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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地坐着。散了会,又木呆呆地随了人们走出会议室。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议论他。周志明丢了徐邦呈,
怎么说也还是个失败的英雄。可自己算什么?密拍不装胶卷,给几个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谁听了谁笑话。这笑话
没准得让他背一辈子。 回到办公室,纪处长也来了,要参加他们的小组会。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段兴玉
对大陈问:“周志明呢?” “不知道。”大陈摇摇头。 “上厕所了吧。”严君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我看他
出去了。哎,他桌上有个条子,是不是他留的?” 段兴玉朝周志明的办公桌扫了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
压住的一张字条。 “大概是到医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给他爸爸会诊呢。” 段兴玉说着,飞快地把条子看
了一遍,脸色骤然不对劲儿了。 纪真最先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怎么了,是不是他留的条子?” 段兴玉有口
难言地犹豫了一下,大陈满腹狐疑地探过头去看那字条。看了,也不说话。 “出什么事了吗?”纪真过来拿过字条,
看了好半天,才表情复杂地皱着眉,把字条给陆振羽,“你看吧。” 陆振羽茫然地接过这张从台历上撕下来的小纸,
上面的确是周志明的字,严君也凑过来看:段科长: 别再责备小陆,胶卷是我曝毁了,我认为群众悼念总理没有什
么不好,这样对待他们我想不通。我是共产党员,凭党给我的良心和感情,我这样做了。 我去医院看我爸爸,明天
再找您和纪处长谈。 周志明 陆振羽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对周志明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恨。他没有来得及细想,
嘴上却已经先叫起来: “这家伙,什么党员,干这种事。我记得里面明明是装了胶卷的嘛,怎么想怎么不对!”他
嘴里这么狠狠地说,可心头,对周志明却并不怎么特别恨。他觉得光凭这张字条,周志明到底也还有点儿侠骨,叫人敬
他三分。 段兴玉似乎很快就冷静下来,“处长,我们明天上班后先找周志明谈一下……” “明天?”纪真瞪了
一下眼,“这么大的事!” 他开始拨电话,屋里没有人再说什么,都僵立着盯着电话号码盘哗哗作响地转动。
“甘局长吗?我是纪真,刚才那件事我们已经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胶卷曝毁的,对对,就是那个周志明。这件事是
他主动谈出来的。什么?啊,对。什么?我们的意见?”纪真犹豫着把征询的目光递给段兴玉。还没等段兴玉说出什么,
便又开口对着电话筒说:“我们想先同他谈谈,把详细情况搞搞清楚,暂时嘛,先让他停止工作,给什么处分,以后看
态度再说。什么?您的意见……什么?立即逮捕?这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为主,先不要……” 陆振羽
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许多,哇哇地很刺耳,却一句也听不清。纪真脸色很难看,最后说了句:“好吧。”便
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甘局长马上来。”他转过身,对着大家,半天才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道里响起了
砰砰的关门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坐下来,谁也不说话,纪真和大陈狠狠地抽起烟来,层层烟气
在难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也没想到要去吃饭。陆振羽望着窗外,在初沉的夜幕
下,远远近近的一些灯火,次第放射着黄豆般的光芒。他心里慢慢猜度着周志明此时的行在。是在医院还是已经回了家
呢?论个人感情,他并不认为周志明作了什么恶,然而那个电话却如此干脆地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看得出来,甘局长的
激烈反应,连纪处长也是没有想到的。周志明在处里人缘儿不错,大概不会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仿佛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么责任似的,可这怎么能怪他呢,且不说周志明办的这件混事险些叫他背了黑锅,单说湮灭罪
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甘局长来了,随身还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民警。他的面孔是严峻的,甚至—
—陆振羽觉得——是凶狠的。他把一张空白的逮捕证很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侦查部门
内部出了这种事,性质的严重还不明显吗?如果你们还需要转弯子的话,也可以,逮捕任务就由刑警队来执行。”
纪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后那几个高大勇武的年轻民警,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张逮捕证推给严君。 “填上。”
甘向前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大陈问:“周志明身上带没带武器呀,他不是枪法很准吗?” 大陈很迟钝地答道
:“不会吧,不知道。”
16完全的清醒过来
陆振羽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突然自己溜出了嘴边,“他的枪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 “撬
开看看。” 抽屉撬开了。枪,好好地躺在里面。 “他的格斗技术也不错,有点儿干巴劲。”又一句话从他嘴边
溜出来。 “他没枪就不要紧。”一个撬抽屉的年轻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铁棍一样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兴玉这时候冷冷地说话了,“放心吧,打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种人!” 天亮了,周志明从
铺上掀起半个身子,习惯地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而猛然撞进视觉的,却是一面陌生的水泥墙和墙上一具沉重的黑铁门。
淡青色的晨曦从头顶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喷进来,把水泥墙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头上有股潮霉味直钻鼻子,
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完全的清醒过来。 啊——,这不是家,是一间牢房。这是他有生以来在牢房中度过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点儿发凉的墙上,似乎从五脏到四肢都在颤抖,一种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颤抖。昨天晚上,
他去医院看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细想过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张字条在处里会引起怎样石破天惊的哗然。
他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就被弄去办学习班;想到会背上一个严厉的处分,他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工
作,被开除出公安队伍,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结果比这还要可怕十倍,而且来得这么快,他刚回家不一会儿,
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被逮捕了。 他在五处的几年经历中,纪真作为一处之长亲自出马掏窝捕人,还是破天荒。纪真随
身带了四个人,大陈、小陆,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民警,郑大妈作为搜查的见证人也被领了进来,只有十几平米的外
间屋挤得满满的,使紧张的气氛中夹带了一层混乱感。 他记不得处长一进屋子先说了句什么,他一看到这个阵势就
明白了。纪处长把逮捕证取出来给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签字,他签了,并且熟练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了一
个红指印,这一套他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压完手印,他才看清楚逮捕证上的字是严君的笔体,虽然运笔不似往日的
洒脱与流畅,却仍旧能一眼认出它来。他猜不出严君在填这张逮捕证时会怎样看他,心里有点别扭。 他又在搜查证
上签了字,签完,小陆上来,用一只亮闪闪的电镀手铐麻利地磕在他的手腕子上,磕得他生疼。他想对他笑一笑,以便
也松弛一下自己的神经,但碰到的却是小陆那副俨然的面孔。而实际上他也笑不出来,如果不忍着,他说不定还会哭出
来。为什么?他说不清,脑子里已经乱得什么也说不清了,也许只因为那时“白白”忽然跑到了他的脚下,温柔地蹭着
他的裤角,他有点忍不住了,这个不懂人事而又那么通人性的“白白”呀…… “东西呢,放哪儿了?”纪真问他,
态度温和。 “什么?” “胶卷。” “从厕所的马桶里冲下去了,就是三楼楼道里那个厕所。” 说这话
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上腾地一下又热起来,他懂得自己干的决不是一件辱没本职的卑鄙勾当,他没有什么可以自我谴
责的,于良心于公理都说得出口,他甚至还感到一点儿安慰,在浑大的世界里,他,一个微渺的人,软弱的人,毕竟是
向着不公正的势力,也向他本身,证实了自己的一点儿力量。就像一个被重物压得长久地佝着身子的人突然直了一下腰
似的那么舒畅、惬意。 “走吧。”纪处长没再?唆。 “我得拿件衣服。”他站着没动。 纪真看看他身上单
薄的衬衣,马上点点头:“拿吧。” 他走到里屋拿了件外衣,想了想,又打开柜子想要拿双袜子,紧紧跟着他进来
的小陆拦住了他。 “干什么?” “找双换的袜子。” “先甭找了,穿上衣服走吧。” 他看了小陆一眼,
没说话,刚要穿上衣服,小陆又拦住了他。 “等等,”陆振羽把衣服拿过去,从上到下捏摸一遍,又还给他,“穿
上吧。” 小陆跟他进里屋,大概是怕他从窗户那儿逃跑,尽管那窗子已经有一冬天没有打开,窗台上还满堆着东西,
但小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卡住他通向窗户的路线。他知道小陆这个人,论感情,他不至于多么恨自己,论
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会逃跑,大概更不会相信这件衣服里藏着什么行凶的武器,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他觉得小
陆和自己的最大区别,是无论执行什么任务,脑子里一律没有感情活动。的确,小陆也热爱这个职业,但完全是另外一
种爱法,他只是把侦查工作当成一种很投合趣味的职业,甚至是当成一种“技术性”的职业来热爱。小陆说过,他从小
就爱当侦探。现在他之所以这样一丝不苟地防备着自己逃跑、行凶、自杀和毁证,不过是兴致勃勃地想表现出某种业务
上的严格和老练,并不一定真有什么担心。小陆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员就是会说话的工具,侦查员不承认感情,只承
认理智。他是一个够格的机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么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
智的小陆到底用手铐把他铐了起来,就连找双袜子也要看他的脸色了。 投在水泥墙上的光渐渐发黄,又渐渐泛白,
天大亮起来,门外的甬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回音很大,脚步声走走停停,一会儿,在他的门前停住了,停了几秒
钟,又走开了。他知道是值班的干部在通过铁门上的小镜子对各牢室进行查看。这块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从里边看可以
照人,从外面看,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监管干部可以从这儿把整个牢室洞悉无余。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里的
陈设却是以前就熟悉的,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在五处,预审处的这个看守所他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一个月以前,徐邦呈也
就是住在这样的单人牢间里的。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里枯燥阴沉的调子。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环视四周,漆黑的
门,铁色的墙,几块砖头矮矮地垫起一张床板,豆腐块般的小窗子上方,悬着一个尘土封盖的有线广播电匣子,这倒是
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小窗外面传来,打破沉闷的宁静。他记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内的一条
马路。大概是一辆卡车从窗外驶过,车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划出一道道水纹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灯
在吉普车顶篷上滑过的一条条亮斑一样,那滑动的光斑使车子里一明一灭,晃得人心里发慌。
17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
他当时坐在后座上,夹在两个年轻的民警中间,开始上车的时候,两个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过去在刑警
队抓刑事犯的时候,照例是要让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团的,后来听见纪真在车外说了一句:“让他坐着吧。”他才算
没受那份窝囊罪。透过黄蒙蒙的有机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间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听见孩子们在路边嬉闹的声音……
那时候,他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越发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镇凉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阵沉甸甸的懊悔,这
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几秒钟之内就发展得异常强烈。从有机玻璃窗上透来的一片朦胧而又斑斓的色彩中,他心里油然
生出一股对自由生活的疯狂留恋,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车子里歇斯底里大发作。这一切都是自己找来的,
他干吗要那么迂呢,干吗非得留下那张字条呢,就让小陆去受一阵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么呢?只要他不说,凭他在同
志们当中的印象,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在胶卷上做了名堂。他当时是发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来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
式的英雄感搞得头脑发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来承担一切,才算是真正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强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软
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么傻呀! 他懊恼地追索着写那张字条时的心情,他离开会议室本来是为了要给肖萌打一个传
呼电话的,他担心他们晚上还会再去广场,接通电话以后,施肖萌告诉他,他们——她、施季虹和卢援朝,约好了晚上
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厂附近,离广场隔了半个城区,只要他们这一天晚上去不了广场,
就不会再出什么危险,因为半夜就要收缴花圈,今天一早三万工人民兵就要开进广场,局势一发生急转直下的变化,恐
怕谁也不敢再去公开地“闹”了。 他放下电话,想想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个不认
识的工人,还救了施季虹。虽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别人下不来台,但她总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他们,还有广场
上成千上万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觉悟是一致的,那么多人原来都是一条心。季虹老爱说,咱们中国算完了,这回她该
看到,中国完不了! 那时候,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痛快,觉得自己也应该异常的勇敢,才能无愧于与他们为伍。于是,
那个傻劲就在一瞬间冒出来了。他希望自己办的这件事,不仅正大,而且光明。如果说,刚才钻在厕所里拆胶卷的那一
刻还有一点心虚害怕,那么现在他觉得就是当着处长科长,当着小陆的面儿,他也照样敢把胶卷给曝了,他甚至憎恶起
钻厕所这种偷偷摸摸的搞法来,把一件本来无愧的事搞得猥琐了,怎么想怎么是个不甘心,他不应该拿小陆做替罪羊。
越想,脑袋越胀,一冲一冲地发起昏来,狂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的牺牲精神在胸中冲撞在一起,迸出的火花把全身都烧
热了,他于是提笔写了那张字条,用桌上的墨水瓶把字条压好以后,还轻松如常地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走,他感到
内心里冲动着一股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畏! 这股子无所畏惧的激情烧得快,熄得也快。现在,他蜷缩在这个冰凉、
寂寞的牢室中,是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简直要用头去撞墙,完了,一辈子交待了,干吗要那么傻、那么迂呢!
从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第一分钟起,生活就向他展示了未来的狰狞和恐怖。在收押室,值班员粗暴地对他做了例行
的搜身,手表、苹果刀、工作证和一些零钱被收去,然后喝令他头朝墙蹲下,他嘴上想抗拒,还没说出口,腿却不由自
主弯下来,他以前在分局、派出所,也在这间收押室里,常常看到一些捕进来的小偷、流氓这么冲墙蹲着,那时候看了
也并不觉得什么,而现在自己也是这个姿势蹲在这儿,才觉出一种忍受不了的狼狈和屈辱来。看看那个值班员,正在那
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
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
会怎么看他?同志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个犯
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
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
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
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
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平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
硬邦邦的铺上一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