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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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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似的往自个儿家去了。李三定不由怨恨着蒋寡妇,打了耳光还不算,还唆使儿子来报复,也忒刻毒了吧! 


五十九  这一天母亲是忙得很,上午帮李姓的一家去迎亲,下午在厨房里摊煎饼。两样事李三定都帮不上忙,便乐得躲进自个儿房间里挑竹棍儿玩儿。那毛毛却还不肯罢休,下半晌又将李三定房间的窗户打穿了两个洞,一颗石子落在屋地上,一颗石子落在竹棍儿上,竹棍儿刷地就被搅乱了。李三定恼火极了,却又不便声张,只自个儿找来窗纸,将两个破洞悄悄地补上了。 

  到了晚上,李三定走出家门,还没出胡同口,背上就又挨了一下。李三定急回头到蒋寡妇家门前,就见两扇门闭得紧紧的,哪里还有人影!李三定只好忍气吞声地往街上走,心里想着若背后再有动静,定要返手接住那石子,也让毛孩子尝尝自个儿的厉害! 

  果然,将到金大良家门口时,似听到背后有声响,李三定猛地将头一低,右手伸出去已将东西稳稳地接住。这一次不是石子,却是一截寸把长的木棍。李三定正纳闷,忽听到金大良的笑声,回头去看,还真是金大良站在一盏路灯下面,正笑嘻嘻地看他呢。 

  金大良说,真有你的,背后还长了眼睛啊? 

  李三定说,以为仍是那个毛孩子呢。 

  金大良说,哪个毛孩子? 

  李三定说,蒋寡妇家的。 

  金大良说,你得罪蒋寡妇了? 

  李三定说,没有。 

  金大良说,那得罪他孩子了? 

  李三定说,没有。 

  金大良看看李三定,说,你跟蒋寡妇不是有一腿了吧? 

  李三定仍急说没有,金大良说,有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又不是黄花闺女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嗖地一声,有东西从他们脑袋边飞了过去,接着当啷啷,打在了前面的电线杆子上,像是颗石子。 

  李三定说,一定又是他了。 

  金大良说,反了他了,看我不吓吓他小兔崽子! 

  说着金大良就放开长腿朝石子飞来的方向追了过去。前面果然就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奔跑起来。 

  小孩子哪里是大人的对手,没追多远那毛毛就被金大良一把扯住了胳膊。金大良说,小兔崽子,敢射你爷爷! 

  毛毛挣扎了说,我不是射你。 

  金大良说,那你射谁? 

  毛毛朝远处的李三定一指,说,射他! 

  金大良说,他怎么你了? 

  毛毛说,他欺侮我妈。 

  金大良说,他怎么欺侮你妈了? 

  毛毛说,傻祥……傻祥叔说他欺侮我妈。 

  金大良说,放他妈的屁,他是自个儿想欺侮你妈才给别人扣屎盆子吧!告诉你毛毛,李三定那样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欺侮人的,欺侮你妈的肯定是傻祥,不信你就回去看看,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你家呢。 

  毛毛怔怔地看着金大良。 

  金大良喝道,怔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毛毛被吓得转身就跑。 

  金大良又喝道,回来回来! 

  毛毛只好又跑了回来。 

  金大良说,知道我是谁吗? 

  毛毛说,大队干部。 

  金大良说,什么干部? 

  毛毛摇了摇头。 


六十  金大良说,记住了,民兵连长,一村的武器都归我管,包括你的弹弓,拿来吧。 

  毛毛不由自主就将弹弓背到了身后,但随了金大良那只大手愈伸愈近,身后的弹弓终于慢慢送到了那大手上。 

  看金大良接过弹弓揣进了自个儿兜里,毛毛哇地一声就哭了。金大良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什么,走吧走吧,回家去吧! 

  李三定这时也过来了,说金大良,你拿他弹弓干什么,蒋寡妇知道了,又是一场麻烦。 

  金大良说,我就是想要她知道,她要吱声,说明没事;不吱声,嘿嘿,一准有事。 

  李三定说,跟谁有事? 

  金大良说,你慌什么,又不是说你。 

  李三定只好不再言声,随了金大良往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走。 

  李三定以为金大良是要监督闹洞房的小伙子的,听说那回闹死人的小伙子,大多是基干民兵,金大良为此还被公社书记点名批评过。但李三定看金大良进了洞房,不是监督,反是参与,目光盯了新媳妇不厌其烦地看,那些小伙子他则理也不理,有一次,他还搂了新媳妇亲了一口,比那些小伙子还过分了。李三定随他出了一家又进一家的,心里也忍了一回又一回的,终于到第四家时,李三定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他对金大良说,你自个儿转吧,我要回家了。金大良说,什么话,今儿晚的任务不想完成了?李三定说,这叫什么任务。金大良说,你懂个屁呀,我一出面,没看见那些坏小子都老实了吗?李三定说,那……金大良说,那什么,不就亲了一口嘛,亲一口有什么了不起的。李三定说,你……你亲一口不要紧,他们也都跟着亲就麻烦了。金大良怔一怔说,你小子倒管起我来了,想回就回吧,回去再甭想当值班民兵了。李三定看一眼金大良,竟真的扭头要走。金大良一把拽了他说,还他妈的来真的啊,不当值班民兵你干什么去? 

  金大良的大手可真有劲,李三定挣扎了几下也没挣扎出来。金大良说,你小子呀,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我这人不知怎么搞的,见着好看人儿就管不住自个儿,要你来是干嘛的,不提醒一声还要溜,真白白地对你好了。不过你别往歪里想,我说管不住是指自个儿的嘴,别处可是没出过问题的。 

  听金大良说得实在,李三定不由地有些感动,他想到自个儿跟蒋寡妇的事,竟莫名地生出了些儿同情,心想,也是,亲一口算得了什么呢。但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广播室那个二宝,那可是一流的好看人儿,他是不是也一样亲过了呢? 

  

   闹洞房

  李家营这个村子,一向是讲究糊裱房屋的,糊裱的纸专从城里买来,一层白报纸,一层带花的裱纸。糊裱匠也是从小学过徒的,一生只跟纸张、浆糊打交道,连锄把儿都没摸过的。开始多是李姓的人家,渐渐地,外姓人家也开始糊裱起来了,条件好的不必说,条件差的,就是找来些报纸糊上去,也不肯光了土墙、裸露了房梁过日子了。但也有个别人家,从开始就排斥糊裱房屋的,像米囤固和金七友,压根儿没有糊裱的习惯,又不肯向李家看齐,便索性造出舆论,说那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说老鼠们打哪儿来的,全是浆糊养的呀。这话还是他们没当大队干部时说的,说了也就说了,并没什么人当回事;但当了大队干部再说这话,影响可就大不同了,特别是糊不起房屋的人家,找到了靠山一样,从此再不去想糊裱的事了。渐渐地,糊裱的人家又大多是李姓了。而李姓人家也怪,其它方面可以投靠外姓,比如当干部,比如搞阶级斗争,单这糊裱,外姓人家的动摇却跟他们没关系一样。他们就像坚守年饭一样坚守着糊裱房屋,多少年变也不变。外姓人家开李姓人家的玩笑,说李家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过大年——有老鼠在房顶上敲大鼓啊。李姓人家也笑话外姓人家,说房梁上的蜘蛛网能有炕大了吧,小心蜘蛛精钻你们的被窝。但有一样,无论李姓、外姓,凡娶新媳妇的洞房是一定要糊裱的,因为李家营的糊裱名声在外,不糊裱人家新媳妇就不肯进门呢。因此,看在新媳妇的面上,米囤固和金七友对糊裱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顶多说一句,要勤俭节约、艰苦朴素啊。这种话既不失自个儿的身份,又表明了自个儿的态度,至于管多大用,他们也就顾不得了。反正他们是大权在握的人,糊裱这种小事,难道还能撼动他们的政权么? 

  金大良带李三定在娶新媳妇的人家出出进进的,不知不觉已去过了六户人家。这六户人家,对金大良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喜酒敬过了,喜烟抽过了,接着就是去洞房看新媳妇。一看新媳妇主家就不便陪着了,在洞房闹新媳妇的一帮半大小子有些怵他们的连长,也悄没声地全溜了,只剩了金大良和李三定两个,一个坐在炕沿上跟新媳妇调逗,一个则站在门边,随时准备出去的样子。金大良可真是喜欢新媳妇的,无论对哪一个,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先是只看不说,看得人家害了羞低下了头才开始动嘴皮子。他的嘴皮子可是厉害得很,三说两说的,那低下去的头就抬起来了,那害羞的眼睛就闪起亮来了,有那大胆泼辣的,还一句对一句地跟金大良唠起嗑来了。金大良无非是利用人家的陌生,吹嘘自个儿跟新媳妇的丈夫是如何地要好,自个儿又是如何地义气,倘若有一天新媳妇挨了欺侮,他就是民兵连长不当了也要替新媳妇出一口气的。这样的话哪个女人不爱听啊,就连她们的丈夫都没肯这么说过呢。其中那个被金大良亲了一口的新媳妇,要说也不能全怪金大良,那新媳妇的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嘴巴微微地张开,身体都朝金大良这边倾斜过来了,金大良若不及时地亲一口,那新媳妇说不定还会伤心呢。从洞房出来,主家又忽然出现了,手里拿了一瓶酒或两盒烟,执意要金大良收下,金大良一再地表示自个儿不抽烟不喝酒也推辞不下。出了院门,金大良随手就扔给了碰上的熟人,嘴里说,操,尽给这些玩意儿,给个新媳妇多好。那熟人便笑,李三定也笑。金大良说,新媳妇们个个都不难看,嫁的男人可都不咋样。还有洞房,有的一层白报纸就打发了,也忒委屈新媳妇了。将来我娶媳妇的时候,里外要糊三层纸,外面一层要最贵最好看的,非给这帮狗男人看看不可。那熟人就说,你爹会同意吗?金大良说,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是我娶媳妇又不是他娶媳妇,你说是吧?那熟人点着头去了,两人继续往下一家走,金大良又说,操,还我爹会同意吗,好像我爹真不懂享受真要艰苦朴素一辈子了,他哪知道,我爹懂的享受,比你们李家一点不少呢,你们李家,不过是点表面的花架子,我爹的享受,说出来一条能把你们李家人吓死。李三定心里虽一向没有姓氏的划分,听金大良这样说也颇好奇,便问,什么享受?金大良压低了声音道,洗脚,我爹他天天睡觉前洗脚呢。李三定便笑起来,说,洗脚有什么稀罕。金大良说,你懂什么,那不是普通的洗脚,是药水呢,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地洗,你们李家哪个做得到?李三定说,我爸就天天洗脚。金大良说,天天洗年年洗?李三定说,天天洗年年洗。金大良说,用药水洗吗?李三定说,药水倒不是。金大良说,看看,我说你们李家是表面的花架子吧,白水洗脚管个屁用啊。李三定不甘心地说,你们金家就没有用白水洗脚的啊?金大良说,还真没有,除了我爹,甭说天天洗脚了,就是洗脚的也没有,我就不洗脚,我妈也不洗脚。李三定不由地也说,我也不洗脚。金大良看看李三定,忽然说,米小刚就洗,他洗不是根儿上的洗,是跟外人学的,因为他爹从没洗过脚。李三定说,你怎么知道?金大良说,我爹说的,有一回开会,米囤固脱了鞋袜挠痒痒,脚后跟的泥结实的,挠都挠不下来了。金大良又问李三定,在城里念书也不洗脚吗?李三定说,不洗,我们一个宿舍的男生都不洗,每天睡觉前比谁的脚丫子最臭。金大良说,嘿,那才叫男子汉,要是我在,一准儿得第一。李三定说,说了半天,倒是洗脚好还是洗脚不好啊?金大良说,你这个人,听话听音就行了,是好人,洗脚不洗脚都好,不是好人,洗脚不洗脚都不好。明白了吧? 

六十一  李三定听着,觉出金大良对姓氏人家其实并不真的在意,他在意的仍是与米小刚的争斗。再接下去,金大良果然又开始说米小刚的坏话,说李三定你就看着吧,谁家过红白事准看不到米小刚的影子,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能叫他认的就只有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可那个傻二宝,还偏偏挺喜欢他,你说怪不怪?李三定一怔,问金大良哪个二宝?金大良说,还有哪个二宝,你不是在广播室见过她吗? 

  说着,就到了第七户娶亲的人家了。这是一户李姓人家,上中农成分,今天娶亲的总共七户,这自然就是最后一户了。 

  两人进去,仍有主家迎出来,仍是先敬烟敬酒,然后到洞房看新媳妇。过程一样,主家的表情却不一样,在洞房门前,这一户的主家,说是在笑,脸上却比哭还要难看。金大良不由地停了脚步,问主家怎么了?主家指指洞房里说,已有人先到一步了。金大良说,先到一步什么意思?主家说,他们说了,不让旁人打扰他们。金大良说,他们是谁?主家说,米书记的两个侄子,米方、米正。金大良说,放他妈的屁,谁的侄子也不能在洞房里耍霸道啊! 

  说着金大良就上前推门,门却从里面插死了,怎样地推,仍纹丝不动。气得金大良大骂,狗娘养的,快给我开门,民兵连开过来了! 

  这一喊,屋里的人还真被吓住了,门立刻开了。金大良一看,果然是米方、米正,他们高个头,白净脸,长得比米小刚还他妈的人模狗样。但干的事可比不上他们的模样,新媳妇的衣服已被他们扒得只剩一身秋衣了,新媳妇正蜷缩在墙角一声一声地抽泣。墙纸是银白色,上面大朵的牡丹花在灯下闪着光泽,但靠近新媳妇的地方,已有不少地方有了破洞,皱巴巴脏兮兮的,显然新媳妇与他们曾有过激烈的冲撞。桌子上摆满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毛主席像什么的,毛主席像有铜制的,有瓷制的,还有石膏、橡皮的,桌子上摆不下,有的还摆到了衣柜上。别人家闹洞房,是先要把大家送的礼物拿到别的房间的,这一家没拿走,一定是别有用意,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跟前,哪个还敢多么放肆?但谁能想到,这么多的毛主席像也没吓住这俩人呢。 

  金大良将这一切看了又看的,气得眼睛都红了,他斥责主家道,有事不早报告,媳妇你们是不想要了?遂即命令李三定,把这俩狗东西先押到值班室去,严加看管,我随后就到。李三定答应着,走开两步忽然又问,我一个人押他俩人?金大良说,怎么是一个人,全村社员群众都会站在你一边的,看他们敢不老实!李三定说,你呢,你这儿还有事吗?金大良气道,你可真废话,我干什么还要你来管吗?走吧走吧,赶紧走吧! 

  李三定只好押了两人往大队部走。说是押人家,他小小的个子跟在人家身后,倒像是被人家带领着。果然,走着走着,前面的两个像是慢慢回过味来了,他们回头问李三定,你是李要强家那小子吧?李三定嗯了一声。他们说,把人家傻祥媳妇的腿摔断是你干的吧?李三定分辨说,没断,她的腿根本没断。他们说,断没断坏事也是你干的,跟地富分子同流合污迫害贫下中农,你倒有脸来管我们!李三定怔一怔说,你们少废话,我现在已经是值班民兵了。两人说,你也配,让你这样的人当值班民兵,金大良他真是瞎了眼了!赶紧滚回家去吧,再跟下去小心你的小命! 

  李三定下意识地停了停,心想不对呀,是他押他们,怎么成了跟他们了?他壮一壮胆,仍是往前走。 

  这时三人刚刚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里黑洞洞的,前面的两个停下来说,你还要跟下去吗?李三定说,值班室还没到啊。两人便不再说话,猛地扑上来,对李三定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李三定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要说还击,就是招架也难招架得住。很快地,他就抱了脑袋蜷缩在地上了。 

  好在没多一会儿,一个小孩子跑进了胡同,见此情景不禁失声大叫,打人了,有人打人了啊!那兄弟两个才慌慌地丢开李三定,朝了胡同那头跑去了。 

  这小孩子原来却是毛毛。 

  毛毛对李三定说,他回家问过了,的确是傻祥在诬陷好人,他要跟金大良要回弹弓子,让傻祥尝尝他的厉害。结果没找到金大良,倒碰上李三定了。 

  李三定听了心里轻松了许多,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说,今儿就别找金大良了,赶明儿我帮你要吧。 

  毛毛却说,不行,赶明儿他给扔了咋办?你说,他在哪儿? 

  李三定说,他要不肯给你呢? 

  毛毛说,他要知道我救了你,肯定会给的,一个人还不值一个弹弓啊? 

  李三定说,是啊,你救了我,金大良也救了我,一晚上我被人救两回,真他妈的幸运啊…… 

  李三定说着,竟有了些呜咽之声了。毛毛问,你怎么了?李三定也不理他,顾自走在他的前头,朝那娶亲的人家去了。 

  这一回,主家见是李三定和一个小孩子,热情明显就减了几分,只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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