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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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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吗?

  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
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
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
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
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
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
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
的!”

  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
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

  “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
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
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
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
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
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
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
,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
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
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
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

  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
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
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
。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
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
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

  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
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
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

  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
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
父亲道:

  “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
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
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
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
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
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
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
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
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
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
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么?

  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的阴
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
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
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
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
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

  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
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
,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
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
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
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
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
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
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
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

  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
,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

  “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
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
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

  传庆道:“怎么?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
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

  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
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
》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
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
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
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
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
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
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

  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
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
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
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
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
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
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

  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
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
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
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
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
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
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
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
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
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
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
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

  “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
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
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
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
了下来。

  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
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的主动。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
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

  但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
诉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
能这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
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
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
见说过。

  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
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
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
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
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
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
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
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
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
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
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

  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
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
你的福还是怎么着?你不去,我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
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
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
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想
: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是
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
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
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
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
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
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
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

  “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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