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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女人心里沮丧极了,她有很多怨气,但她不能表露,她认定自己是男人的,
她不能否定这种感情,男人就是被她的这种感情引诱的。她想到一个身居要职的男
人被她引诱,她就有点发狂,她同样也迷恋自己的这种狂热。女人妖气地缩在男人
怀里说,你突然消失,那个城市里围着你转的人怎么办?男人说,他们会围着我的
后继者转的。女人说,你想住在这里?你真的想种田呀?男人说,我想在这里过清
静的日子。女人溜出男人的怀抱一直向前跑去,男人觉得好玩,他去追女人,他没
发现女人的不满,他以为女人是逗他开心。
一碗泉是一个优美的地方,花丛中有一个美丽的喷泉,会喷出一碗又一碗波浪
形的泉水。这里没有任何厂矿,只有十三局、十四局这些铁路住宅区。更重要的是
这里有一个设备先进的铁路医院。人口不多,却都是有钱人。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边缘地带。几十亩鱼池,波光粼粼,成群的
鱼昂然、优雅地跃来跃去,溅起的水花引得一群低飞的小鸟乱叫着惊慌逃走。正午
时分,烈日炎炎,只有远处一个简陋的小棚和两间黄泥小屋,遮出了一点荫凉。
大明拿着长烟锅抽旱烟,坐在那里不停地喘息。那浓黑的烟圈环绕在他的周围,
使他那张黑脸上的汗珠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棚前的晒衣竿上,晾着几件塑料衣裤。
大明抽完了一锅子旱烟,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拉网的妻子身上,感叹自己娶了一个能
干的老婆。他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夏天的热气软化了他,他挣扎了好几次,才站了
起来,他从凉棚里拿了一个破草帽慢慢移到金梅前,他把草帽扣在金梅头上,金梅
冲他笑笑,布满干皮的嘴唇就咧了许多口子,鲜血朝着下巴滴落下来。大明把目光
往下移,他看见金梅脸上布满了黑斑,一蓬焦黄的头发湿湿地贴在亮顶的头皮上。
大明盯着那亮顶的头皮,心里怪怪地难受,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怕她看见,就背过
身去。他和金梅都是国家大型企业下岗的职工,找一个当官的远房亲戚帮忙,从银
行贷款来一碗泉承包了几亩鱼池,慢慢还清贷款,又慢慢扩大了鱼池的经营。他和
金梅就这样干着,他像农民一样抽长烟锅旱烟,金梅像农妇一样赤着脚,他们已挣
了不少钱,但他们还想挣多多的钱,下岗的那段日子像恶梦一样老困扰着他们,他
们害怕没钱的日子。他俩常常梦想挣够了一辈子的花费,就回城过清闲的日子。有
梦想的日子才快乐,大明和金梅的梦想很实际,白天看着太阳饲养鱼,晚上看着星
星数钞票。大明的泪水就这样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他就是在这时看见那一男一女
的,女的在前边跑,男的在后边追,女的还年轻,男的好像已是老男人了。大明让
金梅看,金梅说,有啥好看的?老父亲追女儿,现在的孩子难管教。她虽这样说还
是直起身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望去,那一男一女越来越近。金梅说,不像是父女
呀。大明却傻眼了,他认出那男的是谁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的男人是
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的,大明觉得自己的眼睛在烈日下出了毛病。他用手狠狠地揉
了几下眼睛,想看清楚些。
那一男一女很快来到大明和金梅面前,女的蹲在池边去看鱼,男的走到大明眼
皮底下,问大明鱼池能不能承包给他几亩。大明不敢吭气,这个男人明明就是钟忠,
连他的声音确凿无误都是那个政界要人的。男人见大明不吭气,才发现有什么地方
不对头,他看了大明一眼就脱口而说,你是大明?大明说,钟叔,我找你贷了款就
来这里养鱼了。钟忠认了大明,才有点后悔。看大明一脸老实的样子,又觉得坏事
也许会变成好事。
大明叫过金梅,高兴地说,这就是给我们找人贷款的钟叔,当初钟叔真是救了
我们。金梅说,没有钟叔的帮助就没有我和大明的今天。钟忠说,你们的今天?大
明笑了,我们的今天就是有几十亩鱼池,这都是我们自己开发出来的。大明说着把
钟叔邀请到凉棚里去坐。钟忠说这里这样简陋,还这样艰苦啊?大明不好意思,大
明说等回城了再过好日子。钟忠不吭声,望着远处发呆。大明看见鱼池边的女人好
像在生闷气,大明就说,钟叔,您怎么来这里了?钟忠急速思考了一下,噢,我辞
职了,和前妻办了离婚,她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他指了鱼池边坐的那女人一下,给
大明篡改并简化了他的全部故事。大明傻笑了,钟叔,像您这样的大官也下海啊?
钟忠说,我算什么大官呀?大明说,反正您是我见到的最大的官了。大明接着说,
钟叔,您真的想养鱼呀?钟叔说,想,非常想,你承包给我几亩如何?大明说,说
什么承包呀,送您几亩,反正您也是新鲜几天,新鲜劲一过,您走了,这鱼池还不
是照样是我的。钟忠说,你这样看我?这不行,我买你三亩鱼池,你说个价钱。大
明看钟叔是认真的,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天晚上,大明把钟叔和那个女人安排到不远处村子里的一个熟人家里去借宿。
大明的熟人其实是一个孤寡老人,她好客热情,一个劲地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的房子闲也是闲,住了人就有了活气。老人不停地给新房客讲五十年前的往事,
讲她的老头子死时没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她抱着老头子的相片过了几十年。她说老
头子是为救她死的,她说老头子死的那天下午正刮黑风,她赶了几只羊回家,到了
桥头,一只山羊跳下了水渠,她赶紧跳下水去捞山羊,结果山羊拉着她下沉。刚巧
她的老头子来找她,就跳下水捞她和山羊。她说,那时黑风太大了啊,老头子把她
和山羊推上了渠坝,老头子却让黑风弄去了。从她的话里捉摸,其实她男人死时才
二十多岁,她却一口一个老头子,好像跟他过了几十年似的。老人讲到老头子死去
时哭了,钟忠一直不停地安慰她,小枝不理不睬的。小枝觉得挺累,好几次她想轰
走这个不知趣的老太太,都又忍了下来。老人没看出小枝的脸色,老人继续说,她
老头子死了后,她恨死了那只山羊,是山羊引诱她去送命,结果老头子替了她,她
说她活剥了山羊的皮,让它给老头子陪了葬。老太太绕来绕去一直讲那只山羊,终
于讲困了时,小枝已拉被子躺到了床上。
钟忠送老太太回去后在外面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老太太的故事让他觉得天
空有一个大黑洞,那黑洞本来离自己好遥远,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诱着自己快速向
那个黑洞移去。他有点恐惧,怕自己被天空的黑洞吸去,就回屋了。小枝蒙着被子
睡了,他推了她一把,她没反应。他躺在她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就瞪着双眼看屋
顶。小枝伸出头看了他一下,见他这样,以为他后悔了这次选择,她心里就有点窃
喜。她索性也不睡了,你后悔来这里了?钟忠说,我只是在想那老太太的事,人间
自有真情在啊。小枝说,何以见得?钟忠说,她守了他一辈子。小枝说,怎么能证
明她是为他守呢?也许她是没找到合适的出嫁人选,耽搁了。钟忠说,你可以这样
说,可她为了他剥了山羊的皮。小枝笑了,剥了山羊的皮能说明她爱他吗?她如果
真爱他,陪葬的就该是她而不是那只可怜的山羊了,山羊有什么错呢?小枝说这话
时眼里亮闪闪的。钟忠被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刺了一下,他拒绝看小枝的眼睛。但小
枝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小枝能够战胜他那不可估量的重量和固执的愿望,他明明
被老太太的真情感动了,偏偏到了小枝这里感动他的东西就变了味。小枝见她的话
对他打击太大,就鱼一样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她点着他的鼻子,你放心,如果掉进
渠的是你,我自个会去陪你。钟忠似乎被震动了,他紧紧地拥住了小枝。小枝被拥
紧透不过气来,她想:这个男人怎么了?他对感情的事也太上心了,他似乎听不得
感情色彩强烈的话,他过去难道从没听过情话?抑或是他从来就没得到过真情?
这一夜就像烟火一样明亮,伴随着小枝那美妙的声音,钟忠以为自己做了一个
梦。在他感觉的深井里,应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梦境,他愿意在这个梦境里老去,
愿意自己就这样安详地熄灭。这是一个重要的梦,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反复从记忆中
寻找这个夜晚的每个细节,每一瞬间,似乎这样可以偿还他一生的感情空白。
大明去安顿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时,金梅坐在凉棚里看鱼池,后来又看天上的星,
再后来她就回那黄泥小屋睡觉了,睡了很久都没有睡着。那小女人的艳丽使她陷入
了无力的惊愕中。这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新的打算。她
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样年轻的女人会跟一个老男人,这种现象对老女人是一个威胁,
对不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威胁。这个启示很模糊,好像一种幕布遮住了太多的细节,
她觉得自己手里抓住了很多东西,又觉得这些东西顷刻就会化为乌有。
大明回来时金梅还没有睡着,她睁着一双空茫茫的眼睛盯着大明看。大明被这
种眼光看得发毛,就小心翼翼躺在金梅的身边。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不由得去看金梅,她目光怪怪地盯着他。他有些紧张,他就闭上了眼睛。金梅却
出其不意地说,那个女人好年轻啊。大明说,又年轻又好看,当官的人就是有福气。
金梅想发脾气,她觉得大明的话里有股味道,可他也说的是实话,她找不到发脾气
的缺口。大明也没有睡意,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金梅推了他一把,她真是他的老
婆?大明顺势抓住金梅的手说,他告诉我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怎么会呢?金梅说,
狗屁,我看他是领了那小女人来这里鬼混的。大明掐了金梅一下,你别瞎说,你怎
么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恩人?金梅尖叫了一声,他是恩人,他老婆也是我们的恩人,
我当时找了他老婆,他老婆帮了忙,你才见到他的,你忘了?我觉得我们该把这里
的情况给他老婆通报一下。大明说,千万不敢捅这个漏子,你疯了。金梅的嘴唇颤
抖着,你才疯了,我看你是袒护那个妖精女人。大明说,无论怎么,他是我们的恩
人,恩人和爹妈一样亲,你知道不知道?听我的,我们只当他是恩人,别的一概不
管,行吗?
金梅蜷缩在床上,她在大事上一直听大明的。大明忽然嘿嘿笑了两声,猛地翻
身压住了金梅,他急迫地想成好事。他的激情有点陌生,金梅用力掀开了他,我今
天没心情,我不要干这种事。大明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你从来不这样的,今天怎么
了?说着又毫不留情地压在了金梅的身上。这时候大明听见身下的金梅像哭似的尖
叫了一声。大明说,你还是喜欢我这样。金梅尖叫着骂了句讨厌,就任凭大明折腾
了。
第二天,钟忠领着那个小女人早早来找大明了,钟忠很认真地说要买大明的三
亩鱼池,他还说要在这里盖几间小木屋。大明啥话都没说,就指给了钟忠三亩产鱼
量最高的鱼池,他不要钟叔的钱,他让钟叔去盖房子,他说鱼池是他报答钟叔的。
钟忠很爽快,就说他年底给大明钱也行,他说这钱是一定要给的。那小女人说热得
受不了,她快中暑了,就拉着钟忠走了。
金梅看了一眼那远去的一男一女,忽然拉了一条哭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干?你
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三亩上好的鱼池给了别人,你当不当我是你老婆呀?大明说,
不是别人,他是我们的恩人,给三亩鱼池有啥?不是他,我们不知现在沦落成什么
样了。金梅说,恩人恩人,我看成了我们家的讨债鬼,那鱼池是拿血和汗换来的啊。
金梅威胁要离家出走,她说让大明一个人留在这里讨好那个小女人。大明就看着她
不让她走。金梅这样一闹,大明就生出一些烦恼来。
钟忠找了包工队,两间小木屋很快就造好了。
钟忠和小枝像模像样地居家过起了小日子。他成天在阳光下曝晒,脸很快变得
黑红和粗糙起来。小枝怕中暑,常常躲在小木屋里看书。她不习惯这种生活,但她
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她不久前自己选择的。无聊时,她就站在窗前看钟忠,她怀
疑她竟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穿着土洋结合的怪衣服,抽着长烟
锅,干着粗糙活,还兴致勃勃。这样的男人满地到处跑,随手一抓就会抓一大把。
他现在成了地地道道的渔夫,她如果可以爱这样一个男人,她何至于等到三十多岁
了还没出嫁。小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缩回到阴影中去了,她不敢
到窗户边去。她怕阳光会晒化她的皮肉,让钟忠看到她的内心。
钟忠坐在阳光下,坐在鱼池边抽着长烟锅,眯着眼看天。他刚刚喂完鱼,喂鱼
的时候,他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个蓝布裤衩,上身弓倾,一弯一直,如一头
肯卖力气的牛。这种感觉好极了,天空清澈如洗,银色的空气在日光中一弯一直地
流动,鱼池里的大鱼小鱼戏玩追逐,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忽隐忽视,散发着一种原始
生命的气息。南边连绵起伏的青褐色山脉和北边一望无际的神秘沙漠如两条缰绳牵
引着人想象的翅膀,钟忠觉得自己的世界就这样划定了。钟忠是在权力达到顶峰时
和小枝相遇的,他本来可以再干一届的,也就是三年的功夫,但不知为什么,他坚
持不下去了,他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绷的,不定哪天就会断裂。他认识了小枝,
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为权力保持晚节了。幸而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碗泉的地方供他和小
枝安居乐业,他对这个地方一见钟情,私奔后,无穷无尽的日子曾给他带来一望无
际的恐惧和心慌,但这个地方使他本已有些空茫的心里一时春来草发,香飘四溢了。
他喜欢这个地方就跟喜欢小枝一样,一碗泉和小枝是他一生最舒心的记忆了。
钟忠抽完烟,看着远处劳作的大明和金梅,想起小枝怕中暑的样子,心里稍稍
有点遗憾。他转身望向自家的小木屋,看见小枝在窗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金梅一直无法原谅大明的做法。在她看来,那个老男人和那个小女人根本就不
是什么好东西,她看不惯老男人和小女人的那种假模假式的样子。大明当他是恩人,
金梅却当他是狗屎。在贷款那件事上,金梅做了手脚,大明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
这却是个天大的秘密,她只有独自吞食良心的苦果,却无法告诉大明真相。金梅从
鱼池里网了几条大鱼,说要进城看看她妈,她说她有半年没见她妈了。大明没说让
她去也没说不让她去,她就又说,我昨晚做梦梦见我嘴里的牙全掉了,我担心我妈
会有啥。大明见她不像是使性子,你去几天?金梅说,如果没啥事,我两天就回来
了。大明说,多住几天也行,就是别闹脾气。大明说完就骑自行车送金梅去车站坐
车。
送走金梅,大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去小木屋里串门。钟忠烧火,小枝做饭。
钟忠的火烧得很旺盛,小枝的饭却做得很慢。钟忠兴致勃勃,小枝却满腹心事。小
枝先看见大明,她懒得打招呼,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做她的饭。大明有些尴尬,
就咳嗽了两声。钟忠听见了,忙起身请大明坐,金梅呢?她咋没来?大明说,她回
城了,看她妈去了。钟忠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两下,她怎么想起这时候回城呢?大
明说,她昨晚梦见她的牙全掉了,怕她妈有事,其实这是一种迷信心理。钟忠说,
噢,那她真是该回去看看。小枝说,梦见掉牙了就该回去吗?钟忠说,解梦书上说,
梦见牙掉,父母有可能生病,回去看看就放心了。小枝说,那假若有一天我也做了
掉牙的梦,你会同意我也回去看看?钟忠有点急,你怎么可以回去?我们和金梅不
一样的。钟忠回头见大明狐疑地看着他,就掩饰地说,噢,大明,金梅不在,你就
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大明推辞,钟忠很坚决挽留,大明就留下了,小枝始终没
邀大明留下来,她不知想什么,竟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很久。钟忠和大明不明所
以地对望着,思考着小枝在为什么发笑。大明和钟忠同桌吃了一顿饭。钟忠还请大
明喝了酒,喝醉了后,俩人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小枝把两个醉鬼轰出小木屋,让
他俩坐在月光底下胡说去了。
这真是一个钟忠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夜晚,也只有在一碗泉这样的地方才会有这
样的夜晚。这里安静极了,就像一个人安睡了。天上没有云,天像一块深蓝色的布,
布上嵌着稀疏的几个星星,那月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