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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徐宗尧一眼看出了来士成叛变之说是假招子,为什么共产党的地工人员王柏反而在这个问题上反应迟钝呢?这其实也不难解释,首先王柏并非神人,绝不可能料事如神。再说,当时的情况下,北平城内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几乎全部人心浮动,加之到处风传傅作义与共产党和谈的消息,任何一个原国民党人员审识时务,萌生叛变的念头也不足为奇,何况从王柏的主观愿望上来说,当然希望军统内部此时也分崩离析、多出几个叛徒,对我方和平解放北平不是更有利吗?所以,他在与来士成喝酒时,听说这小子有靠过来的意向,一方面心有疑惑,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另一方面,他确实拿不准来士成是真心还是假意。所以,他把来士成拿住,缴
了他的械,也只是先把他寄托到西城警察署来看管,并没有直接押回站部,交给上司。这么做也是为了审慎,因为警察局与军统是两个系统两回事,军统的事,他们决不过问,所以人”寄存“在那里是安全的,一不会丢失,二不会被军统内部人知道,待他睡醒了觉,有了足够的精神,明天再跟来士成好好周旋一番,把他的底细摸清楚再做处理不迟。
可是,第二天他到警察署领人时,知道头一天晚上来士成已经向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由北平站派人接回站部去了。他心里忽地一下明白了,原来来士成跟自己耍了一场鬼把戏,自己险些上了他的当,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如果昨天自己在酒席上暴露了真实身份,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种受了愚弄的屈辱感,在心中翻搅起来。
这条蒋家的狗!死到临头了还想咬人,真不是个东西!他心里气忿地骂道。
好,既然如此,咱们就来个假戏真做。于是,他回到站部,立即向新任站长打了一个揭发检举的报告。
来士成突然失踪,可急坏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蒲臣。本来王蒲臣和来士成商定好了,第二天一早还是在东交民巷斯罗医院的密室中碰头,王蒲臣要和几个死党一起再详细研究一下潜伏计划。可是时间到了,通知到的别人都来了,唯独不见来士成,王蒲臣等得好不着急,他生怕在这种时候出什么意外,于是派人四处打探,结果是踪影皆无,王蒲臣急了,怎么,让共产党的地工人员给摸去了?不大可能呀,共产党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事,那么他上哪儿去了?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只好给北平站挂电话,让他们帮助找寻。
徐宗尧接到电话,一听是王蒲臣。
”是督察员大人,有何见教?徐某洗耳恭听了。“徐宗尧给他来了个不阴不阳。
王蒲臣听着徐宗尧的口气,心里不大舒服,可还是假装客气。
”徐兄,别这么刻薄好不好,王某办事不力,失了上司的欢心,如今苟延残喘而已,只因近日有个原来的下属,跟我私交不错的,好像失踪了,请老兄帮助寻找一下。“
”此事好办,他叫什么?“
”就是来士成呀。“
”来士成?那不是本站的情报科长吗?怎么他失踪了?这事我倒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徐宗尧的口气里分明带着一种不满。
”哎呀,徐兄,就别纠缠啦,还是赶快寻找一下为好,此人是北平站的功臣,而且深知我部机密,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家脸上可都不好。“
王蒲臣尽量压着心中的火气,好言好语对付徐宗尧。
”你等等,我让秘书查查。“
过了一分钟,徐宗尧又说:
”督察大人,人有下落,是因为他煽动叛变,被行动科抓了。你还有什么指示?“
王蒲臣一听当时愣住了。
”原来如此。那好,你在站部等着,我立即找你面谈。“王蒲臣说。
王蒲臣放下电话,就风风火火地驱车往站部而来,一路上猜度着徐宗尧的险恶用心,这小子自上任以来什么都不积极,分明对党国怀有二心,而对这件事却动如脱免,干什么?他心里明明白白知道来士成是我的人,成心给我下不来台!同时,也在思谋着对付此事的办法。
见了徐宗尧,他只把一双鼠目眯成两条线,意味深长地瞄着这位对手。
”我知道来士成是你的得力干将,不过,党规国法难容呀,徐某
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老兄出面讲情,凭咱们多年的交情,我也不能撕你的面皮,把人放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徐宗尧一边悠闲地用小锉刀在指甲上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出这般肉头的言语,说完之后,他才抬抬眼皮瞭了瞭王蒲臣。
王蒲臣的脸上是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心里却飞快地转动着,哼,说得多好听!给我设下一个套儿让我钻吗?你徐宗尧还嫩点吧?
我让你放人?放完人之后,你就抓住把柄闹到保密局去,包庇叛变分子,一顶沉甸甸的帽子往我头上扣,干什么?想把我从北平城轰出去?
”不不,你误会了,只要抓得对,凭什么要放他呢?当前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刻,对于党国的叛逆就是不该手软,不管他是功臣名将,还是皇亲国戚,要一律绳之以法,老兄秉公执法,实令我王某人佩服呀。“
这是什么意思呢?徐宗尧听了王蒲臣的话,反而有些纳闷,他一时不知姓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片话堂堂皇皇无可挑剔,可是这是他的心里话吗?而且,他听到王蒲臣嘴里说什么功臣名将、绳之以法之类,显然话里带音,什么意思?他恍然觉得王蒲臣的话里藏着杀机,心头不由得一阵发冷。
”那么,你的意思是-“徐宗尧试探道。
”我要亲自审讯他。“王蒲臣看见,他此言刚一出口,徐宗尧脸上立刻显出惶惑与惊疑,心里很得意自己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于是又接下去说:
”这个来士成受戴老板、毛局长栽培多年,身居要职,高官厚禄,如今国家有事,不思效命以图报,反而想叛党叛国,实为可恶。“徐宗尧心里原本发虚,听了王蒲臣这几句话,觉得句句带刺,分明是对他旁敲侧击,不由得鼻子尖上渗出了汗珠。
”那好吧,听凭督察大人尊便。“他只得这样应付一句。
同时,他又着实感到王蒲臣那种凌人的盛气,那种钦差大臣似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觉得北平站的实权实际上仍旧握在他的手中,自己不过是一个被人耍弄的木偶,心里好不是滋味。
”人关在什么地方?给我押来,审讯室伺候。“王蒲臣气势汹汹地命令道。
徐宗尧不明白王蒲臣又在玩什么把戏,只好从命,忙派人去半步桥监狱提人。
来士成被押到审讯室,见王蒲臣气势汹汹地坐在那儿,一肚子的委屈冒出来,哭丧着脸正要说话,又忽见王蒲臣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地闭上了嘴。王蒲臣对左右人一挥手说:
”你们先退下去,我单独对付他。“
左右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过了约摸十几分钟,只听王蒲臣在里面一声呼唤,那伙人才急忙进来。
”看来,不动点厉害,你是不会从实招认了!来,大刑伺候。“王蒲臣厉声说。
左右听到这一声命令,机械地动作起来,倾刻之间,来士成已是皮开肉绽。
”站长,我招,我全招了。“来士成央求道。
”好,说吧,书记员做记录。“
于是,来士成竟说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怎么跟共产党的地工人员接头,出卖了什么机密,答应了什么条件等等,有头有尾,有条有理。他说完了,王蒲臣命令道:
”押入大牢,当政治犯对待。“
临走时,王蒲臣对徐宗尧说:
”这种人有一个抓一个,有两个抓一双,一律不得手软。“王蒲臣走后,徐宗尧越发百思不得其解,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来士成真的想叛变,可是王蒲臣为什么这么残酷地对待他?而且,王蒲臣开始寻找来士成是何等急迫,在电话中还在夸赞他是本部的
功臣,怎么骤然间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故意做出姿态来给别人看,以避免自己沾上叛变的嫌疑?不不,王蒲臣是毛人凤的亲信,他怎么会有如此的顾虑?那么,是王蒲臣被鬼迷了心窍?还是他又在导演什么把戏?
徐宗尧又深深地感到在王蒲臣、毛人凤这些人面前自己显得多么软弱!这种感觉他从参加军统以来时常在他心里作怪,在今日这种复杂的情势下,他的感受越发清晰,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强大的坚硬的绞肉机中,要有钢筋铁骨一般的体格与神经才可以存活下去,但是他不适应,他觉得自己疲惫、懦弱,时刻有被强者绞杀的危险。
他的精神沮丧到了极点。
他想到佛祖道尊。如果早入空门,超脱尘世,自己岂不早已摆脱了此等烦恼吗?是什么力量引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人生的这种地步?
他神疲色废地回到家中,庸懒地倒在沙发上,心里极力想追寻一种空茫与虚幻。
然而电话铃响了。
”谁?“
”我是老池。“
”噢,池将军!有什么好消息?“
空茫与虚幻并没有光临他柔弱的心间,而一个实在的消息却立即使他振奋与欣喜起来。
第十八章 忐忑赴会 诚恳说降
没有比向对手求情更使人尴尬的事了。
徐将军以军统北方要员的身份去会见中共一小小的代表,竟心存忐忑。
池峰城办事果然是一板一眼,说三天之内给他消息,果然就不出三天,池峰城电告徐宗尧约他今晚到池家去会见中共方面的代表。
本来一直心神不宁地等待池峰城那边消息的徐宗尧,接到池峰城的电话时,竟又觉得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心里说不清是惊是喜,是紧张还是忐忑,只觉得所有的疲惫和幻想全不翼而飞。
吃过晚饭以后,徐宗尧整容正冠地收拾了一番,然后打开住宅旁的车库门,走到自己的汽车旁,站在汽车门前边。他忽觉手脚及浑身上下全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拉开那道熟悉的汽车门,对他的生命有着说不清的特殊意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拉开汽车门扇,一哈腰钻了进去。
他打开车灯,把汽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车灯把眼前的路照得通亮,他的心里得到许多快慰,一切犹豫与徘徊全丢在脑后,汽车在一条明明白白的路上疾驰着,只把黑沉沉的暗夜留在车身后边。
汽车很快来到北长街池峰城的府门前,在他正要推开车门出来的一瞬间,他心里忽又闪过一个念头,事情进展得这么快,以至
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拿什么向共产党代表做见面礼呢?凭什么让人家相信自己?他又有些迟疑了。正在这时,池家大门打开了,池峰城大概听见汽车响声,知道他来了,不等叫门就亲自迎了出来。
”怎么样,来了吗?“
徐宗尧则钻出车门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来了,刚刚到。“
”那我来迟了?“
”这有什么,快进去吧。“
”这位代表你见过了?什么模样?“
”废话!来到我家,我能没见过?什么模样,人模样呗,怎么,你还没见过共产党?“
徐宗尧也笑了。
⒗吹锰炝耍饷创掖颐γ思遥团氯思倚挪还?呀。”“你这人怎么啰啰嗦嗦,不信人家就别来了,谁还不知道你是个特务头子!”
两个人说着就迈进了池家的大门,走在深深的甬道上,徐宗尧觉得这段路途好长好长。
走在庭院中时,池峰城停住了脚步。
“唉,我可跟你说明白,见了人家,可不许吞吞吐吐,你难道还顾虑重重?”
“不,我已决定了。”
“那好,到时候把话说得透透亮亮的,少兜圈子打哑谜,人家可是认真的,而且说话算数。”
“当然,当然。”
池峰城推开正房客厅的门,拉开棉布门帘把徐宗尧让进去,这时客厅里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正端坐着,见有人来了,客气地起身相迎。徐宗尧打量着这位年轻人,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普通的
蓝布棉袍,下身是西裤、皮鞋,面容清秀,二目有神,完全是书生的气质。见了徐宗尧从从容容微笑着,不等池峰城作介绍,他就大大方方地对徐宗尧说:
“这位就是徐先生吧,请坐吧。”
说着用手一让示意徐宗尧坐下。
“这就是中共方面的王代表。”池峰城替他补充了自我介绍。
徐宗尧这才拱手说道:
“徐某来迟一步,恕罪恕罪。”
“都不要客气,坐吧。”池峰城说。
王代表将棉袍的后摆撩了一下,坐在沙发上。徐宗尧两只眼注视着这位代表的一举一动,他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全那么从容大度,自然洒脱,没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狂傲,更没有刘沛公赴鸿门宴那般局促,既普普通通,又神秘莫测,这是徐宗尧对中共代表的第一个印象。
池峰城待二人稍稍坐稳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
“二位请到里边谈吧。”
又把两个人让进内室自己的书房中。
徐宗尧知道,池峰城也是粗中有细的人,如此机密的事,当然不得当着下人、马弁露出什么口风。
池峰城的书房布置得极为古朴典雅,除壁立两个书橱,临窗一张书桌外,最显眼的是墙上张挂的一帧楷书条幅,上面抄录的是明末抗清志士张家玉的一首诗,道是:
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
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会汗竹香。
下面落款处有一行小字,是:
书赠池将军壮行 冯玉祥 民国二十七年春
这条幅原来是一九三八年春天,池峰城将赴沙场时,冯玉祥为他饯行时所赠,这个楷书条幅也画出了池峰城的忠勇军人的风格。
三人在书房的太师椅上落座,早有内室的侍奉丫头献茶上来,池峰城说:
“今晚二位在我家中会见,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就是直到池某进了棺材,你们的此次会面也不会泄露出去,所以敬请直来直往地说话,都不必有所顾虑。”
说完,他就要起身出去。
徐宗尧见他要回避,心里慌起来,但又不知当否挽留。正在踟蹰间,只见王代表说:
“既然在池将军家中会面,当然也不必对你保密,请将军暂坐,不必回避。”
徐宗尧这才忙不迭地相让。
“对对,正是此理,都是朋友有什么机密可保,何况两个人说话也显得枯燥。”
池峰城这才笑着坐回原位。
大家坐定之后,王代表落落大方地首先开口发言,他朗朗地说道:
“敝人王博生受我党华北局城工部委派,专程来与徐站长会面,我此来是代表组织的,今天与徐先生谈话,就算是徐先生跟我们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正式会谈,请徐先生有什么想法与要求尽管大胆谈出来,凡我可以回复的,我可以代表组织正式答复你。另有需要请示上级的问题,我也可以负责转呈,我们一定会郑重对待的。”
王代表的几句话,说得声音朗朗,语意明白,全然没有国民党官场应酬那番虚伪客套,使徐宗尧顿觉一股清风送入心窝,同时也
感到在这个场合,理应直言不讳,于是清了清喉咙说道:
“敝人徐宗尧,现任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少将站长,今天特地通过池将军约王代表来,目的是想表明我的一点心意。敝人早慕贵党深明民族大义,一心为民的主张,如今更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贵党之正义事业已彰明卓著于天下,寮为民族前途之所系,敝人决心弃暗投明。敝人深知自己罪恶深重,对不起贵党与国民,虽有区区热望,想为北平之和平解放尽绵薄之力,但不知贵党肯接、接纳否?”
王代表听后笑了笑说:
“徐先生,我们党的一贯主张是爱国不分先后,国民党自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祸国殃民的内战以来,惹得天怒人怨,我党顺乎人情民意,发正义之师奋起反击。而今战争已打了两年多,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国统区的广大人民也深恶其倒行逆施,纷纷起来反对其黑暗统治,国军官兵也有相当一部分厌恶内战,向往和平,率部起义者、临阵投诚者屡见不鲜,这就是你所说的大势与人心,究其实这种结果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凡反动的反人民的政治力量,不管它一时看去多么强大,但终将会被觉醒的人民打倒。徐先生能够审时度势,早做出转变立场的决定,我代表我党表示欢迎,我党历来对主动放下武器,不再与人民为敌的人,都是给予优待的,而且我们从来说话算数,徐先生对这一点还有什么疑虑吗?”
“不不,没有。”
“对于徐先生的历史,我们党组织也早有所知。你在抗日战争时期做过不少有益于民族解放事业的好事,对这一点,我党也是持肯定态度的。而且,你参加军统的时间并不很长,至于你说的罪恶,当然不能说没有,这也是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