做错什么,身在帝王家是他们唯一、亦是最大的错处,为了寒凝,为了父皇对皇后的爱情,他们被当作牺牲品。
寒凝为他的叫唤惊动,抬头疑惑地望向华服男子。诧异于『寒凝』二字出自此人之之口。
回视他的七弟寒凝,倏地无法呼吸,双手颤抖触上腰间长剑。
霎时间,他不再是太宁,而是当年欲哭无泪的太子寒光,一夕之间出万人上下沦为阶下囚的皇长子寒光。
「太宁!」锟耀的一声叫唤,拉回他的心绪。
僵硬地迫使自己望向锟耀,努力不让锟耀察觉他的怪异,面庞上的苍白,则不是他强迫便能订正。
「我的情人——寒沁;寒沁,这位就是鼎鼎大名寂贵妃太宁。」锟耀一径地盯着小情人看,压根儿没理会他的有何异样。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锟耀,思绪飘飞遥远,隐隐约约,他听见锟耀以一贯好听的声音念着!太宁、太宁、天下太平。
忽想起擎阳当初决定叫他太宁时说的话!太宁,是极宁静的意思,也有天下太平的意思……
希望他平静吗?短短时月里历尽沧桑他怎平静得了,十四载任人狎戏的日子,十四个没有自由的年头,叫他如何不恨!
寒凝、以及当年做伪证的远扬,他全都恨!
意识飘远,耳朵却仍清晰接收,十四年来他未曾听闻的故国事,一一由锟耀和三人口里,传入他耳中。
当年毫不留情的父皇被皇三子寒祁所弒,斗死他母亲的皇后在同日被斩。过往与他最要好的皇次子寒石成了朝廷重臣,言语一出连现今夏羽皇寒祁都得让三分。
皇七子寒凝——
可笑的是,他们一心希冀登上皇座的寒凝,成了寒祁的枕畔奴,与十四年来的他相同,得看君王面色过活,为求生存必需捺住性子,在另个男人面前坦露身体,任其玩戏。
寒祁,竟是寒祁,十四年前谁能料到登基的人是寒祁呢,他们以为打跨他,便是为寒凝辟了一条通往帝位的大道,没想到,鹿死寒祁手。
寒沁,他不熟悉的十一弟寒沁,不知觉已生得这般大,是个可以领军的将士,亦有足够的勇气为爱情叛国奔入邻国将军锟耀怀中。
「我说要来,远扬死求活求也要跟,我只好想法子把他装在箱里偷出来啰!没想到寒凝也躲在车队里……」寒沁似叹息似撒娇地偎在锟耀怀中道。
远扬——
听见这二字时,他像是回到十四年前,仍是皇长子寒光时,心念一动,五指不由得收紧,握住剑柄极欲杀之尔后快。
他可以原谅寒凝,那一年寒凝未满十岁,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争斗的人不是他,即便是他,而今下场也够他消气。
可远扬不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十四年前一个年稚孩童,如何以清亮并带狡诈的眸神,直勾勾地望着他,述出一篇可歌可泣,但未曾发生过的故事;被人教导、收买的人不会有此般清晰眼神,虽然讶异,可远扬……当时不满十岁的远扬,立意害他!
竟是立意。
想着,他将视线转向一直望着他的少年,惨白的唇瓣微微开启,吐出一个待确认的名字——远扬!
「哎。」远扬暧昧含糊地应了声,深知眼前人想杀他实属正常。
他看了十来年宫围好戏,亦参与不少场争斗,他有他的立场,有他想看的方向,可这么多年来,他依然后悔当年做伪证的事。
皇后和寒凝被下毒是真,可他确没见到阳贵妃的人出入,他仅是觉得有趣,没想过先皇真信个幼儿的话,赐死阳贵妃,并将皇太子寒光流放……
他错了,却没有更正的胆子;他害死人,却没有认错的勇气。
站在他眼前传奇般的寂贵妃太宁,神似当年美似娇娥,甚被太傅说为祸水的前太子寒光……或者该说太宁就是寒光。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若想杀,他不躲。
握剑的人扬高手,气势凌厉地往远扬方向砍去,没有人来得及阻止,还扬双眸微闭,像是等待解脱已久,剑落时,他犹笑着。
寒沁没有惊慌,寒凝亦没有,一家子名带寒意的人,个个冷血至极。
「太宁,你该回宫。」发语者是锟耀。他不愧是寒沁的情人,够冷血冷静,眸神冰极却无责怪之意。
「你早知道我是谁,是不?」他扯着脸使劲笑,可仅拉出一个不成表情的表情。
锟耀全然不问向来无心的他为何对远扬出手,该是知道他曾是皇长子寒光。锟耀知道,擎阳没理由不知道……
「天色不早,你该回宫。」锟耀不应,逐客令下得倒很明显。
一旁,该死未死的远扬跌坐地上,不解地望着两人。
剑,笔直地插入地上,亮晃晃地昭示存在。
「或许,我猜错了,祸首不是寒凝、不是皇后、更不是远扬,而是擎阳!」他冷笑,眸绽杀机。
锟耀抿唇不语,别人的故事留予别人解决,他和寒沁几近圆满,没空理会旁人。
终走了,寒凝呆然望着他离去背影,一声哥哽在喉头唤不出,寒沁尚年幼,不认得皇长子寒光实属平常,可他认得,虽然记忆里寒光甚少出现,但他美绝姿态以及皇长子三字,烙在他心底,难以忘怀。
当年他尚年幼,可他不曾忘记过……不曾忘过他们曾怎么喜爱这个兄长,他们叫他哥,不唤太子、不唤皇兄!更不是大哥!而是哥,亲亲昵昵的一个单音。
从寒祁开始,二哥不再是二哥或二皇兄,而是寒石哥,刻意地,与『哥』字有所区隔,感情不好点的,甚省略哥字,直接唤名,只有寒光是最最亲爱的哥。
几个稍长兄弟里,没人忘记的『哥』。
寒凝唤不出,只因不知眼前人,该是寒光或是太宁,他是被放逐的皇长子寒光,或是被擎阳帝君捧在手心宠的寂贵妃太宁?
抑或,两者皆是;也许,两者皆不是。
太宁、太宁、天下太平……
离了锟耀府上,他没骑马、没回宫,直直地往城门走,有一些事情他心里有数,不需要再听擎阳辩解。
他变傻了,竟没发现一向对扩张版图有莫大兴趣的擎阳,竟接受夏羽两年一贡永不进犯……擎阳的确不让他接触政事,但单凭着两年一次送到他他手中的故国物品,他该发现的……发现擎阳知道他、是、谁!
行至城门被擎阳的人拦下后,他方察觉自个忘了骑马,更不该直接由城门出去,他都快忘了,他的行动、生死犹掌握在擎阳手里。
无能反抗地被送回宫中,他毫不意外擎阳正在宫中等着,无需想,必是锟耀派人通知的。
昭阳帝君没有特殊反应,一如往常,爱怜地替他宽衣换上皇常服。
他柔顺地任擎阳动作,仅以冷冽眸子瞅着这个男人,心底万千思绪翻飞,在触及擎阳那全然冷却……似他被放逐的那一天,漫天漫地慢着雪,漫天苍凉!
「晚膳你要现在用,或是泡个澡再用,你身子好冷……」望着他,擎阳温柔笑靥一如往常。
柔笑,终在触及他霜封眸光时,静止。
「我要走。」他淡淡宣告。
擎阳面庞僵硬,没响应亦未阻止,唯有静默无声的心痛充斥其中。
「二弟寒石在边境等着入内,我跟他回去」他拉出披风,准备离去。
步伐潇洒,心意却纷乱无章,各种心情不住窜流,他理不出头绪,心情太乱会变得空洞,什么都没有!
「你出不了宫门。」擎阳的声,在他行至门前时,徒然冷硬。
「我的武功从没有荒废过。」他的口吻依然平淡,呼吸不知为何变得急促。
「我会攻过去!」擎阳要胁道。
他进一步他远一步,距离永远无法缩短。
「我愿和我的国土一块沦亡。」瞬间,他由寂贵妃太宁,蜕为有着皇族傲骨的皇长子寒光。
「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死在我为你准备的棺木里,身边放着我为你挑的陪葬品,和你抵足的,唯我而已!」擎阳强硬地述道,长年未用言语述出的情深,流露于半点也不甜蜜的话语里。
说什么『这份宠爱能维持多久,我也不知道』他早预备一生世的情,等待太宁收取。
擎阳的话,他不理。
提步运气,朝着宫门奔去。
「太宁。」没料到他回身就走,擎阳哑声唤道。
他是武学奇才,他是十四年来未荒废武功的寒光,他是宁可死在祖国,也不愿在异乡受罪的皇长子寒光!他不是太宁!
「太宁!」
身后人狂唤着,他没回头,未见两行泪飙飞出击阳躯体。
他不是太宁,宁静和天下太平从来跟他没关系。
他不做太宁,一个他不爱的人的爱情,仅是屈辱。
「拦下他!」擎阳对着禁军下令,他狂奔着。
禁军们那是他的对手,一一被打跨;箭手不敢放箭,害怕杀了帝王的专宠会惹来杀身之祸。宫墙极高,但他有自信,以他的武功,他过得去!
「放箭!死也得死在这里!」擎阳喊道。
他微怔,脚下一顿,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停顿的理由。
宫墙近在一步距,长箭射穿左胁……他不停,绝不停!
十四个年头,他被锁在这座牢里十四年,曲意承欢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下去!
下一瞬,羽箭射入右胫……吃痛跪跌之际,禁军团团围住他,仅是围着,十四年的专宠让他们连举刀威胁的勇气都没有。
他跌坐转头,以无表情的面庞望向擎阳,结霜眸瞳,望着持弓而狂怒的擎阳,弓上搭着第三只箭——欲至他于死的箭。
他缓闭双眸,等待死亡,像在期待宁静到来一般,面带微笑。
到来的,却是擎阳温暖的手,前一刻无情射箭者,下一刻拥着他,高声呼唤太医。
「太宁,太宁——」
对于耳边听似温柔的叫唤,他没睁眸,倒是嘴角笑靥转为嘲讽,君王从来都是任性善变的,一不如意要杀他,一时心喜又要救他。
他,无论叫寒光或太宁都是君王任性下的牺牲品。
「太宁,不要弃我而去」
面上沾湿,耳际哭音,钻不进他冻结心底。
他的心,十四年前死过一次,为了擎阳活过一次。
尔后,又死。
他的心只活了十六年……
而今年已二十有八,地支流转过一轮的时间,是他的冥岁。
寂贵妃太宁原就是传奇,一举一动倍受瞩目。
隔日,他被帝君擎阳射了两箭的事,已传遍全城。
没有人弄得懂帝王到底爱不爱寂贵妃。
说爱,强劲的两箭使他久卧难起,帝王出手时毫不留情,几名当时在场的禁军信誓旦旦地说,帝王原欲以第三箭射死寂贵妃……
说不爱,昭阳帝终究没杀死太宁,更在太宁昏厥时掩不住情殇哭出。
太宁伤愈之前,太医日夜停在殿外轮守,寂贵妃的任何动静皆能使帝王大怒,帝王自己更是守在身侧亲侍汤药,先帝重病之时都没见他有此孝心。
从不荒废政务的北方霸主,为了他的太宁三日不早朝。
没人看得懂这局面。至少,懂得的人,不包括太宁。
他乖乖的喝了药,柔顺地任擎阳替他换药,却不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他无力反抗,却能做个沉默的人偶。
雪月里伤势难以愈,直到春暖花开他的伤力好全。
元狩来看过他几次,趁着擎阳不在偷偷地说:「你出事时,我听说父皇哭得好伤心,箭不是父皇射的吧?我长这么大,没料到父皇有哭的一天。」
他冷淡地瞄了元狩一眼,依旧沉默以应,唇际的冷笑倒是没停过。
伤势初愈时,正值初春天犹寒,擎阳命人在寝宫中升火取暖,不许他着衣,不允任何人探望他,更按时喂他软筋散,使他纵然意识清醒,仍旧没法走出寝宫。
擎阳像守着犯人一样地守着他,他则像尊人偶娃娃不语不言,柔顺地任由君王做尽一切想做的事。
可强国之君再也无法使他出声,包括房中情事。
他软劝,他轻求,他盛怒,他残酷——
最后,太宁仍是尊娃娃,不会言语的娃娃。
擎阳累了,数夜难眠惹来满眼血丝,怒被磨尽,爱意怜惜仍缠绕不去,望着不要他、不爱他的太宁,心底的感觉未曾变过。
不管他是谁,他都只是一个人,一个渴望恋人平静宁和的人。
失控的行径再也不会有,虽然那瞬间,他是真的欲置太宁于死地,因太宁死了,就再不会逃,他无需日日夜夜望着太宁,渴求他爱他;死了,他亦无需担忧有天太宁知晓真相,会恨他入骨。
苦笑着,他替他的太宁穿上许久未着的衣。
失笑着,他喂他喝了盅醒神参汤。
凄凄地,他开口唤了那个,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唤的名字。
「寒光。」
曾经,他是真想杀了他,将他葬在他筑的墓里,旁边的空位将来会躺上一个他……死人不会逃,死人永远会是他的太宁,而不是寒光。
不是皇太子寒光!不是。
望着太宁愀然色变,他不知他做对或是做错了,无论是当年的决定,或是今时令刻。
「我不会放你走!」
在开口陈述一切之前,擎阳像个孩子般态度倔强地说道,眸神却是伤楚百倍、无力万分。
床上的人儿仅是冷笑,对着明明知晓一切却使终装做无知的男人,冷而残酷地勾起笑。
「我喜欢你,打从我十六岁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望着他再怎么努力也不会爱他的人,擎阳亦勾起笑,苦闷自嘲的笑。
「同一年,你受封为皇太子,我知道我不该对邻国的太子存有非份之心,可是,我就是喜欢你……」
「所以,你用两年一贡代替侵略,要父皇废我。」他轻轻开口,声音清晰,清晰得令人想哭泣。
他不笨,虽然擎阳长久的宠溺的的确确削弱他对事物的敏锐度,但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他怎可能想不通个中道理。
「我喜欢你。」擎阳没有直接响应,可不否认的态度,让他知晓事情是怎个动向。
事情说来简单,真的很简单,他是皇长子又如何,皇子有十数个,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卖了他能换来长治久安何乐而不为,如果被卖的人不是他或许他也会赞同。
刻意忽略太宁的冷笑,擎阳悠悠道出当年事。
「他本来不答应,可是我们只花了十二天即攻下夏羽北方的一座城,任何人都该害怕。」
不知是在安慰心上人或是……他眸也温柔,眉也温柔。
「我家老头对一切只有一个条件,要在他退位之后我才能行动,所以我忍了两年,等我一登基就行动;我们约好把你放逐到两国边境,我会派人去接你。」
他静默地听着,感觉血液渐次冷冰。
渐渐冷冰啊——
他竟还有温度可以冰冻?他本以为他的一切皆死在十二年前,掩面哭泣之时,呵,没想到竟还有些许未熄温度。
「没料到,押送你的人没将你带到指定地点,派去的人没找到你时,我原以为我们终是无缘……没想到,你仍是到了我身边。」说到最后,擎阳眉眼含笑。
没接到人时,他真以为一切都毁了,没想到没有多久,人被当成贺礼送到他身边,他轻拥着昏睡中的人儿时,只差没落泪。
或许,他们是有缘的,不然两个应该足不出城的太子,怎会在夏羽街头相遇,否则,他又怎么会辗辗转转来到他身畔。
「为什么是我?」
在擎阳语尽时,他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