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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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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想要孩子,你们哪儿来的?”李海山目光严厉地教训道。  
  李文敏低头不语。  
  “你还是研究家庭社会学的,都像你这种观点,人类还要不要繁衍下去?”李海山又说。  
  “有人愿意要。”  
  “别人生下孩子,组成家庭,供你研究?”  
  李文敏不吭声了,但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文敏,不要让你爸爸生气了。”王妈妈又劝。  
  李海山站了一会儿,又在屋里走了两步,口气放缓和:“文敏,你也不小了,二十六七了。一块儿生活,应该懂得尊重对方。”  
  “我没不尊重他。是他不尊重我。他为什么非要我给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秦飞越气呼呼道。  
  “我不想要,你想要,可不就是你的?过去咱们说好不要的,那是咱俩的契约。如果你现在不愿遵守,咱们可以分开。”  
  “你——”秦飞越气得一转身拉门进了里间屋。  
  “文敏,怎么这样说话?”李海山火了。  
  李文敏低头不语。秦飞越换了一身衣服,边系扣子边往外要走。  
  “你去哪儿,飞越?”李海山问。  
  “我回家住去,准备离婚。”  
  “飞越,不要走。”王妈妈连忙上去劝阻。  
  “飞越要回去住,让他回去住住吧。分开几天,两个人都冷静冷静。”李海山对王妈妈摆了一下手。他走上去轻轻拍了拍秦飞越的肩膀,“过两天,我让文敏去叫你。”  
  “爸,我走了。向南哥回来,代我问个好。”秦飞越低头走了。  
  李海山走到女儿跟前站住,又转过身走到门口,再站住,回过身对李文敏道:“你呀,我真不理解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中国的新一代?你从外国搬来的家庭社会学,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研究的必要。”  
  “家庭社会学并不是提倡不生育子女,提倡的是根据社会环境各自选择各自的理想家庭结构和家庭生活。”  
  “我不懂你这一套。”  
  李文敏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不懂就不应该乱指责。”  
  “你说什么?”  
  李文敏又不言语了。  
  李海山瞪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要不要孩子是你们的事,我不管。过几天你去把飞越请回来,这个家不能这样。”李海山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院子里的槐树在微风中飒飒细响,很显闷热。北京的夏夜,空气中充溢着城市烟尘的污染,小院也不例外,无清也无静。他来回踱了几步,还是烦躁。王妈妈从文敏的屋里出来,走到相邻的另一间房里。灯亮了,照见屋里简单的桌床椅凳。王妈妈俯身又把床单往平抻了抻,把枕头往松拍了拍。她在收拾给李向南回来住的房间。李向南还没回来。李海山心中又涌上一阵躁意。他明白了,自己今天之所以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家里乱,主要是因为自己最喜爱的大儿子在政治上胡搞乱来出了轨。  
  喧闹的西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鱼缸。”又听见哐当一声炸响,接着是一片哄乱。李海山皱皱眉,走过去推开了门。  
  屋里一片混乱。书架碰倒了,书架上的鱼缸摔碎在地上,人们喊着,指着,蹲在水汪汪的地下抓着乱蹦乱跳的金鱼。“那儿还有一条,那儿。”“别踩着,手轻一点。”“来来,先放在脸盆里,再加点水。”  
  忙成一团的年轻人终于把金鱼抢救出来,当他们两手湿淋淋地站起来时,看见了门口的李海山。  
  “爸。”向东叫道。黝黑瘦削的脸上,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眨动着,察看父亲的表情。  
  “李伯伯。”年轻人们有些局促不安,“我们不小心……”  
  “摔了就摔了,无可挽回。”李海山和蔼地说。  
  “李伯伯,我们这么闹,影响您工作了吧?”  
  “不要紧。”  
  “听向东说,您正在写回忆录。”  
  “啊。你们都是和向东一个系的吗?”  
  “我们有的是数力系的,有的是高能物理系的。”  
  “你们课余时间常跳舞吗?”  
  “不,我们就是星期六晚上跳跳。”  
  “有时间还是要多学习点东西,除了课内的,还应该学习理论、历史。”  
  “李伯伯,您说我们应该学点什么理论和历史啊?”年轻人的态度格外尊敬,这既包含着通常对长辈的礼貌,也包含着因不安产生的讨好。  
  “理论,当然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嘛……嗳,你们还接着跳舞吗?”  
  “我们不跳了。”  
  “那好,咱们都坐下,坐下聊。有人抽烟吗?会抽,不要不好意思。我不限制年轻人的生活爱好。”李海山说着,转过头,“向东,去我屋里把烟拿来。”  
  “李伯伯,听说您很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经常去学校做辅导报告。”一个梳短发的女孩子笑着说。  
  “年轻人最有生气嘛。”李海山和蔼地说,他有了兴致,“老年人都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可不一定愿意和老年人在一块儿。嫌我们僵化保守。”  
  “你们就是僵化保守。”向东拿着烟回来了。  
  “老年人可能没有年轻人敏感,但老年人也有长处嘛。论经验就比你们更丰富。”李海山边说边把烟散给抽烟的年轻人,“所以,你们也要向老年人学习,这也是向历史学习的一部分吧?说到学历史,你们起码应该把中国的历史,特别是近代史、党史搞清楚吧?”  
  “爸,您又要讲辅导课啦?”向东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们愿意听我讲吗?”李海山环指着围坐的年轻人。  
  “愿意。”大学生们都显得很感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这个态度对,可我这个儿子不愿听。”  
  “爸,您讲的那些,我看上几天历史书,就比您讲的还清楚呢。”向东坐在父亲坐的沙发扶手上,手搭靠背,“不信,我就给您讲讲。”  
  “字面上懂和真懂不一样。”         
  “你们老的都真懂,这么多年搞什么啦?不就是抓右派,大跃进,反右倾,有哪个搞好了? ”  
  “有错误,也不都是错误吧。经验教训都要总结嘛。”  
  “爸,您别总讲老一套了,我不爱听。”  
  “你能代表大家吗?”李海山略皱起眉,声音有些严厉起来。他朝满屋的年轻人问道,“他一个人能代表你们吗?”  
  “李伯伯,您给我们讲吧。”有人礼貌地说。  
  “爸爸,我给您说真话,他们都是出于礼貌,心里会觉得听您讲这些是浪费时间。我要是到了同学家,对同学的父亲也会装出这种样子来的。您老是那一套哪行啊。爸,您别生气,连红红前两天都跟我说了,她不想老听您讲故事了,可就是不敢告诉您。”  
  李海山像受到沉重一击,脸色顿时黯然。他抽着烟,低头咳嗽了两声,然后抬起眼环视满屋的年轻人:“你们不要考虑礼貌不礼貌,啊?”他拿出首长讲话的气派,声音洪亮,“你们坦率告诉我,是不是像向东讲的那样,实际上并不想听我和你们聊啊?都不许说假话。”  
  大学生们目光闪烁,尴尬地笑着。“李伯伯,您讲吧。”有个男同学表示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坦率。”李海山不满地一挥手,抬高嗓门,“不敢讲真话。 不爱听就不爱听,为什么要迎合呢?。”  
  “李伯伯,您生我们气了?”  
  “我生你们不讲真话的气。”李海山一下站起来,“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经验留给你们,但我们并不想成为年轻人的负担。”  
  满屋人一下寂静无声。李海山皱着眉站在那儿,一手叉腰一手抽烟,有几秒钟没说话。  
  门推开了,是秘书小章:“李部长,有客人来,在你屋里。”  
  “好。”李海山点了下头,和年轻人们招呼道,“你们坐吧。”走到门口又站住,阴沉地问:“向东,你哥哥还没回来。你就没想到去接一下?”  
  “爸,不是您说的不让我们去接吗?”向东说道。  
  李海山没再说什么,出门走了。来客正是有人要介绍给大女儿李文静的吴冬。现在是部里的一个处长,过去李海山任部长时,是办公室的一个干事。  
  “文静回来了,在对过儿呢。”李海山说。  
  “李部长,让她休息吧。我今天晚上专门和您下棋来了。”吴冬笑着说。他脸颊光润,稍有些秃顶,发际很高,梳着一个很薄很精致的油亮小背头,穿着件短袖白衬衫,身体略有些发胖。  
  “好。来,接着开战。昨天输给你,今天要报仇雪恨。”李海山张开五指猛一挥手。一晚上烦躁,下棋来驱驱。  
  象棋在一张小方桌上摆开了,棋子很大。两个人拉过沙发面对面坐着。  
  “来来,还是你先走。我倒要看看你的当头炮能不能破。”李海山说,“我专门爱打防御仗。”  
  小章拉过小板凳坐在中间观战。他和吴冬交换了一下会意的眼光。他刚才已经告诉吴冬:李部长昨晚输了棋,一夜没睡好觉。李海山下棋求胜上瘾是很出名的。拱兵上卒,车来马往,棋子拍在桌上啪啪响,第一盘棋没有一刻钟就结束了。吴冬一路败下来。  
  “不像话,不下了。”李海山哗啦一推棋盘,忽地站了起来,嚓地点着了烟。  
  吴冬不明就里地看着老首长。  
  “你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真水平来?下棋也要看人?也要做假来迎合首长?你这是小人品格。像你这种人,不能重用,不能提拔。”李海山瞪眼训斥着吴冬。他气呼呼地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  
  “我今天……”吴冬想解释什么。  
  “不用解释。”李海山猛然站住,暴怒地一挥手,“我还没那么糊涂。还不至于分不清真假。”今天晚上他对这种虚假的迎合格外敏感,也格外愤怒。  
  “好,李部长,我什么也不解释了。”吴冬无可奈何地一笑,伸手抓起一个“车”来,使劲往棋位上一拍,“我这次拼上全力和您下一盘。非杀您个大败不行。舍得一身剐,敢把部长拉下马。”说着,啪啪啪,很响地拍着摆好自己的棋。  
  李海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一挥手:“小章,泡壶茶来。”他又在吴冬对面坐下了。  
  这盘棋杀得真是难解难分。吴冬攻势凌厉,李海山窘困被动,拼死防守。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步一步很谨慎地走着。最后,抓住对方的薄弱环节乘虚反攻,来了个大胆的“弃子入局”,经过一段艰苦的搏杀,终于把吴冬“将”死了。  
  “李部长,我这次可真是不想输啊。满以为要赢了。没想到你这一手,连‘马’也不要了,来了个突然反攻。”吴冬说。  
  李海山仰在沙发上呵呵笑了。他款款地站起来,一手撩开衣服叉在腰上,一手指点着桌上的棋局:“嗯,咱们来回顾总结一下。啊?”这是他每次赢了棋必有的余兴。“你这次进攻过于急躁,求胜心太切。中路,当头炮盘头马攻势很集中,很锐利,但两侧底线过于空虚。我呢,中路被压迫得很吃力,简直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当时作了估计,像你这种倾巢出动、不顾后方的全力进攻,我只要能顶住,拖上一阵,磨上一阵,让你失了锐气,慢慢你就会暴露出前后方脱离、补给线容易被切断、两侧容易被包抄袭击的破绽来。我摆出一个坚守的架势,用我三分之二的兵力吸引住你全部兵力的进攻,用另外三分之一的兵力,一车一炮,打出内线,直接攻到你的大本营去,这就从根本上扭转了战局……”李海山指划着,颇像个面对地图部署战役的指挥员,很有大将气魄。他自己也在这种讲解中感到一种兴奋。  
  “是是。”吴冬在一旁连连点头。  
  “爸,又讲您的那套下棋战略学。”不知何时,向东进来了,站在一旁。  
  李海山的话被打断,他不高兴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同学们呢?”         
  “他们谁还敢在呀,早都走了。”  
  李海山又接着对吴冬讲道:“所以,下棋一定要有清醒的战略眼光,不能顾此失彼,进攻时忘了防守;正面作战时,忘了保护两侧……”  
  “爸,您这套空理论也不太管用。您的那套棋路就呆板,开局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跳马,凭这一条,您就不符合战术要灵活多变的要求。”  
  “不服气,你来试试?”李海山瞪着儿子,“这不是什么空理论。下棋和搞军事、搞政治一样,要凭身经百战的多年经验。”  
  “我下不过您。等我哥回来,让他和您下。保证把您这老一套打得稀巴烂。”  
  “你哥?哼,他连古陵县这盘棋都下不好呢。”  
  院里门铃响了。  
    
 
                                                                                          
        


第四章  
  “我的老兄,你说的可不是真话。”顾恒摆着手谈笑风生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踏着地毯走了两步,站住了。   
       
  高大魁伟,一米八的个子,脚踏在松软的地毯上,自己也能感到自身躯体的重量。秃顶,额头很宽很高,形成一个与眉下脸部面积几乎相等的大长脑门,在灯下油光发亮。脸是红润的,两眼神采奕奕。与体魄相应,嗓门也相当洪亮。不过这是在北京,不是在省里。若在省里,他往起站的姿态会更有气派,身材会显得更魁伟,摆手会更随便,说笑的声音会更加洪亮。   
       
  他在那儿是一省之长,在北京便不一样了。人人都要适应环境。  
  “怎么不是真话?现在部队确实情绪很大。对好多政策就是不理解,从下到上呼声很强烈。”用手指连连敲着茶几说这话的是顾恒的老战友雷邦,某大军区的部长。他相貌清癯,神情严峻。旁边的沙发上,规规矩矩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军人,一张娃娃脸,这是他的儿子雷小光。  
  “这个是真话。对农业政策骂娘,对开放政策不满,都大有人在,而且可能比你说的还严重——这都不假。我是说你后面的话。”顾恒打开落地电扇,双手捏起衬衫抖着,让风吹着自己发胖的身体。  
  “后面我说什么了?噢,我就说了这一阵又传说着要解散基建工程兵。”  
  “不是解散吧,是归地方——我说的还不是你这个话。”  
  “就算是归地方,换种说法吧。我接触了几个老战友,情绪大得很。这不是小光,他也在基建工程兵,他知道。穿着军装是搞工程,脱了军装还是搞工程,这种改革有什么意义?也许越改革越坏事。”  
  “要坏事,不合算,再改回去嘛。”  
  “还没折腾够?”  
  “大的学费不准备付了,小的学费还要准备付。个把问题有点乱子,没什么了不起。”  
  “弄不好,政局会不稳的。”  
  “有什么不稳?那你就缺乏政治家眼光。只要经济搞上去,农民一年年好过,工人隔一两年长几块钱工资,军队待遇有改善,军装也质地好点、漂亮点,再有人发牢骚,中国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再加上一条,外交上不出大差错,就满行了。”顾恒摆着手说道。他能感到自己甩动的胳膊很有分量,胸中升起一种权柄在握的雄心。  
  “现在很多人担心。”  
  “有你吗?”  
  “我不是说我。”  
  “这就不是真话。自己的想法要借着别人的名义来说,这是一大虚假。是政治上最常用的戏法。”顾恒笑了笑,俯视着雷邦,“我这话你能接受得了吗?”  
  “我是对政局有点担心。”  
  “因为什么?”  
  “考虑国家前途。”  
  “我看这又不是真话啰,你担心的主要是自己的地位,取消终身制,要年轻化、知识化,这对你有威胁呀。”  
  “我没想那么多。”  
  “那可保不住,哪个人说话不把最真实的东西加以掩盖?”  
  “你也掩盖?”雷邦有些悻然地反问。  
  “当然有时也这样。人要什么场合都百分之百说真话,天下也会乱套的。不过,我现在想和你说真话,所以我要求对等。你不说真话,我就揭露你。”顾恒指着雷邦,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你想想就会承认,我不会冤枉你。人有时候不一定自觉地骗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会骗的。”  
  “和你真没法说。”  
  “看来你否认不了啦。”顾恒笑了,“老兄,在我这儿来虚假的是通不过的。本人善于辨别真假,一生都在练这个本事。你看见墙上挂的这个横幅没有?那是本人的座右铭。”  
  一条很大的横幅,雪白的宣纸上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  
  难眩以伪  
  “什么叫难眩以伪,念着别嘴,理解不了。”雷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嚓地划着火柴,点着了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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