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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码,也可以把心头的郁闷絮叨絮叨,起码可以把思路理一理。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疤老头问他小孩情况的时候。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讲完就借口有事赶紧逃开,提都懒得再提。
现在他终于明白听众的重要了。在街头跟人家辩论的时候,有人拍巴掌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就是听众。县剧团唱老生的老胡头。人家问为什么不唱了,他回说没有听众,宁愿天天捧个小茶壶到街头听他们辩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医院找的也不是熟人,是听众。你讲得再有理人家听不懂也是枉然,对牛弹琴说明你自己脑袋泡过泔水了。
十天半个月也快得很,转眼小敏就活蹦乱跳能下地了。几个医生拿着片子一看一商量。就叫来喜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口气也就松下来。只是到窗口结账时候才又紧了一下,三千块押金也没见什么大治疗转眼只剩几张纸。心想他混到今天也就是个虱子级别,这地方才真正是个大老虎,他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挣够这个数啊。
倒是小敏可爱死人,听讲要出院了一蹦多高,还一本正经去跟病友们道别:叔叔再见阿姨再见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其实跟病友是不宜讲再见的,但童言无忌,人家也不计较,反倒都夸她乖巧懂礼貌,夸她漂亮文静会疼人,还说一看就晓得这家大人有修养有水平。夸得来喜也有点飘。想都没想就把剩下的那几张纸塞到疤老头儿子的枕头底下。
出了医院,疤老头又追出来再三再四千恩万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讲来年一定要送一斤好茶,讲一定要请小敏到山里去玩。还说你那个事我看也算了,不要再去跟人讲什么理,这年头没理可讲,只当是花钱消灾。只当是花钱给恶人买药吃。听得来喜头大了一圈,累死人,再讲下去就要扯到嘴巴的功能了。
第二天小敏就戴着石膏箍子欢天喜地上学去了,两口子狠狠在家睡了一天,恶补。到晚上放学。小敏回来家就讲。许老师表扬她了,许老师给她发了小红花,许老师还说要推荐她当少先队大队长呢。
当时正吃着饭,钱素素望望他,不吭声。他扭头去望天花板,也不吭声。是夜。两个人却翻了一夜烧饼,燥热。又都觉着,无话可说一样。
天亮时,落雨了。那雨细细的密密的。正是烟花三月青山绿水季节,可他怎么看怎么来气,心都要长毛了。
4
来喜有个辩友叫陈家奇,是个开茶社的,铺子就在十字街,看来喜闷得不行就提议大家喝杯酒。酒能释怀。也能壮胆,几杯下肚眉头自然就松了。这班子人自称辩友,其实也就是一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为表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被抛弃,就需要有一种形式来证明而已。这形式就是辩论,个个口若悬河舌如利刃,其实真遇上事是没几个有主张的。钱素素就挖苦他们:讲国际大事头头是道,讲国内小事眉飞色舞,就跟电视台气象站差不多,印度洋海啸它都能预报,明天家门口是阴是晴它不晓得。钱素素不认为纯粹性辩论有精神价值,她说那不过是为陈家奇摆茶摊捧场罢了。她说练吧,把嘴练活泛了吃豆腐不硌牙。
所以这帮人喝酒也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这点他还不清楚吗?他讲这次吃了个闷头亏,大家都说亏大了。他讲累得半死。大家都说见瘦了。他讲算了不想再烦神了,大家就说那你不算了还能怎么搞?这班辩友又分为四大流派,平时也互相捧捧场,当真把自己看成文化中人。讲到妙处还鼓掌喝彩,还专门找纸记录,某月某日某先生就某问题讲到某处时出妙语一段。那元老派好引经据典,此时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名士派好哲理玄思。便大谈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上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平民派好世俗情怀,便讲和气生财笑口常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自己属学院派的,平时靠概念逻辑说话。有点新思维的意思,但此时见大家无聊到这种程度,他也确实有点烦,就把一双醉眼红彤彤地睁开来,说你们真把我当肉头啊?我是不吱声哎,我女儿差点叫人家把头拽掉了我能不反抗吗?我是在悄悄收集证据哎。于是这班人又反过来论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还具体摆出了一二三四。
那陈家奇忽然想起来,对面开杂货铺的老蔡家有个小孩,就在城关一小,老师也姓许,不如喊他来问问。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正是小敏的同班同学,据他说那天好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玩,亲眼看见许老师牵着小敏的红领巾往办公室去。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捉刀代笔,硬是用油炸臭豆腐外带一包花生米,换来蔡豆豆同学亲笔签字的一纸证明:
我证明,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玩,看见许老师拉着任敏同学的红领巾到办公室去。任敏走得慢,许老师就猛拉她,后来任敏就生病了。
到了晚上,来喜回家一句话不说,脸黑半天把那张证明往桌上砰地一拍。
钱素素捧着那张纸,看着看着热泪就往外一喷。她好像看见小敏像一条狗一样被许老师牵着,稍微慢一点许老师就恶狠狠地一拽,慢一点就一拽。从操场到办公室才几步路啊?硬把颈椎拽脱位了!她喊道: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来喜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好鸟啊?心理变态!
素素说,你有什么冤屈也不能对小孩子下手啊?
来喜说。小敏那么小。小脸那么嫩。平常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给她随便拽!
素素说,你拽就拽一下,打就打一下。硬把颈子都拽歪了!
来喜说,还想哄小敏当大队长,我一听心里就来气。
素素说。就是。我也是窝一肚子火,把我们当傻子玩啊?
5
两口子是一起到学校去的。来喜道你怕我辩不过他们啊?素素说又不是去打架,什么辩得过辩不过,老实讲我就是怕你那张碎嘴。冬瓜秧子扯西瓜藤满嘴跑火车。到最后把主要目的都忘记了。来喜想想也对,这种事用不着多少理论水平,你乱收费你体罚打骂学生还需要论证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学校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并且保证以后不打击报复。
杨校长倒是彬彬有礼客气非常,让沙发搬椅子,烫茶杯泡茶叶,忙过一通才说话。说来喜你那天讲的收费问题我问过了,你批评监督我们是对的。但情况稍微有点出入:我们确实对个别学生收过保留学籍费,这是针对那些户口不在本地流动性又很大的学生,一般都是父母做生意到处跑。这样的情况学校是要控制,否则教学资源就流失了,该进的进不来,不来的又占了学位。但你们家任敏不存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收任敏保留学籍费呢?来喜刚要反驳。杨校长又抬手止住了他。说但是,他强调了但是,捐资助学是有的。三百两百,五百八百,最高还有捐一两万都有的。学校要发展,经费又有限,不靠社会各界的帮助我们一天都混不下去啊!等一下我领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新教学楼就要起来了。我做梦都梦见新大楼哎。
来喜说,你的意思是,那二百块是我们自愿捐的?
那当然,杨校长说,捐资助学的第一原则就是自愿。
那我们家任敏是扯谎了?
也不能那么讲,小孩子听不清楚听误会了都有可能的。才二年级嘛。
来喜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过去。心想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招数,被他轻轻一闪就化解了,还没过招就化解了。小敏有没有可能把话听错呢?完全有可能,小孩子玩性大,老师前一句后一句也不一定很有逻辑。那么反倒是自己无事生非了?
倒是钱素素比他冷静,说费我们交都交过了,是自愿是被迫都无所谓了。我现在想不通为什么许老师会这样?就算任来喜错怪了学校,他嘴巴臭,话讲过头了,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这样呢?说着眼睛就红了。
杨校长一脸的茫然。等了半天才悄悄问,怎么样?
来喜这才把学生证明和医院诊断拿出来。本来这个问题是放在下一步谈的,现在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走了。
那杨校长倒也爽快,沉吟一下就说,我给你们先表个态:这个事情如果属实,学校绝不姑息,这还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你们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先调查一下,领导层也要研究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两口子互相望望,二话没说就告辞了。当然要给领导时间,办什么事都要时间。然后说好一个星期内给答复。然后两口子就心安理得回家了。都觉着,杨校长有这个态度还有什么话说?
来喜讲,从前我还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素素讲,人家这才叫真本事,头脑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哪像你,冬瓜秧扯西瓜藤领带裤带都分不清。还自以为是辩坛高手!
谁知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也过去了,日子就像树叶一样长得疯快,眼看就要放暑假了,还是没有消息。当然这期间来喜也没闲着,他偷空问过小敏,当初许老师是不是讲收保留学籍费,是不是她听错了。小敏答得嘣脆。当然是啦,老师说不交下学期就没有位子。但再三再四问下去小敏就有点烦,说不记得了。其实这话已经认不得真了,讲过没讲过意义都不大了。来喜的意思是想在家里挽回一点面子,省得素素老埋怨他这张嘴惹祸。这点小伎俩当然被钱素素一眼就识破,讲他这叫自己尿歪了却怪马桶漏。
但老在家等也不是个事,老在家等就好像他们不是认真的,是讲着玩的,这样就不得不再往学校跑。头一次学校答复是杨校长跟教育局考察团到外地学习去了。第二次杨校长说还没调查清楚,要慎重,对老师的处理一定要慎重。第三次好容易把杨校长堵住了,却一把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来喜啊,这话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讲,你觉得许老师是那种人吗?这种事是不好随便讲的,这不光是个名誉问题,还是刑事责任问题,要对她一辈子负责的。还要等等再说。
这样讲起来。倒是来喜不负责任。那小敏受的伤害谁来负责呢?
茶社的辩友们都被激怒了,说这样秃子头上明摆的虱子都拈不掉,全县的孩子们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交给这样的学校哪个家长能放心?
辩友中有一个亲戚就在县教育局工作,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此人立即被发动起来。当晚就在读月酒家摆了一桌,那王主任也是个爽快人。指点他们说,你要搞个投诉材料,要正式一点,要打印的,字要大一点,证据要复印,要做塑料封皮。这样领导看了舒服批得也爽快。这样两口子就正式告到县教育局。
在教育局倒是受到了重视,王主任打电话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原因是现在正在抓行风抓师德,你们赶在刀口上了。王主任说局里已经成立了调查组,纪检委政教科和小教科都抽了人,你就等好消息吧。
其间耳报神包打听们也都不断有新消息传来,主要是关于城关一小的内线情况。说那个许老师是个老姑娘,四十多了,性格有点古怪不假,但书教得好大家公认。说那个杨校长从前的确追过她没追上也是真的,但杨校长现在正春风得意。是副局长的候选人,也不一定真会包庇她。这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时还看不透。说他们这件事学校里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内部已经开过好几次会了。谁都怕出事啊,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啊,所以前景难料。
来喜讲,这些话通通是屁话。她是不是老姑娘,姓杨的当不当局长,他还想不想包庇她或者趁机搞上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但嘴上这么讲,心里也还有点小舒服,你人坐在家里就有这么多消息上门,说明了什么?
连钱素素都讲,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几两号召力嘛。
他唱洋腔道,你是从来不把我放眼角里的。
素素就笑,半斤鸭子四两嘴。
过了忐忑不安的几天,有天下午,县教育局忽然来了几个人。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这次调查领导是重视的,是认真的,谨慎的,程序也是规范合法的,现在把结果正式通知你们:没有发现许老师有行凶的证据。
来喜跳起来,我们也没讲她行凶!
那人笑眯眯地讲,也就是说。任敏同学的颈椎脱位与许老师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我们没有找到证据。
6
什么叫没有因果关系?教育局的人不解释。现在随便什么人只要戴顶公务员帽子就成官员了,讲话都跟国务院发言人一样。想当初来喜刚毕业时县里也要留他在农林局的,他害怕端茶倒水地当狗腿子,仗着自己专业好非要到第一线去,结果跟他一起回来的同学现在都当局长了。讲话也哼啦哈了,他反倒成了茶虱子。这也就罢了,但因果关系来喜还是懂的,你不解释就能混过去吗?有同学证明许老师拉了小敏的红领巾,算不算因?小敏颈椎脱位是有诊断书的,算不算果?小敏中午还活蹦乱跳下午头就歪掉了,算不算因果关系?但人家不跟你解释,也不听你提问,他们只是彬彬有礼地来,笑容可掬地去,履行告知义务。政府是作为的,政府已经作为了,执政能力已经提高了,接受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
不争论是个法宝。人家知道你是辩坛高手,人家不跟你辩。来喜两口子目瞪口呆,像两截树桩子栽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教育局调查组钻进轿车走了。那个干部还对他挥挥手,来喜也礼貌不过地把手举起来。过后才发觉这只手太可恶了,简直是助纣为虐,简直是引颈就戮,于是这只手又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扇在脸上他也不觉着疼,只觉得自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好像美丽的肥皂泡,轻轻扬起又轻轻碎裂,一切只不过是个过程。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个深山里的老农,那个老鹰涧的疤老头。他才真正是首先到达真理的人,这年头没处讲理!没道理可讲!
不过茶社里的辩友们可不这样看。这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现在全都振奋起来了。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说,来喜哎,你要现在就坡下驴你就臭掉了,在这地头就没法子混了。自己的冤屈都讲不出理来,你算什么辩坛高手啊?狗屎!他们都这么说。这一回倒是认识高度统一,元老派讲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名士派讲道之不存人何以堪,市民派讲欺人不欺贫打人不打脸,只有他这个学院派陷在那个因果逻辑里出不来。
来喜双手高举悲愤无比——没地方讲理呀!
没地方讲理?有。他们讲,现在那些小报记者比蝗虫都厉害,你要给他报料,还有二百块报料费呢,你干不干?来喜说,狗日的不干!
当下有人就掏出手机给省城的侄子打了电话。那侄子先是说要商量一下,但几分钟以后就有回话:说巧了,现在上面正在抓行风建设,正想找几个不怕死的来杀杀威呢。他说要再找几家媒体,要引起全省新闻单位的关注,没有声势不中。
这就叫山穷水复柳暗花明,调查的调查,采访的采访,曝光的曝光。照相机录像机手提电脑,就跟玩一样。这帮记者到底是专业水平,眼睛毒嗅觉灵笔头厉害嘴功也不差,把小敏的同学摸得清清楚楚,把学校老师摸得服服帖帖。连杨校长都出来表态了:学校没有及时处理是错误的,对同学对老师都不负责任,他要向全县人民做检讨!尤其过瘾的是报上登出来一张照片,是许老师的,平时蛮讲究蛮漂亮的一个老姑娘,此时哭得比寡妇死了儿子还难看。
县里的舆论形成了强大的压力,那几天教育局的领导天天都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请全县人民来监督他们,帮助他们。他们保证对每一个学校每一个教师都要进行检查,绝不姑息迁就。又有更多的乱收费和违法乱纪被揭露出来。那几天是全县人民的节日,好像憋了多少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所有的唾沫星子都溅向学校,蛇信子一样舔着那些学校那些老师们的神经。
那几天来喜也成了英雄。走到哪都有人龇嘴跟他笑跟他打招呼。来啦?在陈家奇的茶社,一班子辩友早就恭候了。人一落座茶就端上来。都讲,这回板上钉钉了。也有人替许老师惋惜的,讲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可惜了。讲人这个东西跟草木一样,当开花就要开花,当开不开,必然要开怪花。讲过了还相视一笑,那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但并没有人接茬。明白就行了,讲多就庸俗了。这班辩友都是文明的人,高雅的人,黄段子是不讲的,搞低级趣味没意思,现在就更加不能搞了。
然后就是下了两场雨。这雨下得有点怪,下一阵停一阵,来几滴雨又来一气大太阳,跟抽风一样。并没有风,下雨没风,天晴也没风,可人就折腾得有点受不住,整天身上潮潮的,心里恹恹的。烦。小敏快放假了,期终考试已考过了,学校里还没有表示。
突然有一天法院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