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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她的笑收敛了:宋过告诉我不要来广西,他说你其实是个……那次装醉酒就
是明证——而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和误会,不幸的是他又一次言中了。说着说着
她垂下泪来,身子微微颤抖。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二十几个小时的所思所想使她
精疲力竭,也使她胸间充满浓烈的苦涩与失望,她需要释放。
方今天弓身抱头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他喃喃自语说,你该原谅走到绝境的方
伯豆豆。
谷豆说,是的,我能理解你,但怎么能原谅呢?妈妈一生的情感都寄托在你的
身上,我留在你的公司,也是冥冥之中的妈妈的情感在关照我也关照你,你不觉得
你太让她失望了吗?她不知道日记的事傅北洋并未说给方今天听。
方今天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他不懂这几句话的含义,但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谷豆坐着默默垂泪,再也不说什么。
转钟时她听到走廊上有非明和服务员说话的声音,知道他刚从外边回了,又等
了一会她就进了他的房间。非明正在拨电话,见她神情凝重地进来,忙把话筒放下,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们明天回去吧非明,她说,拾起打火机玩着。非明说回去。停一会她又说,
你的家庭真是不能长久吗?
非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我们早就决定离婚,只是价钱还没谈定——为
了你,我愿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她作任何让步gg。
谷豆说,那我要让你破财啦。
听这话非明一跃而起,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低头要吻。谷豆推开他,红着脸说,
你明天能不能把货款全部弄到手?非明兴奋得两眼晶亮晶亮,说那有什么问题!二
十万方今天答应你了吗?
我不会乘人之危,而且方伯早已是破产了。
非明望她几分钟,手指在鼻子上摸着:好,侠胆义肠。却又狡黠地眨着眼睛道,
豆豆,钱给他了我能得到什么保障呢?
谷豆说你真是无耻,那钱是你的吗?怕上当那就把你的王牌留着不打算了。你
把事情从开始搞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蓄谋已久?我现在真有点怀疑了。
非明大笑:为了你,我愿意无耻一百次!头次看到你我就是这样想啦。
谷豆揪住他的耳朵扯了扯:卑鄙的阴谋家!忽然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排红着脸
说,这算不算保障?非明说这只算半个,话音未落却早已把她嘴唇吻住。
这晚谷豆再次失眠。和“买卖”搅在一起的“爱情”实在使她怅然惘然——但
这特别的庸俗之处又确是显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激情:“奸商”非明不惜动用商业
手段,为满足内心强烈真实的情感做了一“单”,这其中难道没有真切的动人之处
吗?单为这种真实,她就觉得广西之行值得的。她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思想
意识、价值观念、甚至爱情观念都于无形中发生了裂变。一年的变化真是大啊。
世上没有纯粹的东西,这话是对的。
第二天下午,两个汉子提来一个旧密码箱——箱里是给方达的八十万现钞。另
有一张某边贸公司的七十五万银行汇票。同时交给非明的还有三张机票。
方今天扭过头,眼里旋着泪花钻进卫生间。他看到镜子里的如霜的鬓发在轻轻
颤动。
三十
入秋的武汉,雨丝很细很密,飘在脸上凉凉的,有几分提神醒脑的效用。方今
天原是很喜欢中秋前后的雨天的,无月的晚上打着雨伞散步,偶尔把伞晃开,让雨
丝飘洒在脸上脖子里,正沿着物理或是音乐滑行的思路就会因微凉的刺激而跳荡,
瞬时变得更加鲜活。
这类小情趣没人知道,他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嗜好将它作为小秘密保留在生活习
惯里的。但情趣多会因生活而变,尤其是——初级商品社会不需要情趣。这几年他
早对这类与效益无关的劳什子不感兴趣了。散什么狗屁步噢。
现在这样的天气在马路上这样行走,他恍惚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路上的行人
气色都很好,步子也轻快;据说这几个月股市行情特别不错,连退休老人、卖菜妇
女、下岗职工也全都在参战,大家排着世纪末的队存款开户以求一搏,而且听说是
果然账上的数字在剧增。人人都疯了,所以气色也好。方今天不炒股,虽有物理脑
袋对这事情却是不大理解,日夜操劳做生意做到头两手空空负债累累,炒那么两下
子却是能发财,真是怪事。发谁的财啊?记得一次生意饭局中,一个发誓不再入股
市的老股民说,别看他们现在笑得像朵花……他这样说着,而且冷笑。那冷笑意思
明显,方今天当时很理解,现在反倒不理解了——以他一个落拓潦倒而且无望者的
眼光看,这些人多么愉快哦,成功全部写在脸上,真是令人忌妒得发疯啊。
这忌妒又引起了他的深深的自卑。
从广西带一两百万回来,心情稍稍好一点,虽说填那个大坑没指望,自己的小
日子总是能混得下去了。不意却又收到深圳法院开庭传票,请他下月五号到庭应诉。
他紧张地想来想去,一晚上睡不着。
两千八百万既不能拖也不能赖了——当初泰国N公司的事傅北洋只是口头说了说,
并无文字协议之类,如今想赖账把大南海拖进来打巨额贷款官司扯歪皮显然不现实,
到期还钱(或地皮加抵押物)已成定论。明天期限就到,银行的那支笔只一划,他
方今天的几年拼搏及全部梦想就会像泡沫一般消逝。
他已经看出这之前傅北洋是不会出现的了,小林的一些话在脑子里不停地转。
但幻想还是存在,他电话找陈行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筹到一点款了把贷款利息
还掉一部分,能否稍稍延缓还贷期限?他是想暂缓还深圳老马的芯片款,去深圳打
官司也不还;而这里的巨额贷款若能拖一下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他下意识里还
在盼着傅北洋带着好消息从天而降。
陈行长笑道,方总还能筹到一笔这样大的款子吗?该不是宋过说的那笔越南货
款吧?方总,款回来了,银行有权要求你合作哩。
方今天猛然汗一炸,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怎么忘了账号早已冻结,
带回的汇票不再出得来这样一件事呢?而且怎么忘了宋过这样一个可能有双重间谍
身分的家伙还在身边这样一件事呢?
他说,陈行长,我在吃官司,您不能扣下广西刚汇来的七十五万,现款我也不
可能给您,我在吃官司。深圳的传票已经来了,我要上法庭了。
陈行长说,这笔巨款方总就不会吃官司吗?
方今天一下跌坐在转椅里,失神地听着话筒里的盲音。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不出门不见人。
事实上方达有限股份公司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钱拿回后,宋过立眉竖眼
要走了他为芯片生意筹措的那三十万,外带这笔生意理论上他该分得的利润,以及
这几个月来应发给他的收入(方今天想不把,宋过就笑着说那咱们哥俩就只好动刀
子了);谷豆从广西回来后就没来上班,说身体不好想先休息几天。其他人则是早
已先后离开公司。方今天坐在办公室不吃不喝无怨无想,只一个念头不停地转:这
间办公室孕育过方某的梦想和希望,现在该永别了。
下午五点整,大都市以它特有的无言方式宣布,方达股份有限公司从此消逝;
同一时刻,方今天低头在大班台上吻了一下。轻轻掩上办公室的古铜色门,悄然离
去。除了身上的五十六元钱及家里那几架蒙着薄尘的书,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了。
自那次打了老婆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现在办公室已无权居住
了,今晚去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麻木空落的脑子里始终有个感觉,现在
最需要的是温情——以前这份温情世上有两个女孩能给他,一个是谷豆,一个是小
林,两个女孩施予的温情类型自是不同,但给他的幸福感却是没有差异的。然而谷
豆已因了“被出卖”离他而去,此刻想到她,除了那份钻心的疼痛与愧疚外还能期
望什么?但是小林就可能吗?一想小林,一种神经质的敏感又将他深深窒息了:一
个世上最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权利渴望温情呢?
方今天在江边码头旁的堤坡上坐了很久,而且生平第一次开始品味自杀两个字
的含义。
围绕这两个字,他想了很久。
乐观的生性拒绝这样两个字的诱惑。我还有书,有专业,他脑子里忽地冒出这
样的念头,很执顽,也混有几分悲枪与无奈。我不是商人,不是儒商,不是拥有数
千万的款爷,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不过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应用物理方面
的专家。可是谁更伟大?想到伟大这样吓人的字眼,他不免又在心里讪笑了——谁
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啊。
……江轮的一声笛鸣惊醒了他。短短几个小时,他似在生死里轮回了一番,形
象些说是他有种大病了一场而后死里逃生的感觉,而且想,这是不是佛说的大死一
回方能悟道?那么我到底悟到什么了?
方今天什么也没悟到,再聪明他也得如牛反刍般回头咀嚼这三年的生活方能有
所领悟啊。但感觉的东西已经有了:“全没了”方显现最干净的本质。比起下海前,
现在的一无所有是不是更显干净?干净得如同中刚从母体剥离,一个赤条条来到人
间的胎儿。那么,这是否就是开始呢?
导师的话忽然跳进脑海:才四十多岁,干什么都不晚啊。
他觉得原来的某些东西回到了身上,是类似振作与信心的东西——好长时间以
来,振作与信心被扭曲了,变成了贪婪与奢望——现在他甚至觉得它们正悄悄向自
己走近,而且发出一种渐强渐快的声响。他很激动。
只是激动而已。思想跳回现实,方今天又看到什么了?遭人讥贬的方今天的自
尊心,终身无法躲避的债务。这是些无论是数学还是物理都无力挽救的东西。他垂
着头,闭上眼,让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时直觉说:他现在应该是回了。他猝然一惊,站起身来。是的,傅北洋现在
肯定回来了。
三十一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傅北洋说,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高高的十八层上的这间总裁专用套间的门刚才虚掩着,方今天一推就划开了,
傅北洋面对房门坐在那里,身后立着个身体壮实的年轻人。那架势给他的印象就是,
他们一直在等他。
方今天自己到吧台上倒了杯法国葡萄酒,朝灯举起,看了看高脚玻璃杯里的酒
色,哑了一口。他在傅北洋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科学家里有一些人确信,方今天说,人与人间同电磁场一样,存在着感应。你
我即使分开五十年,相距即使十万里,也还是要互相惦念的,有这种惦念感应就必
然存在,就无法相互逃避。甲即使被人杀死,他也还是在乙的心里,就是说乙永远
也摆脱不了甲;就更别说甲如果是死在乙的手里了。反过来也是一样。是不是北洋?
傅北洋说,是的。
我用朋友和同学原则来处理生意上的事,一件生死悠关的大事,结果其实是早
就出来了的。这错不在你,在我自己。
你做出的重要错事恐怕不止这一件,这源于你的生性,也得力于使你从小就能
不断出风头的才能和机遇——你永远在你周围的人之上,一直这样,直到你下海。
你是一直在忌妒我什么吗?这种话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对我讲了。
可惜你直到现在才加以注意。
电传的构思很巧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当?
傅北洋说:凭对你生性的了解,天下的好事你全要有份,人生的风头你想哪一
样也不该少了你。当时开发区垫资和芯片生意拖得你处境不妙,你急需新的突破点,
因为有了电传,本市市中心的土地拍卖会就成了你力求一搏的契机。而我又是你的
朋友,蛰伏在你的意识深处的、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对我的忌恨和妒羡很轻易就
能蒙住你的高智力的眼睛,尤其是其实你在时时对我加以窥测——所以电传的偶然
其实揭示的是必然。
你这是在对我承认,你企图用电传这样一个莫须有的假情报谋杀我,而且是蓄
谋已久。
真真假假。泰国N公司确实有意于参拍这块地皮以求在本市发展,与大南海合作
的意图也曾经有过,电传不过是把其意向加以肯定罢了。至少在当时是多半真实的。
这样一个策划你就没有风险么?比如你垫付的信用金和你的担保——方今天两
手一摊——现在你准备让我怎样填补我为你带来的亏损?
傅北洋纹丝不动:只要混迹市场,无论干什么,风险永远存在。问题是,你的
主要目标是什么。另外这块地皮我的投资顾问作过研究,本身存在着极大的增值可
能,更何况从你手里是以现在的市场价格买进来——至于进进出出折算后,因为你
的破产而致的我这个担保人的亏空,我说过了,那要看我把目标定义在哪个点上。
方今天心里腾腾跳着。此刻的方今天已不是几天前的那个方今天了,可以说也
不是下海前的那个方今天了。他能够尽量做到淡然,勉力接受傅北洋的残酷:把你
打倒在地,然后对你大谈他的策划、他的判断、他的目标拟订以及他的计划实施过
程中的卑鄙龌龊不择手段。方今天注意到傅北洋身侧的年轻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
一刻也没放松对他的注意。
泰新公司是怎么回事?他喝干饮料,又起身倒了一杯,给傅北洋的印象是他从
头到尾都是在谈论一件别人的事情,这是出乎傅北洋意料之外的。花钱拿下北方星
公司的项目这件事你知道吗?
傅北洋笑起来,你是不是天真地以为恰恰是大南海的泰新买下了这个与你有关
的项目不过是偶然?
方今天仰在椅背上:这也是你大南海针对方今天谋划的一部分?
是的,我很需要开发区的项目。我当然不会把公司的钱拿来在水里打漂,泰新
公司作出决定前作过周密的市场调查,北方星高层不稳,这对我的泰新正好是个机
会,他们转让并非心甘,我也是趁乱得手。
你是说你不会做吃亏买卖。
国家的宏观经济调控及市里的远景规划显示,那一带的投入将是大有利可图。
这是有数字可作说明的,并非凭空臆断。我的计划远非这一个现成项目,这只是第
一步,以后你或者会看到。
方今天说,那么你的利益得失一定要与我相关联吗?
傅北洋凝视他片刻,缓缓地说,你下海几年弄了百把十万,你以为你是傅北洋
了吗?聪明人往往犯傻瓜不犯的错误,高看自己的智商,潜意识里认定市场风险不
过是智慧的弄臣,可以由自己随心所欲。你更是这样。
方今天与他对视着,缓缓摇头。他觉得自己心底有股无名火正朝头顶直蹿,但
因今夜的“顿悟”而渐趋超脱的理性努力控制着情绪,因而微笑甚至一直停在脸上。
北洋,他尽量平稳地说,你花大钱买下项目,一是有利可图,二则是为了教训我是
吗?你用最无耻却也是生意场最习以为常的手段,挤走北方星,然后有意拖欠我已
投入的一百多万工程款——当初因急于拿到工程,加上对朋友洪友运的信任,合同
上没注明垫资抵押条款,这点竟被你卑鄙地利用了。
傅北洋忽然哈哈笑起来:你生气了今天,你生气了。同学中你是修养最好的一
个,以前今天是不生气的。
方今天扶扶眼镜,手在镜架上停留了一会,放下时,脸上出现了博北洋熟悉的
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语带机锋却又颇有几分幽默地说:以前今天是物理方面的
专家,北洋什么也不是,现在北洋是名重一方的商贾,今天又什么也不是了。说到
底我不是生意人,生意场上我远不如你。
傅北洋再次大笑:这是我多少年来最渴望听到的一句话!学生时代就开始渴望
了。方今天,从这句话里我找回了真正的自信,而你的聪明也上了一个台阶。
时间忽然因方今天一下认真起来的表情凝固住了。他慢慢站起身来,手撑桌沿
俯身凝视着北洋,用一种认真得近似冷酷的声音说:
北洋,我想知道,发生这么些事,究竟是因为什么?
三十二
笑意僵硬在傅北洋脸上,他往后靠住椅背,双拳交握胸前,两眼定定地望着俯
向自己的方今天。
方今天的眼睛仿佛还在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傅北洋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内心深处澎湃着的心潮已汇入骤然而至的电闪雷鸣中,倾天而落的雷电瞬间搅乱
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