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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欠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
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
儿跟他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
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
钱来逼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
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
背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
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
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
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
活了这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前捻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
个封套)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
会计告诉我你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
薪,这是剩下的二十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
再给你付了。
李石清睁着一双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视着播月亭;他伸手接过钱。
潘月亭:(站起来)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
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
是平等了。再见。
他转身走进小客厅,把门关上了。
李石清,手中紧握着那两张钞票。
李石清:二十块钱!(牙齿格格作响)二十块钱!
一阵残酷的绝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扑
倒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电话,脸上的神情由恍惚变得激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预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耳机。
李石清:。。哦,是报馆于先生,我是石清,潘经理不在,有事您告诉
我吧。哦。。哦,什么,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来的?
。。您有封信已经叫人送来了,好!好极了!
他“砰”地扔下电话,转身冲出门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个女人;他全然不顾,正要跑开,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儿去?
李石清:(看见了李太太,激动使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啊,好,在
他的手中“簌簌”地抖着。
他目光狂乱地抬起头,随即,猛地转身撞开饭店的玻璃大门。
李石清在大厅里飞跑。他奔上楼梯;他绊了一下,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向
上冲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陈白露房间的门被“咯”地推开了。潘月亭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
看见李石清。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走么?
李石清站在那儿,喘着,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李石清:(缓步走进屋,稳稳地)是,经理,我心里者惦念着您行里的
公事,所以总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厌恶地)你又来做什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的事。经理,(他举起手里的信)这是于总编给您
的信。
潘月亭:(恼怒)你怎么能把我的信拆开!
李石清:(笑起来)不拆开,我怎么知道是喜信,好给您报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递给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觉出了里面的溪跷,一把抓过
信,读着。。
李石清:(在一边,慢吞吞地)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到,不会这么巧,
不会来得这么合适。
潘月亭:(看完信,脸色大变)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他扑向电话。李石清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
潘月亭:喂,报社吗?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么,刚走?
你知道上哪儿去了?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满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拨了号码)你是会贤俱乐部吗?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爷
的私人秘书!他回家了!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才,(看看自己的手
表)。。
李石情:不过才早晨五点多钟,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拨电话,这一回耳机里“嘟嘟”地响着,却没有
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经理,其实公债要跌个一毛两毛的,也没什么大不
了的。您看没看信上说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话筒,从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过来在后面指点着。
李石清:不,在这一张!
信纸上的字:“。。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此事
由金八在后操纵,决无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电话铃骤然响起。潘月亭全身一抖。
李石清过去拿起话筒。
李石清:你哪儿,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惧地盯视着。
李石清:什么?明白了,金八爷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诉他。。
潘月亭冲上去,抢过话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说好再缓几天!他不能不讲信用。喂!
喂!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潘月亭挥起手把电话打到地上。
李石清:经理,现在该我们俩谈谈了。
潘月亭:(暴怒)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要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咬着牙)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
着小心!我没有到了手的钱,又叫人家抢走,我没有多少万还不清的债。。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说了。
李石清:(豁出来了)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叫一个流氓耍了,
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亲眼看
你的行付不出款来,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
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说。
他双手掐住李石清的头颈,死命地摇晃。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陈白露站立在门口。
李石清:(挣扎)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陈白露
看着这两个厮打着的发了疯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发青。
陈白露:(大叫了一声)不要打了!
潘月亭浑身一震,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回过身,看了陈白露一眼,什么
都没有说,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石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向陈白露望着。半晌。
李石清:(无比的蔑视)你这个娼妓!
陈白露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
陈白露:(望着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对不起,你太太来电话了,说、
说你的儿子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惊呆的脸,泪水涌流出来。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臂
顺着脸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
手轻轻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去
年的枯叶,和几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
康乃馨,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
满是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入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生:(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
什么要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
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主:(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像我?
陈白露:嗯,像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地)那
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
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像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
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
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
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
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
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
鲜了。。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
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
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
伤地)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
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
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
个昏黑的世界)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
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像曾经那样,蹙起眉)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
更低,目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
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
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升紧跟在后面,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
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
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
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
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优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问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
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她打开书页,无
声地读着。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
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从
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云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
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副
木板,上面放着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
睡着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
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远的女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
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蛾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
子,领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台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