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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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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找到了。大叔皱了皱眉,他必须在晚辈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动,而哈丽黛呢,
在同样魁梧的大叔的身躯上,她已经发现了那么多“老”的征候。白发,开始驼下的背,
铺满整个脸上乃至手上的皱纹,她真想扑到大叔的怀里,她真想哭一场!
    “你好,你这是从哪里来?你回来了吧?不走了吧?”大叔问。
    哈丽黛一一做了回答。当她说明,她只能在夏牧场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嗓音颤
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来了?你这是从哪里来?”
    依斯哈克又问了。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是这样一些问题,好像他永远听不清哈
丽黛的答复似的。然后,他听了一再重复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他大
声命令萨里哈大婶晚上把附近毡房里的女人都请来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样地站了
起来,走出毡房,为招待哈丽黛而寻找牺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静的夏牧场——山沟的夜晚。等了许久,快要圆了的小小的月亮终于爬上了
山顶的天空。山沟明亮了,涧水放光而且摇曳、破碎而又粘连了,小白桦林的鳞片似的
树皮闪闪烁烁,桦树叶子含情脉脉,毡房顶也照亮了。于是,两面的大山显得更加威严
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阵清风,不仅小草和树叶,不仅流水和柴烟,而且连每一块石头都
在轻轻地动荡着。一声牛吼,哞——几声狗吠——汪、汪、汪……山沟变得更加宁静了。
    又一阵清风——苏小明和郑绪岚的歌声!当这隐隐约约的歌声传到哈丽黛的耳鼓的
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边呢。当然,是达吾来提。他躲在桦树林里,
把两用机的音量拧到最小,一边听歌曲,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经二十岁了,和他
爸爸一样高,但却清瘦得多。
    “你听得懂歌词吗?”哈丽黛问。
    达吾来提的神情是忧伤的。他摇了摇头。
    “你喜欢这些歌儿?”
    达吾来提含糊地唔了一声。然后,他换了一盒磁带,“您听这个!”他说。
    邓丽君!哈丽黛几乎叫了起来,邓丽君已经来到哈萨克牧人的山沟里来了。
    “还有这个。”达吾来提把磁带翻转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简直要叫人晕倒!这是爱尔维斯——猫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帮干部子弟,
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猫王的。只是因为哈丽黛上了留学预备班,而且和一位外国留学女
生住在一间宿舍里,她才听出了这个“猫王”。
    “这是从哪里来的?”
    “下面。”懒洋洋的达吾来提只是下巴向下动了动。他指的是平原地区。
    “你喜欢这些?”哈丽黛在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这个同样的问题了。
    达吾来提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出了一种懒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
    “哈丽黛姐,帮助我离开这个山沟吧,”达吾来提突然激动地说,“我要到农业队
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电影,我要坐汽车,我要住砖房子……”
    他们的话没有谈完,爱尔维斯的歌儿也没唱完,萨里哈大婶在唤他们去睡觉。睡前,
哈丽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儿子达吾来提之间充满了一种密云欲雨的沉郁紧张的
气氛,萨里哈大婶看着他们父子,眼神里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哈丽黛还回忆起,在差不
多六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父子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
    “明天我要带您到库尔班那里。”睡前,达吾来提小声对哈丽
    ……然后是同样的百世如一的哈萨克毡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们排成一排,头朝
里、脚朝外在毡房里睡觉。小小的双扇木门并得严严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毡房里。入
夜以后,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烟的混合气味好像更加浓烈了。他们的一
生从出世到逝去,从来没有脱离过这气味扑鼻的空气。入睡不久就传来了依斯哈克大叔
的鼾声。大叔各方面都明显地显出衰老来了,只有打鼾的威风还不减当年,似乎不仅毡
房,而且两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倾听着和应和着他的鼾声。达吾来提在辗转反侧,失
眠,在哈萨克人的词典里本来是没有失眠这个词儿的啊!萨里哈大婶一声不出,她睡着
了吗?躺下以后就像消失在铺着毡子的地上。清凉。哪怕是盛夏,山沟里的夜晚也是清
凉的。何况现在呢,已经是九月初了,已经是今年的夏牧场生活的最后的日子了。她的
北京的同学们最爱唱的那个歌儿叫什么来着?《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现在是“夏
天,最后的山沟里的日子”,为什么是最后的呢?快要转场——搬迁到秋冬牧场去了。
大婶说,五天前已经下过一次早霜。而且,谁知道她要在几年之后再回到这阿尔斯朗山
沟来呢?谁知道她再回来的时候大叔和大婶还在不在呢?谁知道她再回来的时候,牧人
们是不是还是住在这样的山沟,这样的毡房里呢?达吾来提不是已经要下山去了吗?
    当人们入睡以后,山沟变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欢了,而且它获得
了邻人的狗的响应,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闷声闷气地哞上一声,连牛蹄子
踏地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毡房毡房,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毡子,有无数的孔洞和缝罅。
牲畜似乎就在他们的身旁。人们睡在这里,不就等于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腾的涧水
旁边,不就等于睡在牛羊狗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树林、杨树林和桦
树林里吗?故乡,大地,山,水,草,树,今夜,你的女儿离你是多么近啊,该死的达
吾来提,他怎么不懂得钟爱这一切呢?
    然后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响了,风也不吹了,大叔的鼾声也渐渐停息
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伦不类的歌声的痕迹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静,
只有早霜静静地、静静地落在小小的毡房顶上。
    第二天,达吾来提领着哈丽黛,骑马到哈则孜先生的儿子库尔班那里去了。库尔班
现在是一个牧业大队的大队长,他们的大队部,夏季设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毡房九公里
远的,靠下一点的山沟的开阔地上。那是两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点像林区的小屋。
木房前,用木桩圈了一道障碍——不准马进入,因为,木房后,是这个大队的育林区。
    几年不见,库尔班变了样子了。二十八岁的库尔班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戴着鸭
舌帽,样子更像一个农机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头,前额上的头发像波浪一样,这在
山里,也十分稀罕。他并没有仔细地倾听和回答哈丽黛对于亡故的哈则孜先生——恩师
和父亲的悼念之词,他急忙向哈丽黛介绍自己的工作和抱负。
    “这是鹿茸加工场。今年春天,仅仅养鹿场的净收入就达到两万七千多块钱……这
是牛奶加工,我们的解放牌卡车拉走不了那么多商品牛奶,除去卖给县奶粉厂的,我们
自己还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们做成酸酪干,拿到农贸市场去卖,
这一项收入是……块钱……这是配种站。从去年起,对于所有的大畜——马、牛和骆驼,
我们已经全面实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怀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这是中草药的晾晒
与加工的场地……块钱……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这是羊毛加工……块钱……我们还
组织了一些姑娘搞刺绣和挑补花……这一项……块钱……”
    钱!钱!钱!
    “……我们需要钱,”库尔班断然说,“您看到了,我们的畜牧生产水平还是这样
低,怎么能扩大再生产?怎么能实现现代化?怎么能过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明年开始,
我们有两个队就要从放牧改成厩养了,这是一场革命……我们的牧民已经在平原上盖了
房子,有一个哈萨克人,他正在做钢丝床和沙发,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啊……但是,与
农产品比较起来,畜产品的价格仍然偏低,我听说有关部门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您说
什么?这个地方么?这个地方我们当然不放弃,您看看这里的风光!这儿的房子加固和
改善以后,我们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疗养所。山里的物价是便宜的,现在,对过往住宿的
客人我们已经开始收费了,每个床位每天五角……”
    哈丽黛在兴奋和惶惑中离去的时候注意到,在库尔班的队部办公室里,不但有哈文
和维文的报纸,而且有一本花花绿绿的《大众电影》,封面是还没有上演的电影《被爱
情遗忘的角落》里的一个镜头。被遗忘,被谁遗忘呢?被自己?被生活,时代?如今是
不同了啊。
    然而伊斯哈克大叔大发雷霆:
    “库尔班不是哈萨克!库尔班不是穆斯林!库尔班简直不是人!总有一天,我会杀
死他的,连同你,达吾来提!”
    (达吾来提动不动就躲在桦树林里,他真的迷上了中外流行歌曲?他忘记了那哈萨
克人的传统的悠扬开阔的《白岛》、《走马》、《艾妮姑娘》了么?)
    “我们哈萨克是这样的人,我们把金钱看做指甲缝里的泥垢……”
    (在县城、自治州、自治区的百货公司,哈萨克人从褡裢里把所有的钱拿出来交给
售货员,然后说明自己需要买什么东西,然后售货员把所需的钱币留下,其余的还给哈
萨克顾客。哈萨克顾客对找回来的钱数也不数,看也不看,放回褡裢。)
    “如果一个哈萨克人,到一个哈萨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却还要带钱,还要带粮票,
这就不是哈萨克。如果连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还要卖钱,那就是对于雪
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一排排木房子。松林,流水。还要加固和改善。现在,每个床位收五角钱。)
    (当萨里哈大婶用手摇分离器提取奶油的时候,脱了脂的牛奶就从下面的糟子里排
到了山涧中,整个山涧都染白了。连牧羊狗都因为每天喝奶太多而丧失了对牛奶的兴趣。
如果你告诉他们,脱脂的牛奶仍然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仍然可以做奶粉,他们应当把它
卖掉的时候,他们便会瞪起眼睛,认为这是对哈萨克的淳厚的心灵的污染……)
    “我们要钱做什么?我们到县城或者伊宁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没有
了,没有酸马奶,没有酪干,没有手抓羊肉块加面皮,没有野花和草原,没有野草莓和
悬钩子,没有赛马和叼羊……”
    (哈萨克人的天堂,就在夏天两三个月,就在高高的夏牧场上。一到夏天,记者、
作家、外宾、摄影师、电影和戏剧的导演和演员们……就都来分享“天堂”的快乐来了。
他们是否希望哈萨克人永生永世这样生活下去呢?)
    “……而库尔班他们捕捉马鹿,而且只要公鹿,不要母鹿,使大批的鹿失去了伴
侣……甚至还有一些更加贪婪的人,他们杀鹿取茸,把鹿头丢到山坡上,这样下去再有
几年,天山马鹿就会灭绝……”
    (两万七千块钱!)
    “……他们比旱獭还要贪婪,还要残酷,他们挖草药挖得草场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
的坑洞,他们是连根刨呀!这就使我们草场遭受了严重的破坏……”
    (一群矮小的人,各个手执花铲,在美如画图的草场上挖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你听说了吗?这个发了疯的库尔班,从山东买了六头大叫驴,说是要配骡子
呀!让清真的马和不洁的驴交配,这是怎样的荒唐和卑鄙。你说,我们能容忍他吗?”
    (怎么办?怎么办?谁是?谁非?)
    达吾来提告诉哈丽黛说:“我爸爸是一个老顽固,我早晚要离开他。反正我不愿意
像他那样在山沟里过一辈子……”
    “山沟有什么不好?”哈丽黛问。
    “那你为什么要出去呢?”达吾来提反问得十分尖锐,“你留下来好不好?做一个
挤奶妇,打馕,做酸奶,绣花,捻毛线,生孩子……让我们换一换吧,我替你去学化学,
我替你去什么澳大利亚……不要瞧不起我,给我机会,我也能学会的!”
    “……”(这很可能。)
    哈丽黛能说些什么呢?幸好,像达吾来提这样想和这样说的年轻人还是少数,不然,
该怎么办呢?不,也许不是少数。达吾来提说过:“如今,年轻人都想下山……”
    哈丽黛惶惑了。她的心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依斯哈克大叔,一半属于达吾来
提和库尔班。库尔班的牧业大队的解放牌卡车的车轮在旋转。凹凸不平也罢,简易公路
已经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处,人迹罕到的地方了。尘土、引擎声、车轮声和含硫的废气
与汽油、机油的分子已经在牛群和马群、羊群和毡房的上空回旋了。奶油分离器,割草
机和拾草机,制造奶粉的离心器和毛纺厂的纺锤,以及随之而来的用于机器维修的车床
和铣床也已经或者将要旋转起来了。还有盒式录音磁带:苏小明和郑绪岚已经进入了哈
萨克人的毡房。邓丽君和“猫王”已经潜入了白桦林,这是胡闹?轻佻?任性?挑战?
还是大有深意的一种征候,一种象征?它将带来灾难,还是进步?它是一种令人笑掉大
牙的赶时髦?一种奢侈品?一种毒药?一种触媒——催化剂?一个方向和速度都有待于
掌握的化学反应的开端?
    你宁静的夏牧场,你宁静的蓝天,雪山、树木和草场也变得不平静了吗?你也开始
悄悄地转动起来了吗?冲突提前爆发了,依斯哈克大叔终于把儿子的妖声妖气的录音机
给砸了。达吾来提跑到山下去了,他声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边。他们父与子的冲
突丝毫不顾及哈丽黛的在场,甚至于,哈丽黛觉得自己的到来似乎促进了这一矛盾的激
化。她应该怎么办呢?
    勤劳而又艰苦的哈萨克人!只是在电影的镜头上,哈萨克的生活才变成了神奇和浪
漫的。他们一年到头,跟着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风、雪。有
时候,在接羔季节,在剪毛季节,在狼熊出没的季节,他们没日没夜地守着畜群。他们
不但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新年和春节,就是在开斋节和古尔邦节他们也不能完全休息……
他们对生活的要求是那样少,七月和八月,一年两个多月的夏牧场生活,高山的开阔,
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这就够了,这就是终年勤奋的足够的报偿了。
    他们淳朴,他们无知。他们犊每停亲居诰篮玫姆缦叭春偷拖碌纳?
产力联结在一起。终于,发展的风,富裕的风,“现代化”的风也刮到这山沟里来了,
于是出现了新的设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与新的欲望。可爱的哈萨克人,善良的哈萨
克人,你们的生活方式正处在变动的前夜,这是值得欢呼的么?为什么哈丽黛却又感到
一种难言的依恋、担忧与惆怅?但是,难道可以不变化吗?难道可以真正成为被遗忘的
角落?那又分明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的啊。
    美丽的哈萨克,善良的哈萨克,淳朴的哈萨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只羊,切
成条,敷上盐,风干以后要求哈丽黛把它带到北京——澳大利亚去。他不相信离开了天
山山谷还能吃到这样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一吃的好
东西。哈丽黛能说这是不必要的吗?
    邻近的帐篷竟然给哈丽黛准备了满满的一麻袋酸酪干,或者用本地土话,叫做酸奶
疙瘩。这确实是又好吃,又有营养,又助消化。然而,她怎么办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
带到北京?交付航空运输吗?还是火车慢件货运?
    同龄的姐妹们把用作装饰的穿了孔的银元送给她,她能说,这已经不适合她的佩戴
了吗?但她又怎么能脖子上挂着银元回北京呢?
    然后是盛大的临别的宴请,她吃了那么多羊,简直需要纪律检查部门的过问。然后
她骑上了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钟一分钟地,一件一件地丢失。她丢失了夏天的最
后的日子,丢失了云杉、枫杨、雪峰、山涧、三叶草。她丢失了毡房、羊群、牧羊狗、
桦树林和成群的飞鸟。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场,一瞬间她甚至于想宣布,她不走了,
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学,她不需要元素周期表和化学符号组成的结构图和方程式,
她更不需要什么澳大利亚;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劳碌终生的萨里哈
大婶,她只希望说服和抚慰一心追求他们所谓的“现代化”却并没有找到脚踏实地的路
子的达吾来提。她只希望做库尔班的一个参谋;配骡子的事还是缓行吧,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的民族和宗教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还有生态平衡,挖掘经济潜力的时候一刻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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