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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信,或打算给我写信,他们的信都被监狱长保存起来,当我出
狱时就会交给我。知道它们就在那儿,我知道那些写信人的名字,
我知道他们对我充满同情、爱和善良,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我
不需知道得更多了。你的沉默是可怕的,你不仅沉默几个星期和
几个月,而是一沉默就是几年,这几年又出现了许多像你一样敏捷
地生活在幸福之中、几乎抓不住流逝的时光的金色的双足、上气不
接下气地追逐欢乐的人。你的沉默是没有借口的、没有辩词的沉
默。我知道你有致命的泥足(指缺点),谁还能比我更清楚呢?当
我写到——我的一句警言——只有泥足才能使金像变得真正珍贵
时,我想的只有你,但你没有从自身制造出一个有泥足的金像。不
管我有什么秘密的欲望,我现在都不能对你有任何轻蔑和嘲弄,也
不会对我自已有轻蔑和嘲弄的感情。我们且不管所有其他原因。
只你的冷漠、你的世俗的聪明、你的无情、你的胆怯或你随便叫它
什么,在我潦倒的过程中或我毁灭之后的特殊情况下,就给我造成
了双倍的痛苦。
我唤醒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想像力
其他不幸的人,当他们被投入监狱时,如果他们被剥夺了享受
世界上的美的权利,他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不会遭受到世界上最
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投石,遭受最可怕的箭的打击,他们可以藏身于
囚房的黑暗之中,用自己的耻辱建造一个圣殿。世界有自己的意
志、是按自己的轨道运行的,他们却被留下来不受干扰地受苦。对
我则不同,悲哀一个接着一个来敲打着我监狱的门寻找我,它们已
经把门敞开,让自己进来。我的朋友很难来看我,但我的敌人却能
一直畅通无阻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两次公开出现在破产法庭上,
也两次被公开从一个监狱转押到另一个监狱;我曾在无法言说的
羞辱状态下被公开示众,受人盯视和嘲弄。死亡的使者传给我死
亡的消息后就自顾走了。在绝对的孤独中,在远离一切能安慰我、
同情我的东西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承负难以忍受的悲伤和悔恨。
当我妻子通过她的律师寄来那些激烈、痛苦、严厉的信时,时间还
没有抚慰、治愈我的那个伤口,我立刻因为贫穷受到嘲笑和威胁。
我可以忍受这些,而且还可以承受比这还糟糕的事,但我的两个孩
子却被根据合法程序从我身边带走了,这才是、并且永远会是我无
穷的悲哀、无限的痛苦、无限的忧愁的根源。法律自行判决我不适
合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是某种非常可怕的事情。我
羡慕那些与我一起在监狱的院子里行走的其他犯人,我相信他们
的孩子在等着他们,盼望着他们的归来,他们想到这些一定是非常
甜蜜的。
穷人比我们更聪明、更慈善、更好心、更敏感,在他们眼里,牢
狱是人生中的一种悲剧、一种灾难、一种不幸、一种能在别人心里
引发同情的东西。他们偷偷地把牢狱中人混成是“患难”中的人,
这是他们常常用的句子,这种用语隐藏着爱的完美的智慧,而对我
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就不同了。对于我们来说,牢狱是把人变成
下等人的地方,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呼吸空气、享受阳
光的权利。我们的存在玷污了他人的欢乐,当我们重新出现在众
人面前时,我们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我们不能再看到月亮的闪
光,我们的孩子已被人家拿走了,我们与人类联系着的那些可爱的
环节已被斩断了。我们命中注定是孤独的。尽管我们的儿子仍活
在世上,我们却得不到可以抚慰我们的创伤、帮助我们、给我们受
伤的心带来安慰、给痛苦的灵魂带来安静的东西。
除了以上所说的这些,还有一件事更令我难以忍受,那就是你
用自己的行为和沉默、你已做过的和尚未做过的事使我本已漫长
的监狱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更加漫长难捱。你的行为改变了我在监
狱里所吃的面包、所喝的水的味道,使它们一个对我来说太苦、另
一个又使我恶心。你应该分担的悲哀被你加倍,你应该尽力减轻
的痛苦被你刺激成一种折磨。我相信,你并未准备这样做,这只是
出于你性格中的一个真正致命的缺陷,以及你的完全缺乏想像力。
这一切的最终结果是我宽恕了你。我必须宽恕你。我写这封
信不是要使你痛苦,而是要除去我的痛苦。为我自己我也必须宽
恕你。一个人不能每天都在胸膛上放一条小毒蛇并让它以自己为
食,也不能每天夜里都起来在自己灵魂的花园里播种荆棘。对我
来说,如果你能稍微帮助我,我都可以毫不困难地消除我的痛苦。
不管你过去对我做过什么,我一直是很快就宽恕你的。当然我这
样做对你并没有好处。只有生活里没有任何污点的人才能宽恕罪
恶。但现在,当我带着羞辱坐在这儿时,情况就不同了,我现在对
你的宽恕对你来说应该意味着许多东西,你将来会认识到这一点,
但不管你是早认识到还是晚认识到、很快认识到还是根本认识不
到,我的路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我不能允许你心里带着
因毁灭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产生的负担度过一生,那种思想可
以使你无情地冷漠或病态地悲哀。我必须把那种重负从你肩上拿
过来放到我自己的肩上。
我一定要对自己说,哪怕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几千次了,你和
你父亲都不可能摧毁像我这样的人:是我毁灭了我自己。而且,我
还要说,不管是伟大的人还是渺小的人,除了用自己的手毁灭自己
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毁灭他。我一直是想这么做的,而且
一直在试图这样做,虽然目前你不会想到这一点。如果我把这种
无情的控诉强加到你身上,想想看我是怎么毫不怜悯地把这样的
控诉加到我自己身上。尽管你所做的对我来说是可怕的,而我对
自己所做的远比你做的可怕得多。
我是一个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和艺术的象征性的关系中
的人物,我刚成年时就认识到了这点,随后就迫使我的时代也认识
到这一点。几乎没有人能在自己的一生中占据这样一种地位并使
之为人承认,常常要等到某人及其所处的时代都过去了许多年之
后,才会有历史学家或批评家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他们能认识
到的话。我则不同,我自己感觉到这一点,也让别人感觉到这一
点。拜伦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但他是与时代激情和他所处时代
对激情的厌倦产生丁关系,而我与时代的关系却是某种更高贵、更
持久、范围更广的东西。
众神几乎给了我一切。我有天才、有一个杰出的名字、上层社
会的地位、辉煌、思想的勇敢;我把艺术变成一种哲学,把哲学变成
一种艺术;我改变了人的思想和事物的颜色;我所说所做的一切从
未使人疑惑过;我采取了戏剧这种艺术中最客观的形式,并且把它
变成一种个人表达方式,一种抒情诗或十四行诗,同时我还扩大了
它的范围,丰富了它的性格描写。戏剧、小说、韵律诗、散文诗、微
妙的或奇异的对话,无论我涉及到哪种形式,我都会用一种新的美
的形式使其变得美妙。
对真理本身来说,我既把假的、也把真的东西作为它存在的适
当的领域了,并且表明假和真只是思想存在的两种方式。我把艺
术视为最高的真实,把生活视作一种纯粹的假设形式。我唤醒我
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想像力,以便它在我周围创造出神话与传说:我
可以用一句格言概括一切体系,用一句警句概括一切的存在。
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拥有其他与众不同的东西。我让自己受
诱惑于毫无意义的长久的沮咒和肉欲的享乐,以做一个怠惰者、游
荡者、纨绔子弟而感到快乐。我把自己包围在各种各样卑鄙、低贱
的人中间,我成了我自己的天才的浪费者,并且浪费一种永存的青
春使我得到一种奇怪的快乐。因为厌倦于站在社会的上层,我故
意到社会底层去寻找刺激。对我来说,奇论逆说存在于思想领域,
邪恶则成为感情领域的事。欲望,归根结底是一种热病,或是一种
癫狂,或两者都是。我变得不再关心别人的生活。我在那些能使
我快乐的地方获得快乐并一直这样过下去。我忘了,日常的任何
细行小节足以创造一个人的品格或破坏一个人的品格,因此,人在
密室内做的事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被人从屋顶—卜高声叫喊出来。我
不再做我自己的主宰者,我不再是自己灵魂的船长了,并且也不懂
得自己的灵魂了。我准许你支配我,让你的父亲恐吓我,结果我落
到这种可怕的羞辱地步。现在我只有一件东西:绝对的人性,你同
样也只有一件东西,也是绝对的人性。你最好也走进尘埃之中,在
我的身边学会这样。
我在狱中快待了两年了。我的本性产生出狂暴的绝望,一种
对社会怜悯的悲哀的拒绝,可怕而无力的暴怒,痛恨和侮蔑,高声
哭泣的怨恨,无声的忧苦,沉默无语的悲哀。我经过了每一种可能
有的痛苦情绪。当华兹华斯说道:
痛苦是永久的、模糊的、黑暗的
并且还具有永恒的品性
我是比他自己还更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啊!但是,虽然我有
时会因为想到自己的痛苦将是无限的而感到欣喜,但我却无法忍
受它们成为没有意义的存在。现在我在自己的本性深处找到了某
种隐藏着的东西,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毫无意义的,
痛苦特别不会没有意义。那种东西隐藏在我的本性中,就像宝藏
深埋在田野里,它就是人性。
这是我身上最后残留的东西,也是最好的东西,是我所能做到
的最后的发现,一种新发展的起点;它直接产生于我自己的心里,
因此我知道它来得恰如其时,既不稍前,也不稍后。如果有人向我
讲到它,我可能就会拒绝它;如果它是被带到我面前的,我也会拒
绝它;因为它是我自己找到的,所以我愿意保存它。我一定要这样
做,这是一种本身就蕴含着生命或新生命的、蕴含着可以促成我的
“新生”的各种要素的东西,在所有的东西中,它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既不能把它送给别人,别人也不能把它交给你,无论任何人,除
非他放弃自己的一切,否则决不会获得它。只有当一个人失去一
切时,他才会知道自己拥有这种东西。
既然我认识到它在我自己的身上,我就很清楚地明白我应该
去做什么,实际上是我必须做什么。当我用像“非做不可”这样的
句子时,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受了任何外界的命令或许可
才去做的,我根本不承认什么命令或许可。我比以前更是一个个
人主义者了,除了产生于自己身上的东西,其他一切对我来说都几
乎没有任何意义。我的本性是寻找一种新的自我认识的方式,我
只关心这件事。我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从对你的任何可能
的怨天尤人的感情痛苦中解放出来。
我现在彻底地身无分文了,也绝对是无立身之处了,但世界…亡
比这还糟糕的事多得是。我坦诚地告诉你,当我被从这所监狱释
放出来时,我的内心不会带着对你或世界的怨恨,我会快乐地、欣
然地挨家挨户求乞。如果我在富人门前一无所获,我会在穷人门
前得到些东西。富人常常是贪婪的、吝啬的,而那些穷人常常是愿
意施予的。但只要我心中有爱,那么,即使夏天在冰冷的草丛中安
睡,冬天在温暖和密实的草堆里蔽身或躲在大房了的廊下,我也毫
不在意。对我来说,生活的外在的东西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你可
以看到我的个人主义已经达到或正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是因为,
道路是漫长的,而且“我们所经之处长满了荆棘”。
当然,我知道自己不会沿途求乞,即使我晚上躺在冰冷的草地
上,我也会对着月亮写诗。当我离开了监狱时,罗比将会站在插着
铁闩的大门的对面等着我,他不但是他自身的爱的象征,也是他身
边其他许多人爱的象征。我相信自己无论如何会有维持大约一年
半生活的资金,因此,如果我写不出美丽的书,至少我可以读到美
丽的书,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我快乐?之后,我希望能够恢复自己
的创作才能,但万一事情并非如我想像的那样,万一我在世界上一
个朋友也没有了,万一出于怜悯给我住的房子一间也没有了,万一
我不得不接受赤贫者的百衲褴褛之衣,只要我能够继续摆脱所有
的憎恨、冷酷和嘲弄,我就会比我身穿华丽的紫袍和漂亮的亚麻
衣、而灵魂却为憎恨缠绕更能平静地充满信心地面对生活。我真
的是毫不费力地就宽恕了你,但必须是当你感到需要宽恕时,这才
能使我感到快乐,当你真的想得到宽恕时,你会发现它正等着你。
我不必说我的任务仅止于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还相对容
易些。在我面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还要去爬更陡峭的
山峰,要穿过更黑暗的峡谷。这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来完成,无论
是宗教、道德还是理性,都帮不了我!
道德无法帮助我。我生来就是一个反道德论者,我是那些为
例外而创造的人中的一个,而不是根据法则创造出来的。但是,尽
管我明白人所做的事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我也懂得错误在于一个
人变成了什么东西。这是我们最好学会的。
宗教也不能帮助我。别人信仰看不见的东西,我信仰人可以
触摸、看到的东西。我的神居住在手造的宫殿里。在实际经验的
范围内,我的信仰变得完善和完美:它可能是太完美了,因为,就像
许多或所有在大地上建造自己天堂的人一样,我不仅从中找到了
天堂的美,而且也发现了地狱的可怖。当我完全沉浸在宗教中时,
我感到自己似乎想为那些不能相信宗教的人建立一种团体,人们
可以称这种团体为“没有父亲”者的“互亲互善”团体。在这儿,在
没有燃着蜡烛的祭坛上,一个内心没有和平的牧师,可能用没有被
祝福过的面包和没有葡萄酒的圣杯来举行庆祝仪式。凡是想成为
真理的东西必须变成宗教。不可知论也应该与信仰一样有自己的
仪式。既然它已经播下了殉道者的种子,它就应该收获“圣者”的
果实。我们每天都要赞美上帝,因为他永远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容
颐。但不管是信仰还是不可知论,都一定不是我身外之物。它的
象征一定是我自己的创造,只有精神的东西才能创造自己的形式。
如果我不能在自己身内发现它的秘密,我就永远不会发现它。如
果我不是已经得到它了,它将永不会到我这里来。
理性也不会帮助我。它告诉我:判断有罪的法律是错误的、不
公正的,使我忍受痛苦的体制是一种错误的、不公正的体制,但我
能用某种方法使它们对于我是公正的、正确的。就像在艺术中,人
只能在对自己来说的一种特殊的瞬间关注于某种特殊的东西,一
个人的性格的伦理发展也是如此。我已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变成
对我有益的东西。硬板床,令人恶心的食物,要被撕成麻絮、使人
的手指疼得麻木的粗硬的绳子,每天从早到晚乏味的工作,使例行
工作成为必须做的工作的严酷的命令,看起来使悲哀也变得怪异
的可怕的囚服,沉默、孤独、羞辱——我必须把这每一种以及所有
的这些东西变成心灵的体验,我必须去尝试每一种肉体的羞辱并
把它变成我灵魂的净化。
我想达到这样一种地步,即我应该能很单纯地、毫不掩饰地
说,我的生命中有两个转折点:一是我父亲把我送到牛津大学,一
是社会把我送进监狱。我不会说牢狱生活是我所能遭际的最好的
事情,因为这种话使我自己太痛苦了。我愿意说或听到人家谈到
“我是一个典型的时代产儿”,我要用自己的堕落——也是因为那
种堕落——把自己生活中好的变成恶的,恶的变成好的。然而,无
论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事、摆在我面前的
事、也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或是为了不使我的余生陷于残废、损伤
或不完善的事,是把我经历的一切吸纳进我的本性中,使其成为我
的一部分,毫无怨言、恐惧或厌恶地接受它。世上最大的罪恶是浅
薄,凡认识到的都是对的。
当我刚被送进监狱里的时候,有些人劝我试着忘掉自己从前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忠告是毁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