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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聊斋奇谭之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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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非嘿嘿笑道:“我怕主人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了。” 

那老人又开了口:“小心你的嘴。” 

他声音并不大,但朱非显然是自觉失言,果然不再开口。那老者又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小子再命大,也只能活到桃源。你们担心什么呢?难不成是担心他跟主人……” 

红袖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极是动听。“没什么好担心的。公子从来不是会心软的人。” 

只听苏蜀笑道:“我不担心主人,我怕的倒是红袖心软。女人见了英俊的男子,总会春情荡漾。红袖啊红袖,我对你一向是又爱又重,却始终得不到你的青睐。唉,看来一个皮囊说来只是臭皮囊,却好生重要哪。” 

红袖带笑啐了他一口,道:“你也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下辈子都不能!” 

那朱非笑道:“我跟老高一般,只为了摊上这个臭皮囊,就没得指望了。看来,我也得去物色个象模象样的好皮囊才成。” 

突然有人哧哧笑了起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说红袖姐,那人再好,也是主人看上的人,你就别妄想了罢。” 

这声音听来一半还是童声,陶逸之突然恍然,这不是当日那天云绣坊的小伙计的声音?先前在楼上奉茶的也是他,难怪觉得眼熟。忽听那老者声音笑道:“红袖啊,我且讲个故事与你听吧。” 

只听红袖笑道:“老马就最爱讲故事。你遇上陶逸之,也是给他讲了个神神秘秘的故事。你给他讲尚可,给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陶逸之好奇心更盛,实在忍耐不住,悄悄下榻,推门进了走廊。楼下一群人说得热闹,并未察觉。陶逸之悄然来到转廊处,往下一看,堂屋里一片黑暗,除桌上搁着一盏画着桃花的灯外,并无别的光亮。一瞟之下,陶逸之不由得暗自吸了口凉气,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进了妖怪窝。 

那爱说故事的“老马”,竟是那深夜偶遇给他讲故事的老人。另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却是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那个尚是童音的少年,是天云绣坊的小伙计。最让陶逸之好笑的是,朱非跟苏蜀生得那般模样,双眼却都是含情脉脉地盯在红袖脸上,一转也不转。红袖似乎也早已见惯,只作未见,旁边的人也似见怪不怪,还在一本正经地你言我语。 

那盏灯本已半明半昧,只照得亮桌子附近一片,堂屋大半都还是漆黑的。忽然,一片黑暗里,传出一个声音,含笑道:“你们半夜里聚在这里,就不怕陶逸之醒来看到了?”声音极美,带着一点春风的软腻,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这声音不是姚青缃是谁? 

几人顿时噤声,半日,朱非笑道:“发现了也无妨,我们便在这里……也是一样。何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14 

暗里突然现出一只手,白皙柔软,指间拈着一枝桃花,花瓣娇红,片片桃叶新绿如碧水。陶逸之有点着魔般地盯着那只手看,依稀见得指尖晶莹如玉石,纤细如柳条,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只听姚青缃的声音又带笑响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有些事,非得在合适的地方做才行?不要打陶逸之的主意,都听见了?” 

几人不敢再说,红袖低声应了一句:“是。”却似乎想说什么,姚青缃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红袖道:“公子……就不怕陶逸之发现?……” 

姚青缃沉默半日,一笑道:“这不用你操心了。”挥袖一拂,桌上那灯顿时熄灭,整座小楼也浸入一片黑暗之中。陶逸之一时间楞在那里,这小楼突然静得如同死域,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要回房,引出响动来,却瞒不过这一屋子的人不,精怪了。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陶逸之打了个寒噤。风虽然吹得透骨,但却也觉得舒服,便倚在那里不动。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那手柔若无骨,却冷冰冰地教他打了个寒颤。陶逸之猛地回头,只见姚青缃站在他身后,手里却提着那盏桃花灯,笑吟吟地看着他。 

“深更半夜,你在这里作什么?” 

陶逸之沉思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掸下了肩头上的几片花瓣。娇嫩粉红,初开的桃花的花瓣。 

“你吓了我一跳。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姚青缃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陶逸之道:“你不怕?” 

姚青缃道:“问得奇了,我会有什么怕的?” 

陶逸之道:“怎会没有所惧之物?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大鱼会吃小鱼,小鱼会吃虾子。虾子还会吃泥巴哩。就算是条修行千年的蛇,也一般的会怕的水里的鹤,或是天上的鹰。” 

姚青缃手指拈着那灯的提绳,微光下依稀见他眉目流转,唇角含笑,其美不可方物。“哦?那你觉得,一枝桃花会怕什么?” 

陶逸之微微一哂,道:“难为我了,我还未曾想出来。” 

风声响动,姚青缃已提着灯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房中。“那你就慢慢想罢,我先睡了。” 

他并没熄灯,只随手放在了案上,和衣便在榻上躺下。陶逸之也觉有些倦了,正要上榻,忽然眼光凝在那画了桃花的灯上。 

那是一枝淡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看了半日,也和衣上了榻。却又无了睡意,只睁着两眼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睡?明天还要赶路呢。”姚青缃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却更是诱人。陶逸之还是沉默。姚青缃终于回过头来,灯下一双眼睛微微带饧,半开半合,其色夺人。 

陶逸之道:“我怕我这一睡下,就会永远醒不过来了。” 

姚青缃“哧”地一笑,道:“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我倒不料你比俗人还俗。” 

陶逸之朝他俯下身,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看。“你究竟是谁?” 

姚青缃道:“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声音微微一变,柔如春风,“青史的青,素缃的缃。你难道忘了么?” 

陶逸之道:“你是那日我在酒肆里遇到的人。你不是姚青缃。” 

姚青缃顿时变了脸色。那不是人的脸色,是一种介于惨白和青之间的颜色。陶逸之心中不禁一寒,倒退了一步。那“姚青缃”却又笑了起来,只是那脸色看着着实让人心中发寒。 

“你怎么发现的?” 

陶逸之朝桌上的灯点点头,道:“灯上画的桃花,跟这客栈里用的颜色不同。” 

“姚青缃”叹道:“计虑周密,没提防在这小事上露了马脚。”一拂衣袖便往门外走去,陶逸之喝道:“青缃在哪里?” 

“姚青缃”回头笑道:“我不告诉你。” 

陶逸之忍着气,道:“你们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格格笑道:“自然是为了吃你。” 

陶逸之道:“我的肉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姚青缃”却不笑了,道:“虽然不是唐僧肉,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姚青缃又何苦千里迢迢要把你骗走?他就怕留你在这里出事。” 

陶逸之还想再问,只见青影一晃,冷风过处,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唯有孤伶伶的一盏灯立在案上,那枝桃花更是栩栩如生,其姿若舞。 

只是,世上又哪来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醒来之时,窗纸已然发白。他微微一笑,似乎却是在对着自己而笑。一抬头,却见姚青缃正呆呆地坐在窗前,右手托腮,手边那灯竟然还没熄。 

姚青缃脸色苍白,晨光下看来却格外清新晶明。睫毛上跟发际都沾了露珠,闪闪发亮。陶逸之一翻身坐起,搂他入怀,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姚青缃勉强笑道:“这里闷,我出去走走。” 

陶逸之眉头一动,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只笑道:“下次若要出去先告诉我一下,省得我担心。” 

姚青缃笑道:“我看你是香梦沉酣,便是雷打也醒不了。担心?担心什么?” 

陶逸之却似乎没听到他这句话,只是道:“我做了个梦。” 

姚青缃道:“什么梦?” 

陶逸之道:“梦见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望着姚青缃,道,“你难道从来不会有梦么?……”还没等姚青缃回答,自省地一笑,道,“我弄错了,你是自然不会有梦的……” 

姚青缃手指在他下巴上刮了两刮,笑道:“你是被鬼迷了吗?这样古里古怪神秘兮兮的,可别吓我。”见陶逸之笑了起来,神态已如常,又问道,“你醒来之时,我看到你在笑,你在笑什么?难不成真是做了什么好梦?” 

“不是。”陶逸之微笑,“梦里的一切已太久远,久得已经模糊不清了。模糊得已经无甚感觉了,虽然我很希望还有所觉……” 

15 

“那是什么?” 

陶逸之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一觉醒来,这小楼居然还在。” 

姚青缃道:“不在还能怎样?” 

陶逸之大笑道:“我还以为会像志怪传奇里所写那般,有旅人投宿在荒郊野店,身边还有美人相伴,一朝醒来,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乱坟之中。我本以为也会如此,醒来发现居然还在榻上,真是大吃了一惊。” 

姚青缃也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见过不想睡床想睡乱坟堆的人。” 

陶逸之道:“若是睡在乱坟堆里倒是正常了,你不觉得这里冒出这座小楼很是奇怪?” 

姚青缃道:“奇怪也罢,什么也好,总之,我们现在就上路。”他站起身来,陶逸之略一迟疑道,“现在就走?” 

姚青缃道:“现在不走,你还想在这鬼怪窝子里呆一晚?” 

陶逸之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肯住下?” 

姚青缃冷笑道:“不是你定要住下么?好在他们还算聪明,虽然鬼头鬼脑,还没真作出什么来。否则,有得他们好瞧的。” 

陶逸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一个小桃妖,也在这里口出狂言。” 

姚青缃冷冷道:“那也要看是哪一种桃妖了。” 

仿佛是要答他这种话,红袖花枝招展地出现在门边,笑道:“二位公子都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姚青缃道:“你这里的东西我担心吃了会死人,不必了。” 

陶逸之对红袖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姚青缃便下了楼。一旁红袖还站在那里没动,直到那小伙计鬼鬼崇崇地钻到了她身旁。 

“红袖姐,人妖殊途,人妖殊途,想清楚啊!” 

红袖一巴掌拍在那伙计头上,喝道:“小鬼头,要你多话!” 

陶逸之对时间记得并不那么清晰。日出日落,若要刻意地去数也就太无趣了。也懒得记路,就跟着姚青缃,在弯弯曲曲岔道横生的山里走。走了似乎很久很久,有时候明明没有路,一绕一转,便又是路。有时候明明有平坦的大路,偏要去走那荆棘丛生的地方,走上一阵子,竟然又是柳暗花明。 

一路上,那朱非苏蜀红袖等人再没出现。陶逸之也安下心,有姚青缃在身边,这段路几乎是他能够梦想的全部了。陶逸之在夜里,常常捏着他的下巴,笑着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姚青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陶逸之承认。姚青缃便笑,滚到他膝上。“我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出来。不骗你,我一直是在深山里的。至于你说我从哪里学来的,我天生就会。信不?” 

陶逸之莞尔。搂着他,轻轻道:“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 

姚青缃奇道:“走到头了就是桃源,那里难道不好?” 

陶逸之的眼里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点点头,道:“好,你说好便好。” 

在陶逸之的想象中,或者是意识里,他一直认为,姚青缃口中的桃花源,就会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石壁里有一洞口,沿着水路而入,便是满山遍野的桃林……当然,也不会有人。 

因此,当姚青缃指着一个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大洞对他说那就是入口的时候,陶逸之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看了半日,方笑道:“无底洞?你不是说一道溪流是入口?” 

姚青缃道:“有底的,多一会儿总会到底。溪流……天热了,干了。”陶逸之想笑,却笑不出。姚青缃双手已搭在他脖颈上,一双眼睛瞅着他,道,“可以走了吧?别说你害怕了。” 

陶逸之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姚青缃有双极美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极灵活。笑起来的时候,像两弯新月。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的是说不尽的风情。他的妩媚不是外露的,是一种深藏在骨子的蚀骨的媚态。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可怕的。”陶逸之看着他的脸,姚青缃的脸颊绯红如火,“你的脸红得像盛放的桃花一样。” 

姚青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滚烫的,像火烧一般。他的手却冰凉,让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陶逸之笑道:“青缃,我觉得,你很兴奋。就算是跟我亲热,最忘形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你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兴奋。” 

姚青缃眨了眨眼睛,道:“是么?大概是因为回家了,所以特别高兴吧。” 

陶逸之又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吹弹得破的花瓣般的触感。“小心啊,花开得太盛,就免不了快要凋谢了。” 

姚青缃突然笑了起来,嘴唇勾成一个美妙的弧度。“不会的。我是不会开谢的花。” 

陶逸之道:“是么?不会开谢的花,那就不是花了。”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你等了很久,等不及了。其实,我也等不及了。”伸手搂住他的腰,道,“如果是你想要的,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去。话是我说的,我不会反悔。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呐。” 

姚青缃还未来得及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便被陶逸之搂住跃下了那个洞||||穴。陶逸之只觉耳旁风声呼呼,眼前一片黑暗。终于触到实地时,鼻端一阵阵的腐败发霉的味道。骤然从空气清新的山林里来到这里,陶逸之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欲呕。抬起头环视四周,以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和怪石,其形千奇百怪。莫说千树百树的桃花,这里除了狰狞怪石,可说是寸草不生。心知这里定是山中环抱的另一个山头,刚才那个洞||||穴,应该是条近路。尤其诡异的是,四周都弥漫着一重浓雾,那雾竟是一种带着点铅灰的桃红色,浓浓粘粘,重得看不清天色。若是这雾常年不散,这里恐怕根本分不清白昼黑夜。那股让陶逸之不适的味道,就是这重雾散发出来的。 

16 

姚青缃静静站在一旁,见陶逸之只是四顾打量,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陶逸之道:“问你什么?” 

姚青缃一楞,却不知道如何说的好。只听一个老人声音在一堵大石后响起:“问你为何看到此处绝非什么桃源,却不置予评。” 

陶逸之笑道:“原来是侯掌柜,好久不见了。” 

侯掌柜也笑道:“陶公子好记性。”忽然听到有大口咀嚼之声,一皱眉道,“胖子,你有点吃相成不?” 

那朱非手里抓着一条油腻腻的东西,正在使劲啃咬,嘴边全是油,吃相着实不雅观。陶逸之定睛看去,他在吃的竟是一条人腿。不由得一笑道:“原来那位马老跟我讲的故事却是真的。或以食,或以财,或以色骗得路人前去,就被你们这蛇鼠一窝整治了吃个精光,运道好的还能留下几根骨头,运道不好的只怕连骨头也没得剩了。” 

老马从另一处大石后转了出来,微笑道:“世人岂有不爱财的?看到一屋子黄灿灿的金元宝,不昏神的还没几个。” 

陶逸之道:“即使还有,也抵不了这位红袖姑娘的一笑一言。” 

红袖一向是笑语盈盈风情万种,此时却是脸色苍白,殊无笑意,那风情之态也尽收了。抬头看了陶逸之一眼,又垂了下来。陶逸之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红袖低声道:“我本非人,公子……不要怪我。” 

隗逸之微微点头,道:“凭你这一言,我不怪你便是。” 

那小伙计笑道:“红袖姐姐从来是杀人不眨眼睛的,所谓最毒妇人心是也。偏偏对你是另眼相看……” 

那鼠相的苏蜀瞪了小伙计一眼,道:“你再胡说,红袖不气,我可要教训你了。” 

小伙计伸伸舌头缩了回去,这群人都只当陶逸之是砧板上的鱼肉似的,有说有笑,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陶逸之扭头去看姚青缃,姚青缃似乎站乏了,已坐在一块大石上,双目流波,笑靥生春。陶逸之还真没看到他笑得这般开心过,仿佛整个人都要笑出来声似的。 

“青缃,最无情的还是你啊。” 

姚青缃笑道:“有情无情又能如何?只怪你见色起意,被色所迷。怨不得我。若非路途太长,非得你自愿随我前来不可,早在桃源居时我便任着他们要了你的命了。我又何苦对你虚与委蛇这么久?”抬起眼睛看陶逸之,道,“你似乎并不惊奇。” 

陶逸之道:“你看我像吃惊的样子么?” 

姚青缃道:“你早已知道?” 

陶逸之道:“从来都没有两个姚青缃,一直都是你一个。你们在桃源居时便尝试过一次,没有成功。所以,在桃源客栈的时候,你不敢再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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