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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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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福尔摩斯才离开,他和梅琦穿过野草丛,走到沙滩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汉以及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听着乐师拨动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后来才得知,乐师的眼睛是半盲的,却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个日本)。海鸥在头顶俯冲盘旋,像是也被音乐吸引了;地平线上轻轻滑过一艘船,朝港口开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专心的听众,坚韧的乐师,异域的音乐,平静的海滩——福尔摩斯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并认为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刻。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梦中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队伍在傍晚时分重新聚集,半盲的乐师引领着人群走过海滩,穿过一堆堆用浮木点燃的篝火,最终走进了海边茅草屋顶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阳光照在窗户的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尔摩斯在餐巾纸上写下了“下关,最后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样,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下午。和梅琦一样,他也已经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诉他们,用藤山椒做的特别蛋糕都已卖光,但他们可以找点别的代替。福尔摩斯愉快地喝了一会儿酒,回味着自己的发现。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着酒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长的灌木。它是孤独的、被蚊虫困扰的,它多刺的外表并不美丽,但却是独特而有用的——他顽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嘛。

客人们在三弦琴乐声的召唤下,不断涌进居酒屋。孩子们都回家了,他们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衣服上满是沙尘,他们跟乐师挥手道别,表示着感谢。“他叫高桥竹山,”和久井说,“他每年都会走路到这儿来,孩子们就像苍蝇似的围着他。”但特别的蛋糕已经卖完,只有啤酒和汤用以招待流浪的乐师、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船只卸下货物,渔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开的大门前,呼吸着诱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面感受着宁静的微风。夕阳预示着黄昏的来临,福尔摩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还是第四杯酒的时候?还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听到美妙的春日乐声的时候?——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人心满意足,就好像是从一夜安睡中慢慢醒来。

梅琦放下香烟,从桌子上俯过身,尽可能轻声地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很想谢谢您。”

福尔摩斯看着梅琦,仿佛他阻碍到了什么般,说:“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谢谢您,是您解开了我人生最大的谜局。也许我还没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经给我足够多了。我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尔摩斯固执地说。

“重要的是我说了,这就够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提起了。”

福尔摩斯玩弄着自己的杯子,最后开口道:“嗯,如果你真那么感谢我,那就帮我把杯里的酒倒满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

梅琦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以不止一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他立马点了一轮酒,很快又点了一轮,又是一轮。他整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着,问着关于藤山椒的各种问题,似乎突然对这种植物有了兴趣。他向盯着他看的其他客人表达着满心的喜悦(鞠躬,点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经酩酊大醉,但仍能飞快地起身,扶着福尔摩斯站起来。第二天早上,登上开往神户的火车时,梅琦依然保持着体贴细心的态度,他满脸微笑、心情放松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并不像福尔摩斯那样正受到宿醉的困扰。他指出一路经过的景点(隐藏在树丛后面的庙宇,曾经爆发过著名领地战争的村庄),还时不时地问:“您感觉还好吗?您要点什么吗?要我把窗户打开吗?”

“我挺好的,真的。”福尔摩斯总是嘟囔着回答。在这种时候,他无比地怀念之前旅途中漫长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发时感觉更冗长乏味(刚开始出发时,见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独特的,而每一个未来的目的地都能让人有各种新的发现),所以,在回程时,最好尽量多睡觉,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让疲惫的身躯赶紧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断被惊扰,他睁开眼睛,用手捂住嘴,呵欠连天,梅琦那过分殷勤的脸庞、永无休止地在他身边出现的笑脸让他开始觉得厌烦了。

“您还好吗?”

“我挺好的。”

所以,在到达神户后,福尔摩斯万万没有想到,见到玛雅严肃冷漠的表情,自己会那么高兴,而一向和蔼亲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热情奔放的时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厌烦的微笑和刻意展现的活力,福尔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后几天,营造出好的氛围,消除自己内心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烦闷,让福尔摩斯知道他已经有所改变了——是福尔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诚让他受益匪浅,他会永远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

可他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玛雅(福尔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母亲,还是他母亲压根就不在意?)她尽可能地躲避着福尔摩斯,从不关注他的存在,当他在她对面的餐桌旁坐下时,她会嘟囔着表示不满。最终,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关于松田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差别了,知道不会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脱。无论如何,她会继续怪罪于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只会得出结论,是福尔摩斯在不经意中将松田送到了野蛮的食人族地区,让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在她看来,这对孩子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从此失去了一个可以作为模范的男性榜样,导致他拒绝除母亲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爱意)。无论她选择相信的是哪个谎言——是松田多年前寄来的那封信,还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尔摩斯都清楚,她会一如既往地讨厌他,期待她会有什么别的态度只是枉然。

即便如此,他在神户度过的最后几天虽然波澜不惊,但还是相当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绕着市区散步,直到筋疲力尽,晚餐后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说过、做过、聊过的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只剩下海滩和沙丘填补着记忆中的空白。在厌倦了梅琦没完没了的关心之后,在神户,福尔摩斯反倒对健水郎产生了真正的好感——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不带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抓着福尔摩斯的胳膊,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参观,把画作展示给他看,自己却谦虚地把目光投向了溅满颜料的地板。

“这些画非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非常现代,健水郎。”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福尔摩斯仔细研究起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饱受蹂躏、瘦骨嶙峋的手指绝望地从废墟下往外扒,一只橘色的大花猫在前面咬着自己的后爪——然后,他又看了看健水郎:他带着孩子气的脸庞是那么敏感,害羞的棕色眼睛中透露出单纯和善良。

“这么温和的性格,却有如此残酷的观点……我想,这两者的结合是很难得的吧。”

“是的——谢谢您——是的——”

在靠墙摆放的许多已经完成的画作中,福尔摩斯走到了一幅与其他作品明显不同的画前。这是一幅相当正式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非常英俊,背景是深绿色的树叶,他穿着和服、剑道裤、羽织外套、分趾袜和日式木屐。

“这是谁?”福尔摩斯问。一开始他并不确定到底这是健水郎的自画像,还是梅琦先生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是我的——哥哥。”健水郎努力解释道,他哥哥已经死了,但并非因为战争或什么重大的悲剧。不是的,他用食指划过自己的手腕,表明哥哥是自杀的。“他爱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吧——也像这样——”他又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唯一的——哥哥——”

“两人共同赴死?”

“是的,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弯下腰,仔细看着油画中的脸,“这幅画很可爱,我非常喜欢。”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先生——谢谢您——”

最后,在福尔摩斯就要离开神户前的几分钟,他突然感觉很想拥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别,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点点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搭在福尔摩斯的肩膀上,鞠了个躬,说:“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您,也许是在英国,也许我们能去拜访您——”

“也许吧。”福尔摩斯说。

然后,他就登上了火车,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头看着他。但福尔摩斯最讨厌伤感的离别,讨厌夸张而郑重其事的分离,于是,他避开他们的目光,忙着摆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动筋骨。火车从站台开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站的地方,却不禁皱起眉头,原来,他们已经走了。火车快要开到东京时,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被偷偷塞进了一些礼物:一个装着两只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信封里是梅琦写的一首俳句。

我失眠了——

有人在睡梦中大喊,

风声回答着他。

在沙滩中寻找,

曲折辗转,

藤山椒却隐藏在沙丘之间。

三弦琴声响起,

黄昏暮霭降临——

夜色拥抱树林。

火车与我的朋友

都走了——夏天开始,

春日里的疑问有了答案。

福尔摩斯对这俳句的来源非常确定,但面对玻璃小瓶却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封存在里面的两只死蜜蜂——一只与另一只纠结在一起,双腿缠绕着。这是从哪里来的?是东京郊区的养蜂场吗?还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经过的某个地方?他不确定(就像他也无法解释口袋里出现的很多零碎东西到底从何而来一样),他也无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们小心地放进瓶子,再偷偷塞进他口袋时的样子。这口袋里除了蜜蜂,还有残破的纸头、香烟烟丝、一个蓝色的贝壳、一些沙子、从微缩景园捡来的天蓝色鹅卵石,以及一颗藤山椒的种子。“我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你们的?让我想一想——”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么得到这个玻璃瓶的了。但他显然是出于某个原因,才收集了两只死的蜜蜂——或者是为了研究,或者是为了留作纪念,又或者,是为了给年轻的罗杰带一份礼物(以感谢罗杰在他出门期间细心照料养蜂场)。

在罗杰葬礼之后的两天,福尔摩斯在书桌上的一沓纸下面,又发现了那封写着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过被压皱的边缘,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牙买加雪茄,烟雾缭绕,直飘向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把信纸放下,吸进烟雾,又从鼻孔中呼出去。他看着窗口,看着烟雾朦胧的天花板,烟雾飘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云。然后,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车,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盖上。火车开过逐渐远去的乡村,开过东京的郊区,开过铁轨上方的桥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军的大船上,在军人们的围观中,独自静坐或吃饭,就像是与时代脱节的古董。他基本不说话;船上的食物和单调的旅程让他的记忆力受到了进一步的影响。回到苏塞克斯后,蒙露太太发现他在书房里就睡着了。然后,他去了养蜂场,把装蜜蜂的小瓶子送给罗杰。“这是送给你的,我们可以叫它们日本蜜蜂,怎么样?”“谢谢您,先生。”他看见自己又在黑暗中醒来,听着喘气的声音,头脑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绪似乎又回来了,就像过时的老机器又恢复了运转。安德森的女儿给他端来早餐,是涂着蜂王浆的炸面包,并问他:“蒙露太太托人带了什么话吗?”他看见自己摇了摇头,说:“她什么话都没有带。”

那两只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探身拿来拐杖。男孩把它们放在哪里了?他一边想,一边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书桌前工作时就开始出现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天色阴沉,压抑了黎明的光线。

他到底把你们放在哪里了?最后,他走出农舍时,心里还在想,拄着拐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小屋的备用钥匙。

21

乌云席卷海面和农庄上空,福尔摩斯打开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门,蹒跚走了进去。窗帘都是拉着的,灯都是关着的,四处弥漫着树皮般的樟脑丸气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暂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张望,重新调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担心某个无法想象的模糊影子会从阴影处跳出来,吓他一跳。他继续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步声沉重而疲惫。最后,他走进了罗杰敞开的房门,进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间并未与阳光完全隔绝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数的领地之一。

他在罗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坐下,看着周边的环境。衣柜门把手上挂着书包,捕蝴蝶的网立在角落。他又站起来,慢慢在房间四处走动。好多书。《国家地理杂志》。抽屉柜上的小石头和贝壳。墙上挂的照片和彩色画作。学生书桌上摆满各种东西——六本教科书、五支削尖的铅笔、画笔、白纸——还有装着两只蜜蜂的玻璃瓶。

“原来在这里。”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两只蜜蜂没有受到丝毫打扰,仍然保持着他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样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确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样。这个男孩的房间是多么井井有条、多么精确严密啊,一切都是摆好的、整齐的,就连床头柜上的东西也是规规整整——剪刀、一瓶胶水、一本大大的纯黑色封面的剪贴簿。

福尔摩斯把剪贴簿拿起来,又在床边坐下,随意地翻开查看。里面贴着男孩精心收集剪贴的图片,有的是野生动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战争,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广岛原政府大楼破败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贴簿,自从天亮起就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终于将他完全吞没。

窗外,阳光突然变得暗淡。

纤细的树枝划过窗户玻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罗杰的床上,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把剪贴簿紧紧抱在胸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就睡着了,不过,这种睡眠既不是筋疲力尽后的安枕,也不是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把他拖入无尽宁静之中的慵懒状态。现在,那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他睡了六个多小时,呼吸均匀而低沉,手脚一下也没有动过。他没有听见正午响起的惊雷,也没有察觉到正从他土地上刮过的暴风雨,高高的草丛被狂风折弯,豆大的雨滴砸湿了地面;他更没有发现暴雨过后,小屋的门被吹开了,雨后凉爽的空气吹进客厅,吹过走廊,一直吹进罗杰的卧室。

但福尔摩斯感觉到了脸上和脖子上的凉意,像是轻轻压在他皮肤上的冰凉手掌,催促着他快点醒来。“是谁?”他嘟囔着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剪刀、胶水)。他缓缓移开视线,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房间外的走廊,走廊夹在男孩明亮的卧室和打开的前门之前,显得很模糊。好几秒钟之后,他才确认有人正在走廊的暗处等着,那人一动不动,面对着他,被身后的光线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微风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响,掀起了裙边。“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他此时还没法坐起来。就在这时,人影往后退缩,似乎是滑向了门厅——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把一只手提箱拿进小屋,然后把前门关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刚刚出现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现身了,像是被磁铁吸引般走向男孩的卧室。她的头飘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球体,可那黑暗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在她下方飘浮着、摇摆着。福尔摩斯推测,应该是她穿的丧服吧。她确实穿着黑色的裙子,镶着蕾丝的花边,样式相当简单朴素;她皮肤苍白,眼睛周围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伤夺走了她身上的年轻气质,她现在形容枯槁、动作迟缓)。她跨过门槛,不带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朝他走来,看不出一丝她在罗杰去世当天痛哭流涕的悲伤,也没有她在养蜂场时表露出的愤怒。相反,他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一种顺从,甚至是平静。他想,你不能再责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错怪我们了,孩子,你现在也意识到你弄错了吧。她朝他伸出苍白的手,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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