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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沥川往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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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走出大门,夜风很凉。我迎风打了一个喷嚏。他停住,说:“你冷吗?”
  “过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不由分说地脱下外套,递给我。
  外套暖暖的,带着他淡淡的体香。我的心呯呯直跳,垂着头,盲目地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走到车前,我忽然丧失了勇气,停住脚,对他说:
  “对不起,刚才忙昏头了,没顾得上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这么晚看电影介不介意。”
  “有时间,”他说,“不介意。”
  我继续解释:“明天期中考试,我要放松。”
  “最好的放松是睡觉。”
  “我睡不着,太紧张。”
  “只是期中考试,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我希望平均成绩是九十五。”
  “九十五?这么高?”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听得很有兴趣。
  “前几次测验我只考了六十几分。只有期中考试分数高,平均分才会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吗?”他问。
  “我尽力。”我双手握拳,做拼搏状。
  “其实,考高分有很多办法的。”他替我拉开车门。
  “是吗?”我滑进车里,他俯身下来替我系安全带。
  “比如说,坐在一个成绩好的同学旁边,冷不防看几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说,把难写的单词抄在袖子里。”
  “……”
  “比如说,把笔记本藏进厕所,然后假装上厕所。”
  他一本正经地介绍开了。
  “明白了,你就是这么混毕业的吧。”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惭愧。
  “作弊的人呢,不过是为了混及格。我的目标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别人。”我一脸严肃地纠正他: “因此,整整两个星期我都在用功学习,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今天就是我的极限。不看电影,我会崩溃掉。”
  “精神可嘉,好好学习的孩子一定要鼓励。”
  他迅速上了车: “哪家电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们学校。”
  “哪条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寝室的同学都去那里看电影。学生八折。这一周专放奥斯卡老电影。”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来北京这么久,从来没去看过电影?”
  “我看过录相。学校附近到处都是录相厅,更便宜。”
  他又把车开得飞快。
  “拜托开慢点好吗?像这么开车会出事的!”我叫道。
  “这也叫快?”他不理我,“你不是系上安全带了吗?”
  “我心脏受不了。”
  “你有心脏病?”他放慢了速度。
  “没有。我紧张,行不行?”
  “今晚是什么电影?”他又开始加速,故意换个话题引开我的注意。
  “你喜欢什么电影?”
  “Horror Movie (译:恐怖片)。”
  “你运气不错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译: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词中文字幕……沥川!劳驾放慢车速!”
  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就叫他“沥川”,好像这样叫了十几年一样,话一出口我就有点讪讪的。
  “为了看完这部电影,你的心脏需要热身一下。”
  我气结,不再说话,眨眼间就到了学校。他围着校园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电影院。我们一起下来,进了大厅,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买汽水、买爆米花和烤鸡翅。”
  他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你喝什么?”
  “可乐。”
  我站在柱子旁边,看见他买完了票,又去买爆米花,我飞快地跟上他。他行动依赖手杖,只有一只手能拿东西。放映厅很空,只坐着不到十个人。我们打算坐最后一排。台阶很浅,他却走得很慢。左腿先上去,然后将不能动的右腿向上拖,拖上台阶,站稳,再走下一级。我后悔说要坐最后一排,现在改口吧,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陪他慢慢走。
  终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电影已经开始了。我同时开始吃鸡翅。坐最后一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我大嚼特嚼的声音。
  他喝了一口矿泉水,问:“你还没吃晚饭吗?”
  “没有。来的时候急着赶车,忘了。”
  “咖啡店里总有东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吗?”
  “那么贵,怎么吃得起?”我飞快地吃完了一只鸡翅,又去吃另一只,“鸡翅很好吃,你要来一个吗?”
  “谢谢,不要。”
  “那你吃爆米花吧。”
  “我不吃,”他淡淡地说:“全是你的。”
  “怎么可以这样呢?看恐怖片不吃东西。”我嘀咕着。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仔细听,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欢的。”
  只见里面那个Hannibal对朱迪·福思特说:
  “First principles; Clarice。 Simplicity。 Read Ma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man you seek? ”(译:第一个原则,克莱丝,是“简单”。细读Marcus Aurelius'罗马皇帝' 的书。不放过任何一个特殊点:它里面有什么?它的本质是什么?你要找的那个人,他做了些什么?)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 (译:……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垂涎每日所见的一些东西。难道你没感到过别人的目光在你的身体上移动?克莱丝?难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眼光来寻找你想要的东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样。
  他转头过来看我,说:“原来你的口语是从这里练来的。”
  过了片刻,片中人继续说:
  “……Terns? Mmh。 If I help you; 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me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 About yourself。 Quid pro quo。 Yes or no?” (译:燕鸥?嗯。如果我帮了你,克莱丝,那将会是一种你我之间的“交换 '译者注:英文中“交换”与“燕鸥”发音类似'”一物换一物。我告诉你一些事,你告诉我一些事。与这个案子无关。与你自己有关。一物换一物,你愿意不愿意?)
  沥川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
  “发现没有?这段押韵的。”他说。
  “哪里押了?”
  “Quid pro quo; yes or no?”(译:一物换一物,是还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车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Quid pro quo……
  剩下的时间我基本上全用双手捂着眼睛。这部片子我看过十遍,看到台词都能背下来了,却没有一次能睁着眼从头看到尾。
  我没看他的脸,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电影出来,已近凌晨。尽管我唇干舌燥地推辞,他照样坚持送我到寝室门口。
  在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你知道,这电影我虽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样东西我总不明白。”
  “你一直捂着眼睛,应该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说,电影是视觉艺术吗?”
  “为什么要放一只蛾子?为什么?”
  “你想听我的解释吗?”
  “你有解释?”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产很多卵。蛾子的身体会变化。那个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译:身份问题)吗?”
  “可是,为什么要把蛾子放到死尸的口里呢?”
  “那是女人的尸体,对吧。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是什么?繁殖,是不是?意象联接,这是你们学文学的人最擅长的事情。”
  我停下步来,看着他,问:“那么,沥川同学,你是学什么的?”
  “经济。后来又学过建筑。Quid pro quo; 今天在咖啡馆,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输了还是赢了?”
  “表面上赢了,实际上输了。我是乡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里,突然间什么都介意起来。”
  “那么说来,你在这里并不开心?”
  “除非我期中考试得了九十五分。”
  “为什么一定要九十五?有那么重要吗?”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译:我有身份问题。)”

  6

  走到女生楼,我们双双愣住。门前一把大锁。
  我倒抽一口冷气:“糟糕!”按照规定,女生楼每晚十点熄灯,十二点钟锁门。可是,据我所知,经过女生们的几次集体贿赂,守门的大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睡得早,懒得起来锁门,所以常常通宵都不关大门。
  门是玻璃的,我怎么敲都没人理。
  然后,我对沥川说:“替我拿着包好吗?什么时候你去咖啡馆带给我就行了。”
  他接过我的书包,说:“你想干什么?”
  “从外面爬进去。”
  “什么?”
  我把外套还给他。“这楼很好爬。为了采光,窗台又长又低,还有阳台。”说罢,我脚一蹬,踩到一楼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楼阳台的栏杆。
  “你住几楼?”
  “不高。”
  “几楼?”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楼。你看,寝室的窗子开着呢。”
  “谢小秋,你下来。”
  原来他知道我叫谢小秋。咖啡馆的服务员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写英文名,只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着我的腿。然后,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稳,只好跳下来,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开了手。
  “这么高的楼你也敢爬,出了事怎么办?”他低吼。
  只有一秒钟在他怀里,我顿时六神无主,意淫无数。
  “那我怎么办?睡大街吗?”
  “可以住旅馆。旅馆二十四小时开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开放,且不用花钱。火车站。能麻烦你送我去火车站吗?”
  “火车站那么吵,你明天还能考试吗?”
  “火车站不算吵。我不怕吵。”
  他看着我,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我想了想,又说:“说到安静,校外有个公园挺安静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当这是田里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吗?”
  “将就一晚上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行不行?”
  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的公寓,我有多余的客房。”
  “那个……其实我们并不是很认识。” 我有点尴尬,虽然这人看上去面善,对我也很好,我还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机吗?”
  “没有。”
  “这是我的手机,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车牌号。告诉他们如果你失踪了,从这个车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说:“沥川同学,我跟你走。你有钱、有车、有房。在北京这种地方,我觉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踪。”
  “说得好。该厉害的时候厉害,该乖的时候乖。——这才是聪明的孩子。”
  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跳上车,他替我扣上安全带。
  我喜欢让他扣安全带,喜欢他整个上身都俯下来,让我在最近的距离看见他的后脑勺。
  已经凌晨三点了。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行驶,二十分钟之后,驶入一幢高楼的地下车库。夜晚空气冰凉,我还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车,拿着手杖和提包,跳下车来,替我开门。
  我说:“我自己可以开门。以后让我自己开门,好吗?”
  他说:“不好。”
  “对我不必这么绅士吧?”
  “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我下了车,跟他走到一楼的大厅,面前有两排电梯。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个。我们走到离车库最近的电梯面前,他抽出电子钥匙,滴的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
  电梯的旁边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
  我跟他走进去,电梯显示共有五十九层,最上面一个“PH”的红灯忽然亮了。电梯无声无息地往上走。
  “什么是PH?”我问。
  “最高层,penthouse。”
  “你喜欢住很高吗?”
  “越高越安静。”
  “会打扰你的家人吗?”
  “我一个人住。”
  门也是电子锁。他的公寓是不动声色的豪华,浅碧的窗帘,淡白的壁纸,客厅当中是一组纯白色的沙发。每样家具都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
  “需要脱鞋吗?”很干净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
  “不需要。”
  玄关的左壁挂着一对肘拐。我进入客厅,站在沙发旁边,发现沙发的扶手边,也放着一双同样的拐杖。
  然后我就问了一个只有傻子才会问的问题:“你在家里需要用两只拐杖吗?”
  他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现在就睡,还是想喝点什么再睡?冰箱里有果汁、啤酒、矿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说这些话时,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触犯。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去睡。”
  “有四间客房,你喜欢哪一间?”
  “别给客人那么多选择。”
  “跟我来。”
  他带我走进其中的一间。
  我问:“有洗澡的地方吗?”
  “里面有洗澡间。”
  他指给我浴室的方向,准备退出房间。我转过身,轻轻地叫了声:“沥川。”
  他看着我。
  “谢谢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飞快地洗了澡,浴室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崭新的。我穿着睡袍钻进被子,努力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最后一遍复习单词。
  我很累,也很兴奋,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看完一遍单词,我又看课文和语法。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有些困,又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我偷偷溜到厨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厅的光线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脚轻轻走到厨房,转过一道墙,猛然发现冰箱的门开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弯腰拿里面的东西。
  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希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轻笑着,极力掩饰内心的惊异。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心悄悄地抽紧,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再也没有睡着。六点半我爬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独自悄悄地离开了。
  我给他留了一个纸条。
  “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经打扰你太多了,你多睡一会儿吧。考完试如果还能见到你,我请你吃饭。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气和夜晚一样冰凉。我坐电梯下来,大厅的保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说。
  “早!”
  “小姐,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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