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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啥贩啥的,与你何干?”
“咋没干?我捉了鹰,卖给人贩毒,不成帮凶了?”
“你又没贩,管它。”
老顺寂了许久,又说:“你说,活人活个啥?活个心。帮人害人,心不安呢。不如死了。那元宝,我可想扔呢。”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为啥烙饼了,忙说:“不行不行。猛子的媳妇还没个边儿呢。有了这几个钱,总松活一些。”
这一说,老顺又寂了。
这些,他都想过。下午,一听毛旦说那话,他就冲动了,想去还了钱,要回鹰来。他在电视上看过个片儿,专讲毒品害处的,把个好好的人折腾得那么恶心。可一想到老伴说的这些,心就灰了。他算计过,猛子的媳妇,至少得花二万多元,得一家人扎紧喉咙十年,才能凑够。若再有个三灾八难,那点儿家当,一风就吹光了。卖鹰时,他很是高兴。因为,这又是一个来钱路儿呢。他是驯鹰行家,捉个鹰,差不多是探囊取物,多卖几个,啥问题都解决了。可谁知,“疤鸡”们买了鹰,竟是干坏事去的。还说,那边驯鹰,也用“白面”,叫鹰也上瘾。一上瘾,别说你个肉身子,精钢也软哩。不听话,还由了你?这法儿,比老顺的“”还管用。
乖乖。老顺当时就出了身冷汗。
老顺翻了身。老了,肉少了,骨头也酥了,稍微压一阵,身子就麻了。看来,地里活,是苦不动了。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拼死拼活,又能苦个啥眉眼?苦一辈子了,连个穷根也没挖断。
记得,年轻时,一腔热血,战天斗地,指望跑步进共产主义。谁知,跑了几十年,腱子肉跑没了,娃娃脸跑成了沙枣树皮,除了跑下几个“要债鬼爹爹”,并没跑出心里的指望来。后来,连那“指望”,也无影无踪了。
老顺叹口气。真没盼头了。猛子只有吃饭的肚子,全无想事的心。乡上村上的费呀税呀越来越多,大驮子,小驮子,都往老顺身上压。不知别人如何,反正,老顺的骨头酥了。再压,就散架了。所以,卖了鹰,他是多么高兴啊!听了毛旦的话,又是多么沮丧。“不管咋说,我思谋过了,”老顺开口了,“缺德事,我不干。大不了穷死。穷死了,我也是个干净鬼。害了那鹰,又害人,牲口都不如哩。”老伴不应,似已睡了。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
老顺又说:“再说,那缺德钱,也不经花。你不见,那电视上的贪官,贪个千万百万,不信能富过三代去。有来的路儿,就有去的路儿。像那筛子,进水容易,水里一放; 满筛子水。一提,又空了。百眼眼儿来的,百眼眼里去。那缺德钱,来时一疙瘩,去时,也是一疙瘩。吃个药呀,打个针呀,挨一刀呀,弄不好,就人财两空了。”
老伴长叹一声,道:“行了行了。少说些吧,你干啥了干去。少说那混账话。憨头打针吃药,动手术……难道也是我们贪了?”老顺知道老伴被说动了,又说:“其实,那鹰,要好好用,一年也能挣几千块。一年,好些能捉三百只兔子。一只兔子十块,就是三千。我捉,叫猛子和他的那些贼爹爹朋友到城里卖,不信还弄不来几千块钱?”
老伴笑了,“行了行了。这账,你算一辈子了,也没见弄来啥钱。”
老顺嘿嘿两声,“钱有啥用?吃呀,穿呀,对不?你吃了兔肉,一样,一样呀。活人嘛,抱个金山,也累得慌。还不如我当个穷汉,喊秦腔乱弹开心。”
但嘴上轻松,心却沉重。毕竟,是一叠实实在在的厚厚的票子呀,良心呀,道德呀,总不如票子实在。于是,老顺想了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毛旦骗人呀,“自己勤扫门前雪,管他门外驴踢锅”呀,“下不为例”呀……
但最后,还是祖宗的教诫占了上风。那教诫,其实只有一句话:“缺德事干不得。”
可惜归可惜,沉重归沉重。老顺想,那鹰,一定要换回来的。
4
老顺老了许多。仅仅一夜,眼泡下,就添了许多皱折。望着那叠儿沉甸甸的钱,心忽儿白了,忽儿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熬板上的饼,翻腾了一夜,就把眼泡儿弄老了。
早晨的天却异样灿烂,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亮羞羞的是太阳。还有那风,微微地,吹在脸上,很爽。吸一口,胸内也透明了。老顺感到异样轻松。他已打定主意:那昧心钱,使不得。
那“海洛因”,听说,比鸦片烟更坏。鸦片烟就够坏了,他老子就抽,把个好大的家业抽穷了。有时,半夜三更,父亲一打哈欠,就打发幼小的“顺娃子”去十里外的铺子里买鸦片烟。一夜,在一个沙洼里,他与狼遇了。月光下,狼睁了绿绿的眼,贪婪地望着这口嫩肉。“顺娃子”突地跪下,边磕头,边祷告:“狼爷爷,瞧,我瘦,你别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两个人。老爹爹还在屋里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说,我也没有几两肉。明日个,你到羊群里,瞅个肥肥嫩嫩的大羯羊,美美地吃去。”这是祖宗传下的法儿:见了狼,别跑,跪下,祷告一阵,再求土地爷保佑,就能活命。一跑,脚就踏阴司里了。那狼开始蹲着,听了祷告,却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顺娃子”脱下皮褂子,扯了两个袖子,张开,若狼前扑,就把皮褂子蒙在狼头上,和它拼。不知是祷告的作用,还是狼正好饱着。狼只是像斗鸡那样龇了龇牙,张开口,“咔咔咔”,磕了三下牙,就转身走了。“顺娃子”唾沫都吓干了,跑回家,就成一摊泥了。爹却接过烟,烫了,滋滋地吸。后来的老顺,一想鸦片烟,就想到“咔咔咔”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鸦片烟更恶的“白面”去害人?
可票老爷是沉甸甸的,家景的局促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标准是明朗朗的,老顺心里的风雨才啸叫了一夜。
现在,想通了:穷了穷些,苦了苦些,活个干净人,不要昧心黑钱。
老顺揣了钱,朝大头家走去。地上温漉漉的。半夜里,虽下了雨,却不见积水。走在上面,格外滋润。老顺既然想通了,心境便异样的好。那好的感觉,是沉甸后的突然轻松带来的。
凤香和几个女人正在路上议论。老顺怕她们说出难听的话,想快快地绕过去。
谁知,凤香却张臂挡了老顺,道:“顺爸,你可是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
“屁。屁。”老顺懒得纠缠,斜刺里一蹿,绕过凤香。
“顺爸,以后,我们张嘴时,可别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国人真有钱。”凤香的声音追来。
“飞财不福命穷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顺还了一句。他想,眼热人家做啥?人家外国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头龇个毛包,谝闲传,捣闲话,不干正事,元宝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那话儿,本意是说自己。若错解了,倒像是骂凤香命穷。果然,凤香已酸声酸气了:“像你那样命福的,全沙湾有几个?才有了钱,顺爸的心就变了。为富不仁哩。”
进了大头家门,老顺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疤鸡”们的新鲜味没了,院里没前几天那么多人。一个“疤鸡”正喂兔鹰,他捻条牛肉,顺进笼里,兔鹰脖子一探,肉就没了。另一个“疤鸡”通过翻译,问大头捉鹰之法。大头照猫画虎地说着,声音很大,口气干脆利落,像是行家。
见老顺进来,大头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说:“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过是鹦鹉学舌。”
老顺却不理,把那钱包儿取出,给了“疤鸡”。“咋?”大头不解。
“这鹰,我不卖了!”老顺干脆地说。
“为啥?”
“不为啥?我不使昧心钱。”
大头笑了,“毛旦胡说哩,你别信。人家开玩笑哩。真是那儿的大官儿买了当玩物。”
老顺见那个喂鹰的“疤鸡”阴阴地瞅翻译。翻译慌乱地叽咕。他由此断定:那说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译过来,把钱包儿塞给老顺,“定好了的,反悔不得。”
老顺不语,把钱包儿放翻译脚下,“我可是钱边儿也没动。你数数。”他走过去,提了笼子,好一阵子,才找到门儿。一开笼子门,他才发现鹰脚上的绳子没了。自己来得急,没戴皮手套,但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入笼。这黄鹰,正是叫兔子蹬破了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哩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阴地望一眼翻译,又望老顺。
老顺环视院里,找了个破纤维袋子,把黄鹰放进袋里。他照例去捉另外两只,却叫鹰狠狠啄了几下。老顺甩甩手,抽几口气,提起笼子,取开笼口,把鹰倒进袋子,提了出门。身后的叽哩咕噜声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顺心头,一阵轻松。
那只叫野兔蹬废的黄鹰,因叫“疤鸡”们喂了带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准备再喂几天后放了它。另两个,还要捉兔子。一来,少叫兔子糟害庄稼;二来,叫嘴里添些肉腥味;三来,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里试一下,看能不能卖得动。猛子的媳妇,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
一想猛子媳妇,老顺心里又毛了。
5
老顺给孟八爷喧了退鹰之事,孟八爷很是赞同,他说:“就是。活人活的是心。穷死也不使昧心钱。”
正说着,猛子进来,说:“又来了些外国人,听说,不是买鹰,他们带了网,要抓鹰呢。”
孟八爷笑道:“那鹰,又不是鸡娃儿,想抓就能抓住。我插过几次网,白白损失了几个鸡儿。”
老顺也笑道:“就是。老先人传下的法儿,也不是他‘疤鸡’们想想就能得到的。随他去吧。”
猛子道:“这回来的,是另一泡人,还带了好多东西。听说,人家请数学家算好了角度,鹰咋飞下,吃了诱饵,咋飞上,都算好了,跟你插的一模一样呢。而且,那网,也科学,折叠的,折住,尺把大,取开,嘿,漂亮得很。而且,丝儿线儿也科学得很,鹰只要粘上,休想飞走。”
这一说,老顺心里才嘡嘡了。那插网的诀窍,说穿了,就是个角度,叫鹰能飞来,不能飞去。这群“疤鸡”,虽粗糙,看来真摸着了窍门,就对孟八爷说:“走,我们看看去。”
大沙河里人很多,都来看稀罕。外国人稀罕,外国人捉鹰,更稀罕。人虽多,却没噪声,也没人唱那个“美国高鼻子”的歌儿,大家都叫“疤鸡”们手中的漂亮网架吸引了。看那外观,真是漂亮,想来是铝合金制的,上了和沙一色的漆,比老顺那木棍扎的好看多了。那网丝儿,几乎看不见,却不知是啥做的,显然比棉线高级,却不知管不管用。
但老顺,还是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了。
毛旦说:“顺爸,人说劁猫儿的不骟猪,人家可不,瞧,要撺你的行了。”
老顺嗓里发噎,但还是打个哈哈:“撺吧,那兔鹰,又不是我养的,谁有本事谁捉。”
北柱问:“顺爸,你瞧这洋鬼子的新鲜玩艺儿管不管用?”
老顺噎噎地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先人传下的管用。”
却见那新来的“疤鸡”们弄出好些网来,天女撒花似的插了,中间拴个鸽子。老顺知道,用鸡也罢,用鸽子也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的角度。“疤鸡”们显然也知道这个,正拿个半圆的东西比划着,调整着网的角度。老顺一看,却放心了。因为,那角度,跟老先人传的差太多。照这样子,别说捉鹰,连鹰毛也扯不下一根。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毛旦又笑道:“顺爸,你可别怪我,人家雇我看网呢,一天十块,叫人不到网跟前来。”他抡抡手中的“抛溜子”——一种拴着绳子的皮囊,能发飞石——说:“吃人的饭,忠人的事,也顾不了太多了。等人家清了场子,谁来,谁挨石头。”
老顺很想说:“我们的地盘,还由不了我们了?滚!滚出我们的地盘,你们干啥干啥去。”可又怕别人说他霸道。毕竟,人家是自己的行来的,人会说:“瞧,同行真是冤家呀。”
却听得孟八爷说了,“毛旦,你个汉奸,你吃里扒外。要是日本鬼子再来,我敢说,你准当汉奸。”
毛旦笑道:“我不当成哩,你给我一天十块钱。冬上的煤还没一把呢。去年,差点成冻死鬼。今年,长脖雁叫得欢,又是个冻死驴的天,你叫我挨冻呀?”
孟八爷说:“麦秸放多些,炕填烫些,冷啥?”
毛旦说:“又叫我在炕上烙饼呀?暖暖前心,再暖暖后心,底下火烧,上头冰盖,那叫受罪……北柱,你的嘴叫驴踢了吗?”
北柱这才笑道:“人家也请了我呢,先付钱。”他掏出新崭崭的票子,弹出一声脆响,喊,“我不干了,谁要。”
四下里,马上泼来一片声音:“我要!我要!”
北柱笑道:“八爷,瞧,这是个抢手营生呢。”又伸了脖子,喊一声:“瞧,角蜗折了。你们想干,我还不给呢。”
话没落,招来一串骂声:“北柱,你耍老子们?”
“北柱,你个驴操的,咋说话不算话?”
“北柱,拉的屎你能吃上吗?”
后来,一人喊:“北柱是汉奸!”
百人应:“北柱是汉奸!”
“打倒汉奸!”
“打倒汉奸!”
竟似电影中的场面了。
北柱笑道:“骂啥?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又取出那钱,弹几下,说,“我可真不干了,谁干?”因上回受骗,都不敢应声,却听到一阵咽唾沫的声音。
孟八爷骂:“北柱,这可是沙湾的地盘,你牛啥?不信,你也到巴基斯坦?”
老顺接着道:“那兔鹰,可是中国的,叫人乱抓,可不行。”
毛旦说:“顺爸,你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倒宽。人家是乡上同意的,交了钱的。人家弄几个,搞科学研究哩。人家,有批文哩。”
孟八爷问:“真的?”
北柱说:“当然是真的,是大头跑撺的,给乡上交了五千块呢,就批了。”
毛旦说:“五千?那是明的,还有暗的呢?”
孟八爷怒道:“谁批的也不行!这鹰,是国家保了的。就是国家不保,也不行。知道不?鹰和狐子一样,主要吃老鼠,有些地方,还招鹰灭鼠呢。咋能叫人乱抓?”
毛旦嘲讽道:“孟八爷,你是个乡长还是个村长?你连个组长也不是,口气倒比市长大。人家批,是人家有那个权,你着啥急哩?”
这几句,把孟八爷气得够呛。他抖着胡子,抖着嘴唇,半天,抖不出一句话来。老顺劝道:“那毛旦,有奶便是娘,你跟他计较啥?再说,我瞧他们,也捉不住根鹰毛。”孟八爷长吁一口气。
那些人布好了几十张网,取出个录音机一样的东西,一按按钮,就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鸟鸣,似啸声,又似鹰叫。老顺只熟悉其中一种声音,就是雌鹰勾引雄鹰时发的那种。
那翻译朝毛旦嘀咕几句,毛旦就开始抡那“抛溜子”,边抡边叫:“回!各回各家,人家要工作了!”有了“工作”的毛旦格外卖力,六亲不认。老顺和孟八爷不等他来驱赶,就回家了。
吃晚饭时,猛子哼着歌进了门。老顺问:“那些疤鸡,捉到兔鹰没?”
猛子说:“没。可怪,那兔鹰,一听那玩艺儿发出的声音,都齐齐飞来了,却不敢往下落。”
老顺冷笑道:“就算落下,也是吃了鸽子,溜之大吉。祖宗没那样插网的。不信那数学家啥的,比老祖宗强。”
猛子道:“听说,那网怪,一有东西进来,就活了。”
老顺耸耸鼻头,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心里却不实落,就去大头家。
大头院里,正有一群人在喳喳。老顺叫过大头,悄声问:“抓了兔鹰没?”
大头说:“没。”
老顺高兴了,“瞧,我说咋的?科学也罢,能比上老先人的法儿?”
怪的是,他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因为,“疤鸡”是外国人。老顺眼里,外国人几乎不是人了,跟《西游记》上的妖怪差不多,保不定也会干些出乎他意料的事儿,就问:“乡上真同意了?”
大头笑道:“有啥不同意的?人家是外宾,还交了钱呢,闹好些,人家到这儿来投资,就成引进外资了。这是好事儿呀。我可给他们说了,这儿野兔多,叫他们引些资来,建个兔肉罐头厂啥的,肯定赢利。还有老鼠,听说,一鼠顶三鸡呢,南方人就爱吃老鼠……你可别坏大事。”
老顺心里却灰塌塌的,总觉得,那兔鹰,叫外国人逮了,总是可惜;却想:“不信那法儿,真能逮了兔鹰。若能,老先人早用了。”这一想,心里轻松了。
出得门外,心又悬空了,一想“疤鸡”的新鲜玩艺儿,又一肚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