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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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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菊也说,就是,一天一天地数数,打回来你哪天消停过啊! 

  躺在炕上的母亲也忍不住说,哗一声哗一声的,听着就知道不好,哪有那么用水的,造孽啊! 

  大家的话显然影响了父亲,李三定眼下又被父亲拽了胳膊,就像一只逃不脱的小鸡一样,父亲伸出另一只手,十分方便地就打在李三定的脸上了。父亲嘴里还骂着,你个不成才的东西,什么事都毁在你手上了,什么事都不要想了! 

  李三定捂了半边脸,手都要被烤热了,眼睛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知道那“什么事”指的什么,就不由地说道,毁……毁就毁了,反正……反正老师我是死也不当的!他的脸是太疼了,要不是疼,这话他就不会说出来了,老师的事,他躲还躲不及呢。 

  这一说,秋菊、秋月就有些发怔,看看李三定,又疑惑地去看父亲,敢情这家里,还有她们不知道的事呢! 


二十二  父亲不说这事,自是为了安抚姐妹俩,他那么地喜欢她们,却又不能为她们做点什么,他那么地讨厌儿子,却还要为他奔波。他自个儿也不能明白自个儿。求人可说是他一生最不想做的事了,但鬼使神差地,他竟找了米囤固又找金七友,他自个儿一直委屈着教一二年级都没找过谁呢。金七友倒还和气,米囤固那架子拿的,先是说正在听一个重要广播,听完广播又接了吃饭,吃完饭又上茅厕,好容易从茅厕出来了,儿子米小刚又追了他说什么事情。差不多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才轮到他说话,结果,他只说了半分钟不到,米囤固就打个哈欠说,等开支部会研究研究吧。从米囤固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个儿简直就是个被人随便打发的叫化子,那耻辱的感觉,从脚指尖到头发稍哪哪都是了。以后的几天,动不动就脸红,动不动上课就说错话,学生们叫一声李老师,答应起来都支支吾吾的了。他心里这气呀,一个米囤固,比他识的字还要少,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力量? 

  现在,李三定自个儿竟把这事说出来了,还说什么死也不当,还有秋菊、秋月疑惑的目光,还有病人的呻吟……忽然,父亲就抄起炉坑板上的一把火钎,冲李三定抡了过去。他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仿佛一切烦恼,都要靠这一抡来解决了,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去求谁了,死了才好,死了就没人再给这个家带来祸害了! 

  火钎有二尺来长,大拇指一般粗,比杀猪刀比匕首还要冷硬,真抡到身上,保不准就要废掉哪里了。可是,偏偏父亲脚下的炉炕板被踩翻了,卟通一声,父亲一整个人都掉到炉坑里去了,手里的火钎还举着,却早够不着李三定了。秋菊、秋月要扶他上来,他一眼看到秋月手里的剪刀,扔下火钎夺过剪刀,就朝李三定扔了出去。这时的李三定,对父亲的火钎没防备,对父亲的剪刀却是防备着了,只见他一闪身,剪刀恰就落在了他的手上。还没待一家人明白过来,他已扔下剪刀,像个鬼影子似的溜出去了。 

  秋菊和秋月到底把父亲扶了上来,但她们已不想和父亲说什么了,直到今天,父亲还在背着她们为他的儿子着想,她们的伤心就不提了,只说他这儿子吧,自个儿不争气不算,还把她们也牵连上了,听那喇叭里,什么重用臭老九子女,队里有几个能称臭老九的,不是指她们还能指谁?她们在粉房倒的确是受了李文广弟兄的重用,干的是最要紧的合面和漏粉,但重用她们可不是因为父亲是小学教师,而是因为别人干不来啊!再说当初“重用”她们的时候秋月还有些不乐意呢,她不喜欢李文路,李文路的眼睛不像他哥那样老实,别看平时眼皮搭拉着,一抬起来,两团火似的烧得人不自在。这些眼下当然就更甭提了,可是,就泼水这事,人家李文广、李文路招谁惹谁了,他们听了广播,没准儿还以为是做梦呢! 

  桌上的那只闹钟,时针已指向十点了,往常这个点,村子里早安静下来了,可现在,由于广播喇叭,狗在叫,猫在叫,猪在叫,小孩子也在叫,不知是被惊吓着了,还是以为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反正是乱了套了,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回到房间的李三定,已经把门插起来了。地上的竹棍儿还没挑完,他要继续做完这局游戏。竹棍儿也就只剩了十几根了,剩得愈少,就愈难挑,好比一个组织,一般群众已经被降服了,剩下的都是些骨干力量了。他跪下来,蹶了屁股,脑袋几乎挨着了地。挑开了一根,又挑开了一根。他觉得,要去找米小刚的想法再不会有了,现在,广播喇叭就是闯到屋里来,他也不会去理它了。 

  

   粉房

  冬天村里热闹的地方,一个是杀猪场,一个便是粉房了。从破坏性上讲,它们似很有些相同之处,一个是把完整的东西分割,一个则是把完整的东西粉碎。粉房要粉碎的是如山一样高的红薯堆,通过一架粉碎机,将红薯一块一块地搅碎,再通过一排溜的摇浆包,将红薯里的欠粉摇到一排溜的大缸里。大缸里的浆眼看着要满了,便将一根长棍插在浆里搅啊搅,搅得缸里一个又大又深的漩涡,忽然地拔出长棍,这一缸浆,就静等了它慢慢地沉淀吧。沉淀出来的粉芡,就可以做粉条了。做粉条也在同一个大房子里,与那些大缸们相对,盘起了一具锅灶,锅灶旁用木架架起了一只粗笨的大盔,锅灶那边一个人拉着风箱烧着开水,这边四五个人围了大盔,挽了袖子,把大盔里的粉芡面和成一个大面团。这四五个人胳膊挨了胳膊,脑袋挨了脑袋,左右手交替了杵下去,胳膊、肩膀、身腰甚至腿脚,都和谐得如同一场舞蹈一样。和面的时候,大缸那边摇浆包的人都忍不住停了手,向这边羡慕地看着,因为这样的活儿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一要有力气,二还要有巧劲儿,粉房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跃跃欲试地干过,干得了的,最后也就剩了这四五个人了。面和好,锅里的水也烧开了,这时候粉房的把式上场了,就见他一只手上托了只葫芦瓢,瓢里装了块面团,瓢底则穿了无数的小孔,另一只手啪啪地砸那面团,面团便通过小孔变成一根根的细丝,流水似的到了哗哗响的开锅里。这活儿看似简单,其实是要功夫的,托得稳是一样,砸得匀又是一样,要紧的还要手腕上有功夫,一大盔粉芡,都要通过那瓢一下一下地砸下去,手腕上不行,一两分钟就持不住了呢。下面热气腾腾的锅里,细丝的颜色一点点地变化着,由浅变深了,由沉实变透亮了,然后捞出来,放在做好的竹架上,竹架再挂在房外的长杆子上,一排排的,便等它们慢慢地风干去吧。 

  这样的过程,虽有破坏,却更是制作,从头至尾洋溢着积极、上进的气氛,不像杀猪场,气氛有些伤感,有些颓败。还有,粉房里那甜兮兮的红薯味儿,那弥漫全屋的热气,那胳膊挨了胳膊的劳作,就仿佛在家里的厨房一样,愈发添了与人的亲近。而杀猪场,即便是热气,也带了腥臭的死亡的气息,人在其中被吸引着,却更有着强烈的排斥情绪。因此到了冬天,人们争抢着要进粉房,却没几个要跟了学杀猪的,虽这两样,一样都不能少,无论搞什么样的运动都不能少(人们过年要吃猪肉,要靠粉房挣来的钱分红买新衣服),但人们的心里,还是将它们划开了一条界限。 

  在众人的争抢中,秋菊、秋月能双双地进入粉房,李文广、李文路能双双地做粉房的把式,可见他们是多么出色了。生产队长一年一换两年一换的,粉房里的其他人也一茬换了一茬,唯有这四个没换过,从开粉房就是他们,到现在还是他们。李文广、李文路自是因为他们的技术,秋菊、秋月也自是因为她们的能干。但技术还好说,能干就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了,说,能干的有的是,换个人来,时间长了也是一样。但李文广兄弟可不这么看,每年冬天物色人选的时候,他们都跟队长说,除了秋菊、秋月,别人你随便换。不了解的,或许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男男女女的瓜葛呢,但一条街上住着,一块地里干活儿,谁不知道谁呀,不要说男女间,就是邻居间的瓜葛也没见他们有过,他们话都很少说一句呢。再说,这兄弟俩岂是肯多话的,既多出话来,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况且姐妹俩似一直以为是队长要的她们,感激之心全在队长身上,对兄弟俩倒是有些淡漠。兄弟俩对此也并不在意,干起活来对她们也没有半点的袒护,有时由于她们的能干,用起她们来反而更要狠些。 


二十三  想想吧,生产队长都不敢违背李文广兄弟的意思,可见粉房是多么重要。其实凡想着过年穿新衣服的,大都不会去计较他们的,计较的,就必是有比花钱更要紧的事情了。 

  果然,比花钱更要紧的事情还真是出现了。 

  广播喇叭一响,大家的心就都提起来了,傻祥娘的声音,不管是不是她自个儿的,不管出自什么样的目的,反正正合了阶级斗争的辙了,一说阶级斗争,什么声音还能压过它呢?于是傻祥娘要反对的,傻祥娘要报复的,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了,且成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房都不用上了,往大队部的麦克风前一坐事就办了。 

  这种事,一向是疾风暴雨一样,头晚广播的,第二天工作队的人就到粉房来了。一个瘦高挑儿,一个矮胖子。两人先是把粉房里里外外转了一遍,然后让人把生产队长找了来。生产队长是个好性的中年人,一见工作队的人就笑了,还拿出烟给他们抽。但他们不抽也不笑,张口就问队长听没听昨晚的广播?队长说听了。他们说,吴美仙同志为什么不能进粉房?队长说,吴美仙是谁?他们说,你这队长怎么当的,一个队的贫下中农都不知道。队长拍拍脑袋,猛地想起来道,你们说的是傻祥媳妇吧,她是说过要来粉房,可她不行啊。瘦高挑儿说,别人行怎么她就不行呢?别人家两个人都行怎么她家一个就不行呢?队长说,粉房的活儿跟地里活儿不一样……没等队长说完矮胖子就打断他说,不要说了,马上换人,李文广、李文路,李秋菊、李秋月,全部换掉,再这样下去还了得,粉房不成了地主阶级的地盘了?队长一听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他说,昨晚广播里说的,还……还成真的了?瘦高挑儿说,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们拿阶级斗争开玩笑啊?队长一拍自个儿的脸,说,瞧我这嘴,我是说,队里分红可就指着粉房呢,粉房……粉房可就指着他们几个呢!两人把队长看了又看的,瘦高挑儿说,你是说,贫下中农是靠富农养活着了?矮胖子说,你再说一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们的声音不高,表情却严肃极了,看样子队长若敢再说一遍,杀头的罪都要有了。队长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连连数说自个儿的不是。他们和队长是站在粉房外面的井台旁边说这番话的,临走时,两人要队长通知李文广、李文路,马上到大队部去一趟,然后瘦高挑儿看了井台和井台上摇辘轱的人,问,他什么出身?队长说,贫农。矮胖子接上去说,已经有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发生了,你不会盼着这种事再次发生吧? 

  井台上结满了薄冰,脚踩上去咯嘣咯嘣地响,井口则结了一圈厚厚的冰砣子,冰砣子伸到井里,坠了一根一根的冰柱。那摇辘轱的人手大、脚大、个头大,辘轱在他手里就如同玩具,碎了的薄冰在他脚下就如同砂粒,就见他唱了小曲,咣啷咣啷地摇下去,又吱呀吱呀地摇上来,乐颠颠的。真是不当家不知愁滋味呢!待送走工作队,队长不由地向他喝道,唱唱唱,唱你娘个逑啊! 

  粉房里的人,倒是比那摇辘轱的人敏感多了,昨晚一广播他们就知道事情要不好了,粉房保住保不住都难说了。今天工作队亲自来到粉房,事情的严重性就更可想而知了。那两个人的眼神,看人就像看敌人一样,看锅灶、大缸就像看狗屎一样,他们就像在说,贫下中农的腿都被搞瘸了,你们还有心在这儿出什么粉条!特别是他们对李文广兄弟和李秋菊姐妹的态度,只让他们报了报姓名,就再也没理他们。不理他们,就意味着不给他们申辩的机会,不给申辩的机会,就意味着不把他们当人民看了。但话说回来,不是人民他们总不会就成了敌人吧,一个个年轻轻的,哪见过这样的敌人呢? 

  粉房里的人还注意到,李文广兄弟和李秋菊姐妹的关系也有了变化,以往李文广兄弟端了瓢漏粉条时,脑袋上的汗是由秋菊姐妹来擦的,可今天姐妹俩的手再伸出去,他们的脑袋却坚决地扭开了。倒不是姐妹俩讨好他们,灶前的四五个人除了她俩都是男人,她们不想擦也得擦的,几年下来都成了习惯了。李文广兄弟这一拒绝,她们好不尴尬,却也只能忍受着,谁让她们家做的事,栽到人家头上了呢? 

  李文广兄弟,对人一向是和气的,还从没有过这样决绝的态度,大家便猜测,他们一定是无辜、冤枉的了,冤枉他们的,也一定是李秋菊一家了。 

  果然,在工作队走出粉房后,李秋菊就对李文广说道,文广哥,对不起,水是三定泼出去的,可广播的事,我们真是一点不知道。 

  李秋月没想到秋菊会抢在她前面说话,她悄悄踢了秋菊一脚,说,你呀你呀,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文广看看姐妹俩,没吱声。李文路接过去说,知道不知道谁搞得清,好好的怎么就成我们干的了? 

  李秋月不示弱地说,你什么意思,倒像是我们家有意陷害似的? 

  李文路说,要不是陷害,工作队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话,人走了再说管个屁用呀! 

  李秋月不禁冷笑道,那要问你们自个儿呀,要真是冤枉的刚才怎么不说话?你们又不是哑巴! 

  李文路气极了说,我们不是真冤枉难道还是假冤枉吗? 

  李秋月说,你们冤枉,我们还冤枉呢,好好的跟阶级敌人扯一块儿去了,要不是你们,这事还上不了喇叭呢! 

  李文路说,谁是阶级敌人?你说谁是阶级敌人? 

二十四  李秋月说,我是,我是阶级敌人还不行吗,可我要是了大伙也不能同意啊,是不是啊同志们? 

  李秋月是太争强好胜、太想占个上风了,说完她竟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大家却都默然着,没一个人回应她的话,奇怪她这时候竟还笑得出来,眼看活儿都没得干了,眼看粉房也要完蛋了呢。 

  再看李文路,脸都被她气白了,李文广一再阻止他说下去他也不听,跟李秋月一句递一句的,就像积了太多的仇恨一样。李文路对李秋月其实是有几分喜欢的,平时几个人围了大盔和面的时候,他总希望和秋月挨在一起,那种胳膊挨了胳膊脑袋挨了脑袋的感觉真是叫他迷醉。但跟秋月也仅是如此,一离开大盔,两人就疏远得跟路人一样了。也不知为什么,在灶前为他擦汗的总是秋菊,那时候秋月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有一次掌瓢前他有意把毛巾扔给了秋月,但到擦汗时,毛巾又到了秋菊的手上了。那以后他便死了心,把刚刚生出的一点念想压下去了。既然人家无意,自个儿又何必有情呢。没了念想,也就不必客气了,活计上不客气,出了这种事就更不能客气了,谁干的就是谁干的,自个儿不便去说,她也该去说个明明白白。 

  于是李文路就指了李秋月说道,李秋月,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工作队的人就在门外,你跟他们说清楚去! 

  李秋月说,工作队又没点我的名,我干嘛要说清楚?还良心,一个富农跟贫下中农讲良心,你不觉得可笑吗? 

  李文路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了,抄起手边搅水缸的长棍就打过去,可棍也太长了,一举起来就顶在了房梁上,是空震得手又麻又痛,李秋月那边却安然无恙。长棍被李文广一把夺了下来,说,你再胡闹,我就拿它揍扁了你! 

  正在这时,队长开门走了进来,要李文广、李文路马上到大队部去。大家便问粉房怎么办?队长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四个都得离开,你们有谁能顶他们?顶不了,就只能散摊子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谁敢说顶得了,但还是问,散了摊子分红怎么办?队长说,工作队说了,是分红重要还是阶级斗争重要?一个人不知深浅地说,当然分红重要了,人总得穿衣服,不能光着屁股搞阶级斗争吧?大家哄地笑起来,队长也不由地笑了,见李文广兄弟还怔在那里,说,怎么还没走,快走吧快走吧,他们该等急了。大家这才收起笑容又去看兄弟俩。兄弟俩一直没笑,脸上是太厚的阴云,大家的笑就像另一个世界的风,一点没吹动那云。姐妹俩呢,也一样地没笑,看着兄弟俩走出粉房,也并无得意之色,那姐姐李秋菊,反而忽然哇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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