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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热烈的胭体前被烧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这样透过漏洞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
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种科学地解释自然的说法。我一向认为地球是不动的,因为球体的旋转会使我联想到许多危险,想到悲剧。我宁愿认为我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众生。我们是上帝抛弃下来的一群美丽的弃婴,经历战争、瘟疫、饥荒,却仍然眷恋月光,为月光而憔悴。
我说过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阴历十五,是月亮来潮的日子。月光澎湃着,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为月光的惊吓。月光从我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就笼罩我的哭声,这使我长大以后有了悲伤的时候愿意对着它倾洒泪水,月光是我哭声的惟一知音。
我父亲是我见到的这世界上最热爱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时,月光正缤纷着滑向两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汹涌,仿佛他一生被压抑的激情的一次灿烂的爆炸。月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让人捕捉的琴弦,它纯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琴手,他心灵的音乐曾经像一匹旅途的马一样驮着他远行流浪。他出生时月光湿润,而房屋的贫困之气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过于枯燥,使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无法走进那个音乐丛生的世界。
父亲六岁时失去母爱,那时他身下还有两个弟弟,他被迫长大。他对音乐和月光有一种天生的敏感,音乐和月光仿佛他的同胞兄弟一样令他痴爱。他曾经考上过音乐学院,可因为家里供不起他,他的愿望最终付之东流。他被远逐在音乐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凄凉,他走进了寒冷的人烟寂寥的森林。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异地他乡,带着漂泊无定的情绪见到森林时的那幅情景。那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当一个人在月光充分呈现它魅力的地方驻留,我想泪水是对他风尘的最好的洗礼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那个夜晚哭泣过,我只记得他在一次微醉后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来时一贫如洗的形象:脚上蹬着一双花七毛钱买来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蓝的衣裳,因为白布和颜料的总价值比买纯蓝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画面:爷爷站在一口锅前笨手笨脚地为父亲染布,爷爷的周围热气腾腾,父亲站在不远处湿漉漉地看着这一切。父亲走时生他的女人无法从墓室中伸出手来给她儿子的脸留下一片慈爱。
白天所有的工作结束之后,夜晚就降临了。父亲可以从容地坐在月亮地里想他的心事。他心事苍茫,他歌声忧郁,他饮酒大醉,他逍遥无边。他这样在月光反复照临的土地上坐了几年之后,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亲终于顶着密麻麻的胡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这个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为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对妻子的温柔如月光的温柔,他对孩子的慈爱也如月光的慈爱。他们的房屋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十分朴素、宁静、温暖。
我曾经在一篇童话作品中抒发过我的一种奇想。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浓厚,我用一只小铲子去铲,月光就像奶油那样堆卷在一起,然后我把它们抬起来装在桦皮篓中,背回去用它来当柴烧。月光燃烧得无声无息,火焰温存,它散发的春意持之永恒。你听到这儿也许会发笑吧,可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有这样的幻想。我生于一个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脚掌上永远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着月光走来的人,月光像良药一样早已注入我的双脚,这使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被荆棘划破脚掌后不至于太痛苦。
父亲是上帝赐予我的我来到人间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他对遗憾所表现出的超脱使我的笔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们是以怎样的医术拯救着人类?父亲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时出现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无华,可窗外的月光却生动辉煌。婵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却如落花匆匆。他是否在慨叹人世沧桑,我无从揣测。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后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泪垂。
这样描述他连我自己也变得忧郁起来。所以我情愿再透露给你们一些亮色。他在我们那个小镇当了二十几年的校长,他是那个学校的创建者,学校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是他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热爱孩子,他在世期间每天起床后都要先去学校走一趟。他在每一个早晨走进校园,在凹凸不平的操场上散步,有时会哼着一支曲子。学校简朴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学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学校总也看不厌那些在常人看来是人间最呆板的风景,想必他的生命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得到很好的延续吧。我深深地记得他病逝的前几天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该是期末考试的时候了,孩子们准备得怎样了?”
用不着为这样的话再去哭泣,因为重温一个人的善良和博大实在需要一种冷静和勇气。把这样的话仔细体味一番,谁会说离析出来的不是月光呢?
我愿意再告诉你我父亲的一些特征。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阔脸,头发浓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满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异常粗壮,而我的手指与脚趾也如他一般粗壮,绝少秀气,我知道我该像父亲那样走路。
许多人踏着月光去了,许多人又踏着月光来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们生活在人间,我们无法不热爱月光。不管脱胎换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临人间,就无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亲永别了我们之后,母亲、我还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概没有谁会不热爱父亲用一生爱过的月光吧。我们必须把院落打扫干净,把玻璃窗擦得透明,把瓦盆里装满清水,让月光有美满的栖息之所。这样,父亲的灵魂会得到深深的慰藉。
月光是无法消失的。既然阳光使人间的许多丑陋原形毕露,那么谁不愿意在朦胧时分的月下让自己的心有稍许的宁静呢?我这样写的时候父亲好像正站在我背后偷偷地窥视我,他似乎在责备我不该走到这样一个月光稀薄的地方。这个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样弥漫,使那么好的月光无法真实地投进你的窗口。
还要说一说我父亲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这同寒冷同忧郁有关。医生说他的病与饮酒有关。我不知道这是否科学,我宁愿把它认为不科学,因为我不愿意承认父亲饮酒是一种罪过。酒同月光一样是父亲的知心朋友,他拥抱它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去世后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他离去了/亲人们别去追赶他/让他裹着月光/在天亮以前/顺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会在那里重辟家园/等着被他一时丢弃的你们/再一个个回到他身边/他还是你的丈夫/他还是你的父亲。
无论什么时候,月光都会依稀浮现。过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忆起实在困难。可是,每当我想起父亲,月光也就不会遗漏,月光会像一个好朋友一样推门进来,深情地站在我身边,如一条长久地挂在我屋门口的珠帘,与我朝夕相伴。
我永远不认为地球是旋转的,因为我希望父亲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纪里,我想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大雪
只有在吃厌了五月的樱桃和草莓之后,我才会嘟着红艳艳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这北国冬季里埋藏着的最漫长的谎言,使多少人疯狂地背负雪橇艰难谋生。当我的笔开始触摸它的时候,唇齿间依稀生出寒意,而一个老人的脚步声也寸寸朝我逼近。
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是一觉醒来,觉得并不是该亮天的时辰,可天却已经凛冽着亮了,房屋因为这早来的天色而被迫终止黑暗横行。这种突如其来的光明出现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欢在夜晚时袭击人间,它们美丽的飞舞行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们仿佛是为了抛弃黎明才赶在黎明前争夺天色的。
我喜欢在这样不同寻常的黎明时去推屋门。门里装着一家人的生计和温暖,而门外的雪景则妖娆林立,雪光使朝霞失去了鲜艳。我推开屋门的时候可以听见门的底边与雪相摩擦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声音让人想起春风在掀动白桦树身上半开的桦皮,当然这是在雪厚的时候才可以感觉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较薄,那么门推开的只是单调的寒气。
在我对生命雪天的回顾中,总是伫立着一位老人的影子。这是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这个老人在许多年前一直过着孤居的日子。他没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没有拥有过女人,而是因为想成为他老婆的人他不动心,而他爱的女人却无法成为他老婆。我们小镇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年轻时风流放纵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认为他过去的泛滥风流导致了晚年的灾难。他高而瘦弱,胡须斑白,眼睛小得仿佛没生眼睛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麦穗的被雪压弯的麦秸。他喜欢大雪如他孤独的存在一样执著。
在北国是无法阻止大雪降临的。上帝把寒冷季节中最温柔最灿烂的景色播在这里,本身就造成了一种雄壮和神秘的气氛。雪的色彩极为绚丽,它时而玫红,时而幽蓝,时而乳黄。雪光呈现玫红时是朝霞初升时分,那时炊烟在鸡啼之后升起。雪光展现幽蓝时是傍晚时刻,这时所有的恋人都在祈祷黄昏的消失。雪光隐现乳黄时星月稠密,树林中所有的鸟都因眷恋美丽的景色而放弃歌唱。
在异乡每一个日子的苍茫时分,当我无法驾驭自己身上那份浓浓的伤感时,我便将伤感放逐出来,让它回故乡的雪天去休息。这时伤感会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盖着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气燃烧,伤感显得十分渺小和孤单。最后,终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时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时人们平静得如同去田里劳动。他的坟墓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坟墓,也只有他才承担得起这份荒凉。我总是无法忘怀他那个在雪天中显得光彩勃发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飞翔的出发点。在雪天的日子中,他会站在那里堆出许多种雪人。他喜欢堆兔子、野鸡、白熊和狐狸。他塑的狐狸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爱狐狸或者是深受其害,他才会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塑女人,雪花仿佛是这世界上雕塑女人的最好的材料。因为我见过的最让人动情的女人就是在那个老人院子中,她们总是坐在漫长冬天的每一场大雪中,态度安详温和,体态丰腴,神采超然,仿佛已有了呼吸。
我总认为雪花拥挤在一起涌向地面是因为它们自身无法承受寂寞。它们以寂寞来拥抱寂寞,所以才有胆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气接触尘土。看破红尘的人在大雪来人间的路上与它们擦肩而过,庙堂里烛火辉映。你挽着衣袖来到河边,看到许多女人的形象如红鱼一样游在水里,你才明白男人为什么少了为他们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后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风景,那是黄昏时分,我担心老人没有出来塑雪人。然而当我走进他院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里面像马戏团一样热闹。有个高大明艳的女人正牵着一只短尾巴的狗朝栅栏方向走去,她仪态万方,似乎已过中年,但风韵依然锐利,这个女人的身后躲着一只白熊。在白熊的东侧,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后,又有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袅袅婷婷地举着一盏灯给她脚下的一双乳白的羊羔照着亮。那时黄昏正把它满满荡荡的柔和之色厚厚地涂在这些雪人身上,这些雪人显得格外深情,仿佛想打开老人院子的门走出来做我们这个小镇新的公民。这片景色迷人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不敢贸然涉足她们的居住之地以免践踏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美丽。
当时那个塑造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门前茫然地想着什么,他的样子显得极其疲惫,你可以想见一个激情消逝的人面对黄昏时的神情。他的瘦弱总使善良人想起他经历过的饥饿和揣测现在他仓中的粮食是否殷实,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联想到他年轻时采花的狂热。要走完人的一生并不容易,这同一个男人是否能真正拥有女人一样不容易。我看到那个老人坐着的表情和他房顶上黯淡的炊烟时,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饥饿。他一定是累得眼花缭乱了,他的棉衣棉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女人来给翻新了,所以棉衣棉裤看起来死板滞郁,也正是这样的外衣包裹着一个老人起满褶皱的灵魂。我站在他的院子外无法忍受黄昏消失之后那些雪人显得更加幽美的情景,我便赶回家为他取来一个馒头。当我再次返回时,老人已经站在那个高大的女人面前为她的嘴唇涂胭脂。不知是因为天色的缘故还是因为胭脂存得太久了,胭脂看上去一点也不鲜艳,但那个女人的风韵却依然绰约动人,是我们镇子中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拉开他的院子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边,然后把馒头放在他手上。他接过馒头后胡须像风那样游动了一番,接着我看见他的眼睛像星光那样跳了一下,仿佛他在生长眼睛。他问我是否喜欢这些雪人,我告诉他我喜欢得要死掉了。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这是一种结束某种东西的笑声,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给那个姑娘也涂上胭脂?”我问。
“不,不不。”他说。
“你的胭脂不够用了吗?”我又问。
“胭脂很多,可不是这个姑娘该用的。”他说。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说,“那个举灯的姑娘是谁家的?”
“她是我年轻时在一个河边遇见的姑娘,她很胆小,她一到晚间出门时就要举起灯来,不敢暗夜行路。”
“她从小被吓着过?”我问。
“不,她天生胆小。姑娘胆小才美,她总是举着灯,你长大了也要学会举灯。” 他说。
“可我不喜欢羊羔,羊羔的叫声太难听了,这一点我不能学她,我喜欢兔子。不过胆小我可以学会,因为老有事情要吓着我。”我问他,“那个姑娘后来去哪儿了?”
“她丢失了。”他说。
“她举着灯还会丢吗?”我说,“是不是走在河边的人爱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问了他多少个问题。后来我的问题把这个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他并不太喜欢一个孩子来打扰他的寂寞。当我走出院子时他告诫我长大以后不要询问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领悟地说见了男人不要问有关他女人的事,见了女人也不问有关她的男人的事,这样就对了,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在星光灿烂的时分将我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独自与这些雪人苦恋相依。
老人死的时候我的童年已经像伤口一样结痂了,我在疼痛中长大了。封闭他院落的时候我出奇的伤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来越热闹的坟场里,他没有墓碑,他的墓志铭除了那些与季节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破译出来。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是因为老死,因苍老而死是一种什么样的福气啊。
他那个举灯的小女孩是否已经在他去的路上举着一盏灯等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雪使人间许多龌龊的景色拥覆上苍白的谎言时,老人曾经用心塑过的雪人会像刚刚刑满的人一样纷纷走出心灵的牢狱,以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回忆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乡森林的时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样弥漫,炉火正旺。男人女人都守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联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个梦:我拉着一个巨大的雪橇行走在山间,是冬天的时令,寒气袭人。我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拉不动这雪橇,我低头四顾,蓦然发现我的雪橇原来行走在无雪的土地上。
是谁使我背负雪橇,而又远逐我于雪原之外?请大雪来回答。
葬礼
蜡烛点起来了,是祈祷亡灵走向天堂的时刻了。穿丧服的人越聚越多。是什么时候,我跪在一个寒冷季节中亲人的棺材前对着苍茫的寒气和香火缭绕的祭品默想灵魂的归宿。葬礼,这是上帝赐予人们的崇高殊荣,是人们在人间度过的最后节日。
我不想把葬礼说得多么庄严,那是因为我参加过的故乡人的葬礼大都充满着阳光和澄净的空气以及细碎的鸟语。每一个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样去意已定,他们留给自己亲人的只是缠绵的哀思和无穷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