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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了甩手上的雨水，我敲了敲那扇少了一块玻璃的门。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又敲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出去了吗？那为什么不锁门呢？
正在纳闷的时候，楼梯处传来一阵还算轻快的脚步声，接着，那个姜黄色头发的纤瘦身影就从楼梯拐角处出现了。是Tetsu，他一手攥着一本厚杂志，另一只手则拿着他的手杖。
没有打伞，雨水像昨天那样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巴，然后滴落在走廊的地上。
就好像看见了我似的，他一下子停在走廊的那一端了，有点茫然地和我“对视”。
“有人在那儿吗？”小心翼翼的询问，就在我几乎觉得他不是盲人之前。
“哦，我。”
“北村先生？”有点不敢相信的口气。
“你记性真好。”
“我记声音最拿手了。”带着略略自我膨胀的表情走过来，他探身去开门，在和我不小心蹭了一下之后，他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湿透了？没打伞吗？”
“忘了，我最近脑子特别不好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傻笑，“你怎么也不打伞？”
“没法打了，我要拿杂志，还要拿这个。”他比划了一下手里的细棍子。
“你跑到哪儿买杂志去了？”跟着他进屋，我随手关好门。
“不是我去买，是我拜托对面楼阿姨帮我买的，我刚才去她那儿拿。”说着，他把外头包了一层塑料膜的杂志很准确地扔到墙角的桌子上。书本展开了，我一眼就看到了封面。
“《影视》？”
“是啊，听说这期还有你的相关报道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他笑着说。
“你买这个……”
“我会让别人帮我念的，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收藏。”他好像总是能立刻猜到我的问题是什么。
“收藏？这个有什么好收藏的。”
“我喜欢。”好任性的回答。
“是吗……”我点了点头，“对了，我今天是来还你毛巾的。”
“毛巾？”
“啊，我昨天把你一条毛巾不小心带走了。”说着，我从怀里拿出没有被打湿的纸袋，放在那本杂志旁边，“已经洗干净了，保证没有我头发的味道。”
“有也没关系啊。”他一下子笑出了声，“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有这样的机会还赶不上呢。”
又是这种让我受宠若惊的话，虽然从过去那些奉承我的人口中已经听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就是让我飘飘然。
“那个……你吃早饭了吗？”想了半天，只找到这么一个还算合理的问题。
“没有，我刚才有点胃疼，吃不下去。”他边说边摸索着朝洗手间走去，“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换？换你的吗？恐怕型号……”
“这个应该无所谓型号吧。”我还没把话说完，他已经从壁橱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来了。
我走过去，接过来。
“试试吧，应该没问题。”他冲我很灿烂地笑，“是单件的，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展开睡衣看了看，的确，我穿没问题，“那我换上了。”
“嗯。”答应着，他转身朝里屋走。
“不用了吧，我不在乎。”反正他又看不见，其实就算看得见又能怎么样，我不介意被男人看着换衣服。
“我也要换啊。”他无奈地笑，然后从里面关上了卧室门。
我忘了。
睡衣换上了，虽然短了一点，但大小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我抓起领口闻了闻，有种淡淡的洗衣皂味道。
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环视到第三圈时，他从里屋走了出来。
“还算合身吧？”
“挺好的，那我这些湿衣服……”我看了一眼被我随手扔到地上的衣服。
“架起来挂到外头去吧，应该很快就能干的，衣架走廊里就有。”
“成。”答应着，我抓起衣服，走到门外。
挂好衣服，把那双已经被泥水糟踏的不成样子的皮鞋也踢到走廊里，我回屋。
“等衣服干的这段时间要不要来点什么消遣？”
“嗯……我打电话叫两个漂亮姑娘来怎么样？”我逗他。
“这个……不要吧。”眉头皱了起来。
“当然不要，我开玩笑的。”他果然容易认真，“我听你的，看你给安排什么项目了。”
“下雨，又出不去，看看DVD吧。”
“好啊，谁的？”
“你的。”
“什么？这个……不要吧。”这下轮到我皱眉头了。
“可我这儿没有别人的啊。”他好像很无辜的强调，然后转身走到里屋，“看看吧，有什么关系。”
没办法了。
我跟着他走进屋，看着他正在一个纸盒子里小心地摸索。
“要看哪一个？”听见我走进来，他停下来问我。
“我的出山之作，有吗？”本想为难他一下，可他的答复却相当轻松。
“有，这个。”从最底下摸出一盒DVD，他缓缓走到影碟机前，蹲下身找着操作键。
“我来吧。”想要帮忙，却被阻止了。
“你去拉一下窗帘吧。”
“拉窗帘干什么？”好暧昧的建议。
“培养气氛，虽然对我来说没有本质区别。”他解释，我照办。
拉好窗帘之后，他已经把影碟搞定了，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这是你最浪漫的片子。”他向后错了错，背靠着墙，脚趾头放在床沿。
“是吗？我觉得有点太煽了。”
“没有，我喜欢。”
那好，你喜欢就喜欢吧。心理这样念着，我也把后背靠到了墙上。
电影开始了，我却没心思多看，反而不时侧脸看着他专注的表情。如果不是那种僵直的眼神，应该没人会相信他是在“听”电影吧。
屋子里相当安静，除了电影中的声音就再没别的地方出声了，当情节进行到一半时，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沉寂了。
“那个……要不要我帮你修一下门？装块新玻璃。”虽然相当破坏气氛，但我又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
“啊？哦，不用了，反正我明天就搬走了。”
很轻松的回答，却让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搬走？！”这也太突然了吧。
“是啊。”
“搬到哪儿去？”
“这个……”他笑了笑，“暂时保密。”
“这还保……”
“别说了，看吧看吧。”他打断了我的话，然后就好像刚才的话都没说过一样，重新投入到电影情节当中。
我无言了，刹那间我觉得这家伙身上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叹了口气，我不再追问，就这么维持着二人之间有些怪异的安静，这种安静直到电影尾声音乐缓缓响起来才被打破。
“他们在做什么？”低低的提问。
“kiss。”我笑着看向屏幕。
“和我想的一样。”好像中了头奖一样的表情。
“俗了吧？”我问。
“没有。真情流露，水到渠成。”他吁了口气。
“完了。”字幕已经出来了，“要换张别的吗？”
“不，把音乐听完。”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屏幕，只是认真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电视屏幕的光投射在他身上，造成了很奇特的效果，好像他的皮肤更显得白了，不过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于完美的白，玉一样的温润，瓷一样的光滑。
我有点出神了，连片尾乐的结束都没注意到，直到他突然侧过脸问我要不要换碟才如梦方醒。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足以吓我一跳，鼻尖马上就能碰到一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一下子有种摸了电门的感觉。
“那个……”我猛地向后挪去，接着狼狈地跳下床，“你随便吧，我出去抽根儿烟。”
后来想想我那时候真是白痴透了，那种举动简直就是逃跑。有什么好逃的，就算不小心嘴碰嘴亲上了又怎么样？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男人，又不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脸红什么，心跳什么，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
真是丢人。
点上烟，连着猛抽了三口，总算冷静下来。扶着走廊栏杆看向外面，突然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光相当刺眼，再摸摸一个小时之前还湿透的衣服，也已经干了。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Tetsu。
“雨停了吧？”
“停了。”
“衣服呢？”
“干了。”
“你着急走吗？”小心翼翼地提问。
看着那张俊俏的脸，我做了个深呼吸，掐灭抽了一半的烟，我看着外头已经半干的地面。
“不着急，我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那……”明显高兴起来的声音，“既然不下雨了，出去玩吧！”
后来再想想，我那时候似乎整个人都被牵着走了，被那个有着姜黄色短发的家伙，被我自己的感觉，被那双有些空洞却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过我挺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块儿，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能忘掉名立场，忘掉电影公司的事物，忘掉合同，忘掉进度，忘掉种种让我头疼的事情。这个带点神秘感的家伙，把我整个吸引住了。
我脑子里开始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稀奇古怪的程度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种难以表述的不好意思在他说出准备去的地点时打住了。
他说要去游乐园。
“不要吧，那种小孩子玩的地方。”
“去吧，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去啊。”
“要不我带你去打打保龄，泡泡酒吧。”
“不想去。”
“温泉，或者桑拿。”
“我已经快十年没去过游乐园了。”
“可是，呃……好吧。”
我妥协了，和在摄影棚里呼来唤去的威风相反，我被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孩子摆平了。
而到后来，我又被摆平了一次，不过这回他没有出手。
是翻滚过山车。
为了不去坐那个让我觉得太丢人的旋转木马，我拉他去玩过山车，本来以为这没什么，结果一番上下折腾过后，他没怎么样，我反倒头晕脑胀恶心反胃，一直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完全镇定下来。
“真糗死我了。”我哭笑不得。
“没事了吧？”他关切的声音。
“没事了。”我坐直上身，“你真的不觉得恶心？”
“不恶心啊。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明白了。”我叹气，然后抓了抓头发，“去吃晚饭吧。”
“啊？这刚什么时候啊？”
“七点了。”我低头看表，“去吧，这一通折腾我的中午饭全消化没了。”
没有容他多做反驳，我拽着他吃饭去了，边吃边聊，等到离开餐厅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没想到你当初也这么不容易。”伸了个懒腰，他抓住我的袖口。
“当然了，谁还没有点辛酸史啊，我当初刚出道的时候真的挺艰难的，到处碰壁，我爸妈又不支持我做这个。”我点燃一支香烟，“好在有一帮哥们撑着，比如Sakura。”
“Sa……樱泽老师？”
“你知道他？”这倒超乎我意料。
“呃……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他的学生。”说这话的时候他把头低了下去，就好像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睛似的。
“那个，我下次把我当初拍的短片给你拿过去吧，都是我出道之前的东西。”吸了口烟，我改变话题。
“好啊好啊。”他立刻兴奋起来，“都是珍藏版的吧？没别人见过？”
“就只有我们当初那堆兄弟见过。”
“太好了。”欣喜地叹着，他把抓着我的手从袖口挪到了我的手腕。
突然有种领着个孩子的感觉，不，应该说，更像领着个小恋人。
怦然心动了，以前拉女朋友上街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就是觉得身边有个美女可以好好炫耀一番，而现在，身边只是个瘦瘦的苍白的家伙，反而……
“去坐摩天轮吧。”他突然提议。
“好。”我点头。
已经好久没这么痛快的玩过了，虽然身边是个没有视力的人，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累赘，除了要把袖口给他抓着用来平衡之外，他就再没有麻烦我任何一件事。
好像我们之间已经配合很久了似的。
默契，对了，就是默契。
从摩天轮上看夜景是游乐园的王牌项目，我们坐在一个小“房间”里，不停更换着话题。
“问你一件事。”我舒服地靠进柔软的椅子靠背里。
“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什么人’？你在审查我吗？”他苦笑。
“哦，当然不是，我觉得你挺神秘的。”
“是吗……”他低头，“我是什么人，你明天就知道了。”
“明天？”
“嗯。”
有点蹊跷的回答，不过我决定等，看看这个家伙能说出什么让我受惊吓或者受打击的话来。
“那，你到底要搬到哪儿去啊？”这个问题总可以回答一下吧？
“明天一起告诉你。”
“算了。”我朝天翻了个白眼。
接下来的几分钟，又是沉默。他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看着他。
然后，他开口：“我要是能看得见就好了，从这里看夜景最棒了，我小时候有过一次这种经历。”
突然的震撼。
“你的眼睛真的没治了吗？”
“不是，可以做手术。不过，你也知道，我连学费都掏不出来。”
我知道，眼睛的手术往往贵得吓人。
“我帮你吧。”话一出口，我都把自己吓住了。我居然在准备给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掏手术费？
“为什么？”他的惊讶不亚于我。
“哦，助人为乐。”天哪！要是Hyde他们听见我说这种话一定会笑死的！
“可你连我的底细都不清楚啊。”
“你不是说明天告诉我吗，反悔了？”
“没有。”
“那就行。”我现在只想抽支烟镇定镇定，可摩天轮上偏偏禁止吸烟。
“可是，我怎么感谢你啊？”一脸单纯地对着我，那种表情简直就是在诱人犯罪。
“你以身相许了吧。”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心跳还是在和他面对面时加快了好几倍。明明打算开玩笑的口气也变得似乎认真了许多。
“你玩真的？”他笑出声来。
“是啊。”我故作严肃。
没想到的是他的沉默，好像在认真思考一样，就在我已经快要受不了那种安静时，他开了口。
“那好吧。”
什么呀就“那好吧”？！
“你玩真的？！”现在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是啊，你不是说要帮我吗。”相当无辜的口气，比刚才那个表情还无辜，老天！他总是用这种无辜来摆平别人吗？
“可是……”
“算了，我就知道你是开玩笑的。”在我想说什么之前，他就别过脸，不再说话了。
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脖颈，还有从T恤袖口里露出来的瘦瘦的胳膊，我觉得身体里什么地方好像“腾”的升起一把火来。
“那个……”清了清嗓子，我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我玩真的。”
他的惊讶从一双失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我低下头，稀里糊涂地就亲了他一口。
然后，我觉得我上瘾了。
“哎，就算你看不见，这时候也该闭上眼吧。”说着相当煞风景的话，我抬手蒙上他的眼睛，然后认认真真地给了他一个深吻。没有遭到拒绝或是反抗，他笨拙地配合我，然后在这个吻结束之后红着脸拼命呼吸以补充我刚刚从他肺里抽掉的氧气。
“见鬼……”我把脸埋在他肩窝里，“我才认识你一天半！”
是啊，才一天半，才一个日出两个日落，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好几百年了。现在又亲了他，我到底在干什么？
“时间长短有什么关系，罗密欧和茱丽叶从相爱到死也不过三天而已。”
我的佛祖！
“你不能吉利一点吗？”抬起头来，我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我就是说时间不是问题。”
好吧好吧，那我们就不拿他当问题好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拿你的电影当宝贝。”他把额头抵在我肩膀上。
“知道。”我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在他又要开口说什么之前再次吻上他的唇。
亲吻真的会上瘾，我终于体会到这一点了，从离开游乐园，到坐上租车，甚至在车里，我们的这种举动一直就没有停止过。鬼才去在乎司机怎么想，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把他送到门口时已经是半夜了，双手撑在少了一块玻璃的门两侧，我看着他不能接受到任何色彩的眼睛。
“我该回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靠在门上。
“你早点休息吧。”
仍旧是沉默。
“那个，明天早上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帮你搬家。”
还是沉默。
而且这次把头低下了。
“我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