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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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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急哭了,我急哭过两次,真的急哭了。
  "那么,再讲一遍小老鼠的故事吧。"她在电话里失望地说。
  432
  冯雪光告诉我,陶兰的第一个男朋友与她好了三年,最初是个画画的,后来做过工程,最终抛弃了她,他现在已经去美国两年了,据说,正是为了去美国,他混上一个有钱的老女人,才抛弃她。
  老冯还告诉我,现在这个男朋友是个南方商人,做家电起家,现在做电脑,人很好,为了陶兰,公司也不打理了,他照顾她,为她寻医问药,花钱无数,不计后果,国内国外能跑的地方都跑了。
  433
  还有,在电话里,她为我念她上学时抄录的诗歌,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狄金森,大段的弥尔顿的《失乐园》等等,她相信诗歌,至少以前相信过,她是个真正的诗歌少女,她说她已近十年未念诗歌,但现在找出念给我听,我说过,她嗓音很粗,念起诗来并不好听,但我爱听,有一次,她还倒着拿电话,为我唱了一首歌儿,令我感动至极,她在电话里也要与我谈情说爱,而且,只谈情说爱,一旦谈起,疯狂得要命,她的嗓音最终都会因疯狂而沙哑。
  一个细节:她曾说过,与我肩并肩地躺在一起,令她高兴,她说,那一夜,她看到我的肩膀与她的肩膀那么齐地捱着,颜色也一样,叫她觉得十分欣慰。
  434
  他们怕她出事,他们以为,见到我,她会很激动,她男友向我解释说,他不在乎我们在一起,一点也不在乎,他甚至露骨地说,我们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她高兴,他都愿意,他认为她很可怜,所以,他说他一定要帮她把病治好,他说他做过很多努力,结果都令人失望,他现在只是很怕她出事,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说他爱她,他竟对我说他爱她。
  435
  我不再给她打电话了,但她要求见我,她对所有人说要见我。
  她骗他们,说我们在一起谈文学。
  她没能骗过他们。
  436
  后来,她情况好转,病情稳定,他们答应她见我。
  他们问我愿不愿见她。
  我说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我不怕自己发疯,但我怕她发疯。
  437
  我疯了似的想见她,我无法克制自己,我有时甚至纵容自己发疯。
  在那段等电话的时间内,我神志不清,恍惚异常,失魂落魄,什么都丢――钱包丢了两次,后来,我不用钱包了,但仍会丢掉兜里的碎钱,鞋子也丢了一次,我出去疾走,竟光着两只脚回到家,门钥匙丢了三次,换了一次门锁,车钥匙也丢了三次,车锁也换过一次,最后,我用一根粗绳子把所有钥匙系在皮带上,还有,几次回父母家看父母,竟把那条走过多年的熟路都走错了。
  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饮食零乱,神经衰弱,安定每天吃四片方能睡去。
  无法维持正常生活。
  连接剧本,什么都接,胡写一气,连蒙带骗,拼命挣钱。
  令我觉得生活有意义的是我的一个信念,那就是想再见她一次,那是我生的希望。

  438
  冯雪光还告诉我,陶兰的画画得很好,还成批地卖给过东南亚人,但她已很久没画。
  老冯还告诉我,她有过一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死婴,是她与第一个男朋友分手后执意要生的。
  老冯还说,她任性之极。
  439
  没完没了地做乱梦,只要一睡下,就会做梦,大多数梦是极不愉快的,在梦中,他们告诉我好多消息,他们纷纷跑来告诉我,他们一趟趟跑来告诉我。
  在梦醒之后,疲惫不堪,头晕耳鸣,恶心绝望。
  沮丧与悒郁像两只无形的黑色恶犬,每天轮流吞噬我。
  还有,偶尔照镜子,全是哭丧着脸,从无笑容,对我来讲,每一天都像是末日。
  440
  生平第一次打电话时哭泣,与陶兰通话,家长里短,说着说着,毫无道理,泪流满面。
  441
  想方设法,连蒙带骗,偷偷积攒大量药物,存放在家,等着有一天她来,万一病发,她又没有带全药,好给她吃――药名是:氟奋乃静,安宗酯,泰尔登,阿米庚酸,苯那君等等。
  愿天下人永远不要用到这些可怕的药。
  442
  约两个月后,她真的好转了。
  443
  一个阴天的上午,她打电话来要求见我,直接在电话里说,要我去接她,他的男友也用同一个电话说要送她过来,我说我去接她。
  444
  我们约在中国大饭店吃饭,我一口未吃,连喝三杯苦咖啡,他的男友仍使用女式手机,他说,他的手机已丢了四个,他十分镇定,不时拍我的肩膀,还说已看过我的小说,说我人不错,令我百感交集。
  陶兰抱着她的男友,吻他脸,说他好人。
  她男友在我们还未吃完东西便去付账,在陶兰去洗手间时,他还问我的经济情况,他说他有一些钱,在南方还有两个工厂,他一再拍我的肩膀,说谢谢我,反复说,如遇情况,随时电话他,还说出一些令我对他肃然起敬的话,他说:"你别把我当成她的男朋友,我们认识了不到一年,只是朋友,我愿意照顾她,她给我画过一张画,就为那张画,只要她需要,我就会照顾她。"他还说:"其实她不喜欢我总跟她在一起,她总是轰我走,但她的父母已经老了,哥哥情绪急燥,很不稳定,我才时常去他们家。"他的声音的确像一个老人的声音,速度慢,很有耐心,但十分坚定。
  我点头,不停地点头,不知如何与他说话。
  陶兰回来,他就像没说过那些话一样,甚至主动表现出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把吃剩的难吃的沙拉全吃掉了。
  445
  停车场,就像某种交接仪式――我们俩的汽车刚巧停在一起,陶兰从他的车里拿出一个大包,放到我的车上,因为两辆车停得很近,得从另一边开门,陶兰兜着圈子走,他想帮忙,被她绕过了,在黑暗里,他竟帮我用掸子擦车窗玻璃,他为她系安全带,她已对他不耐烦,但他坚持着做完一切,他最后送她一大抱鲜花,红玫瑰与白玫瑰,最后,他有点崩不住了,他拉住我,不让我上车,与我胡说八道,夹杂广东口音,我没有完全听懂,我听懂的一部分是――他说尽量不要让她画画,她一画画,就容易病,还说,晚上带她去迪厅,她喜欢跳舞,跳舞会使她高兴,而且,跳舞有助于恢复她的心肺及肌肉功能,他还说,一旦她长时间地坐着不动,那么情况就会不好,马上打电话给他,他还说,她不爱跟人说话,要尽量与她说话,他还说,她体温高于常人,因此,平时用体温表量是低烧,其实不是,他还说了很多,我们在车外站了有半小时,她不时催促,但他拉住我,认真地说话,不停地说,我无法不听,他打开他的汽车后备箱,里面装满了她的东西,她说不要,他硬要给我,拿出几件来问她要不要,我只记住有布娃娃,有电控玩具汽车,但她极不耐烦,她对他很残酷,她打断她,叫他为她的一句话跑来跑去,她最后亲了他一下,他才放开我,我上车,他拉住我的车门,把二张储蓄卡硬塞给我,告诉我密码,说是她的钱,我拒绝了,他一手慌张地按住我的车门,一手与我再见,我无法发动汽车,她催我,让我发动汽车,让我把车开走,我知道,他已崩溃,事实上,我也已崩溃。
  446
  我终于发动汽车,我们离他而去,我们驶上长安街,我们驶上二环,她要我在二环路上兜风,我们兜风,她把窗玻璃摇下,把头伸出车外,由于她身材娇小,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我感到,在车外,她的长发飞扬,迎风而舞。
  447
  我们在路上转来转去,彼此不太说话,她没有主动与我说过一句话,但我对她说话时,她都有所反应,我们去桑拿,然后去滚石跳舞,她跳得不太好,她去了一趟洗手间,我坐在离舞池不远的一张空桌旁,回来时,她趴到我的后背上,我侧过脸,与她接吻,她咬住我的舌头,咬了很久,不使我收回,她用牙磕我的牙齿,磨我的牙齿,最后,她咬住我的嘴唇,她捏住我的指尖,让我跟她说话,我说我爱你,她坐到我腿上,抱住我的脖子,让我把手伸进她的上衣,摸她的后背,我摸了,她让我再摸,我再摸,她让我不要停止,我的手臂因长久地过分用力而垂下,腰酸腿疼,我与她一起出汗,我们汗流满面,她在我耳边叫我亲爱的,我们还吸引了不少好奇者的目光,但那无关紧要,关键是,我感到她渴望我爱她,渴望深不见底的爱,她换了姿式,骑在我腿上,对我说她想我,说完嚎啕大哭。
  448
  她说她想喝烈酒,我叫了两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她两口喝完,要我再叫,我再叫两杯,仍旧是她独自喝完,并用沾着烈酒的舌头舔我的舌头,问我味道如何?苦不苦?四杯酒以后,她已变得醉醺醺的,话多而不连惯,且激动莫名,她要我在迪厅里为她背诵诗歌,叫我面对着她,在震耳的电子音乐中大声念,我照她说的做了,念完一首,她就说再来一首,她一首首听着,大醉,还吐了。
  449
  我用上衣为她擦净嘴角,带她离去,在车里,她横躺在驾驶副座上,令我几乎无法换档驶驾,我劝她,她不听,她还晃动我扶着方向盘的手臂,几次遇到危险,车身几乎贴上别的汽车,招至大骂,她嘲笑我,认为我怕死,我开始感到她十分任性、偏执。
  我们回家,把车停到楼下,我下了车,为她打开车门,她仍醉醺醺地坐在副座上,两手拉住安全带,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帮她松开安全带,把她抱下车,她说不想上楼,于是,我们坐在楼下的草地上,正是深夜,夜风中,我们靠在一起,她的一只手从下面伸到我的胸前,她只是反复问我一个问题:爱不爱她?
  我记得我至少回答了100次爱。
  她说她总是忽然觉得我不爱她了。
  她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但不允许我对此有任何动作。
  她总对我说:别动,别动。
  她抱住我,问我:你是真的吗?你这个人是真的吗?你是一个真的人吗?诸如此类。
  449
  一小时后,她酒醒了,脸上露出可爱而羞怯的笑容。
  她说:我们上楼吧,求求你,带我回家吧。
  450
  我们分别洗澡,一起听音乐,听莫扎特,还听巴赫,然后一起睡去,我睡得很不好,她却睡得十分香甜,在迷迷糊糊之中,我似乎听到她在说梦话――快跑,快跑,快跑呀。
  这是她的梦话。
  451
  三天以后,一切正常。
  我是说,她不再凭空激动不已。
  她已能说出笑话。
  她为我做饭,非做不可,我在旁边看,顺便告诉她做饭所需的东西在哪里,切肉时,她用菜刀先连剁几下,然后对我笑着说:"这就是你对我不好的下场。"说罢,扔掉菜刀,搂住我,与我接吻,对我说:"我对你不好,求你别恨我。"
  452
  第四天夜里,她要求与我做爱,并且是强烈要求。
  她一整夜都在要求,且用尽办法,以至浑身虚汗。不幸的是,我无法与她做爱。
  我也弄不清为什么会那样。
  453
  第五天,她对我特别温柔。
  从未有人对我那样温柔过。
  我们终日躺在床上说话,我们喝可口可乐,吃苏打饼干,相互抚摸,说情话。
  她在捱着我时,往往能出奇不意地说出令我深受感动的情话。
  有时,她说出的情话可爱至极。
  她的表情真挚迷人。
  她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羞怯,我从未见过一个一丝不挂的姑娘能用话语表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羞怯,而且,那种羞怯还带着诗意。
  而且,她会轻松自如甚至漫不经心地流露出她的诗情画意。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心灵的姑娘。
  对此的记忆:她就像画中人。
  由于不停地在床上滚来蹭去,褥子被弄得折叠起来,我们不得不重新铺床两次。
  454
  你是雨中柠檬,你是中秋满月。
  你是冰雪之烛。
  你是细腰。
  你是在疾风暴风之中弯折的细腰。
  你是在海底幻想蓝天白云的诗歌少女。
  你是在浅海之沙中安眠的人鱼。
  你是我的细腰。
  心爱的细腰。
  455
  她喜爱谈论冒险的话题。
  与此相关,还喜爱谈论死亡。
  她的惯用语:"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如果你不爱我。"她可以用至少100种语气来讲这句话,而且,通常,她用这句话做为结尾。
  说完这句话,她往往会盯着我看,看我的反应。
  456
  我已习惯她的注视,我只习惯她的注视,在她之前,我不习惯,被人看令我十分不好受,除了她的目光以外,我至今也未能习惯别人的注视――任何别人的注视。
  457
  我们从未谈过她的病。
  也许因为,还未到最后时刻,最后时刻,她的病,一种令人熟视无睹的灾难。
  一种令人感到玩世不恭的解脱感、松懈感。
  一种窒息。
  458
  我与她回家,她取东西,我在楼下等她,她不叫我上楼,不叫我帮她,她三上三下,取到很多属于她的东西。
  一些休闲时装――"我的寄存在商店的外壳",她说。
  一些画册――"我要给你看的图画",她说。
  一些零碎――书籍、CD、VCD、化妆品等等,"我的多余的私人物品",她说。
  当所有的一切被她放进后备箱后,她气喘吁吁地坐到我旁边:"一起生活,不会太久,你当你的作家,我过我的假期,互不打扰,关键是,不会太久。"
  459
  "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作家在一起吗?"她在煎鸡旦时问我。
  "关小火。"我提醒她。
  "因为作家不死。"她说。
  "胡说八道。"我说。
  "我要沾一沾不死的运气。"她说。
  "笨蛋。"我说。
  "躯壳与灵魂的关系,"她说,"只能通过爱情来表现,伪艺术家是色情狂,好艺术家是爱情狂,最好的艺术家是诚实的老人,这不是我说的,但我抄下来送给你,你要是能记住,就会认为那是我说的。"她对我一笑。
  "你真好笑。""追欢逐乐的作家,"她说,"一钱不值,追欢逐乐的艺术,"她看看我,再说:"让我看不起,"她把平底煎锅拿到料理台上,把里面的鸡旦装在盘子里,"黑人艺术是最贪图轻松快活的,可惜是一堆垃圾,你说呢?""我说,我与艺术毫无关系,我只是想跟你混一段时间,高高兴兴地在一起。""错错错错错,"她说,"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你不要忘记,你是个春药商,还是黄色小说中的男一号,"她抱住我,"你要让我看得起,就先把这两件事干成,然后,你要想方设法搞艺术,要是你能坚持住,就会不死,最少,会死在我之后。""你有病吧,"我说,"死对我毫无意义,也与普通生活毫无关系。""你真不开窍呀,"她说,"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写作与不死是一回事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不同意。""话不投机半句多!从现在开始,一晚上别跟我说话!"她挣开我的手臂,把做好的晚餐一一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我,一下笑出声来:"反正我是做不到,你能做到吗?"
  460
  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她说:"丧门星,你晚上吃饱了要去哪里?"我说:"看你的。"她说:"我的计划是――先去滚石跳舞,然后再去长虹桥下卖淫,然后去东直门吃宵夜,然后回来散步,看日出,然后听听音乐,然后看看精神好坏,如果好,就去逛商店,上午人少,逛起来痛快,把挣来的钱全花掉,然后呢,回来坐在马桶上看书,再喝点酒,困了就睡觉。"我说:"安排得不错,我得把汽车加满油,不然,就无法把你的计划执行完。"她说:"我是说我――跟你没关系。"我说:"那我呢?"她说:"你――在家写作,我把你锁在书房!"我说:"咱们俩换换计划吧,我把你锁进书房,我去执行你的计划。"她说:"去你妈的。"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你现在看起来像个丧门星。"她说:"我就是丧门星。"我说:"你是名震中外的丧门星一号。"她说:"我还是叫你如雷贯耳的疯狂老鼠。"我说:"可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她说:"我无聊至极。"我说:"要不我们一起钻进书房,玩电子游戏吧?"她说:"我怎么那么恨你,那么恨你。"她推开杯盘,骑坐在我腿上:"我能给你带来灵感吗?"我说:"只要你站在长虹桥下,我开车过去,停在你身边,摇下车窗,向你招手,你向我卖淫,没准儿灵感就会一下子出现。"她说:"照你说的做吧,丧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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