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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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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广岛吧。”

“对了,您很想看看广岛——”

“神风没有吹起!”几张酒桌开外的醉汉突然大喊起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梅琦却不动声色。“神风没有吹起——”

梅琦没有受到任何惊扰,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再给健水郎倒了一杯,健水郎每次都把清酒一饮而尽。醉汉大吵大闹后,很快被请出酒馆,福尔摩斯发现自己偷偷打量起了梅琦。梅琦每喝下一杯酒,神情就变得愈发阴沉——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满脸沮丧,像个因受到责骂而噘着嘴的小孩(这样的气氛感染了健水郎,他平常开朗的脸上也露出了阴冷和孤僻的表情)。最后,梅琦先生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个——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我们往西的行程,您想知道途中会不会经过广岛。会,我可以告诉您,会经过的。”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地方。”

“当然没问题,我也想看看。老实说,我还是战争之前去过那里,后来就只在坐火车时路过了。”

福尔摩斯从梅琦先生的语气里听出了担忧,但他转念一想,也许他只是太累了。毕竟,那天下午,梅琦先生和他见过面以后,就去别的地方忙自己的事了,等他再回来时,和在车站体贴殷勤的模样完全不同,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而福尔摩斯在健水郎的陪同下,参观完市区,又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后,到了晚上反而完全清醒,与梅琦先生极度疲惫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幸好梅琦不断地喝酒抽烟,强打精神,才让旁人不至于觉得他厌烦)。

其实,福尔摩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疲态。之前,他打开梅琦书房的房门时,发现他站在书桌后面,陷入了沉思,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压在眼皮上,手边还放着一捆没有装订的手稿。他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显然是刚刚到家。

“不好意思……”福尔摩斯突然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可他醒来时,面对的是悄无声息的房子,所有的门都是紧闭的,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也没有一丝动静,所以,他才贸然闯入书房。他并非有意冒犯,但还是违反了自己一直以来所遵循的原则:他这一辈子都坚信,一个人的书房是神圣的,是个人反思的庇护所,是躲避外界烦扰的避风港,是完成重要工作的场所,或者说,至少是通过文字与不同的作者进行思想上私密沟通的地方。所以,他在苏塞克斯家中的阁楼书房是他最珍视的房间,虽然他从来不曾明说,但蒙露太太和罗杰都明白,一旦书房的门关上,那他们就是不受欢迎的人了。“我不想打扰您——但像我这把年纪的老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是喜欢闯进别人的房间。”

梅琦先生抬起头,没有丝毫惊讶:“恰恰相反,您来了我很高兴。请进来吧。”

“我真的不想再打扰你了。”

“事实上,我以为您还在睡觉,否则我肯定就要请您过来了。进来吧,随便看看,告诉我,您觉得我的书房怎么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福尔摩斯朝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柚木书架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梅琦先生的举动:他把手边的稿纸放在整整齐齐的书桌中央,又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小心地盖在手稿上。

“很抱歉我之前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但我想,我的同志应该好好照顾您了吧。”

“啊,是的,是的,除了语言沟通上的障碍之外,今天我们在一起过得还是很开心的。”

就在这时,玛雅在走廊的另一头喊了起来,语气有些急躁。

“抱歉,”梅琦先生说,“我去去就来。”

“不着急。”福尔摩斯此刻已经站到了摆得密密麻麻的书架前。

玛雅又喊了一声,梅琦匆匆忙忙朝她走去,忘了关上身后书房的门。他离开后,福尔摩斯一直盯着那些书,目光从一排书架扫到另一排书架。绝大多数都是硬皮的精装本,且书脊上大都印着日文。但有一个书架全是西方书籍,还被仔细分成了不同的类别——美国文学、英国文学、戏剧,还有很多的诗歌(惠特曼、庞德、叶芝,以及很多本关于浪漫主义诗人的牛津教材)。在此之下的一层书架则几乎摆满了卡尔·马克思的著作,只在最边上塞了几本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书。

福尔摩斯转过身,打量着整间书房,房间虽小,但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张阅读椅、一盏落地灯、几张照片,书桌后面的墙上高高挂着一个镜框,里面似乎是大学文凭。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梅琦和玛雅之间的对话,他没有听懂,只知他们时而激烈地争论,时而又陷入突然的沉默。正当他想去走廊偷偷看一眼时,梅琦先生回来了,他说:“她没搞清楚晚餐的菜单,所以,我们吃饭的时间恐怕要推迟一点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当然不会。”

“在此期间,我想喝一杯去。附近就有间酒吧,很舒服的,可以边喝酒边安排我们的旅行——当然,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

“听起来不错。”

于是,他们便出门了。他们悠闲地走到拥挤的小酒馆时,天色已黑,而他们待的时间也比原先计划的久了一点——直到酒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吵,他们才回家。晚餐很简单,有鱼、蔬菜、蒸米饭、味噌汤,都是由玛雅端到餐厅来的。他们一再邀请她一同吃饭,她却拒绝了。福尔摩斯的指关节拿筷子拿到发痛,他刚把筷子放下,梅琦先生就建议到书房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给您看一样东西。”说完这话,两人便从餐桌离开,一起走进了走廊,留下健水郎独自一人面对没有吃完的晚餐。

那天晚上,酒精和食物的混合作用让福尔摩斯觉得疲倦,但他对在梅琦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梅琦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变得格外活跃,他微笑着请福尔摩斯在椅子上坐下,又拿出一支牙买加雪茄,点燃了火柴。福尔摩斯舒服地坐着,他把拐杖交叉放在膝盖上,悠闲地抽着雪茄,看着梅琦打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硬皮书。

“您看这是什么?”梅琦先生走上前,把书递给他。

“这是俄国的版本。”福尔摩斯接过书,马上就注意到了封面和书脊上的皇家纹饰。他仔细地看起来——他用手抚过红色的封面和纹饰周围金色的镶嵌图案,眼睛迅速地扫过内页——然后得出结论,这是一本极其稀有的流行小说翻译版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只印过这一版吧,我猜。”

“正是,”梅琦先生的语气很是高兴,“是特别为沙皇私人收藏而设计的版本。据我所知,他很喜欢看关于您的故事。”

“真的吗?”福尔摩斯把书还给梅琦。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梅琦走回书桌前,把这本稀罕的藏书放进抽屉,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猜到了,这是我书房里最珍贵的一本书,不枉费我花大价钱把它买下。”

“那是自然。”

“您一定有很多关于自己冒险经历的书吧——各种不同的语言翻译、各种不同的版本。”

“实际上,我一本都没有,哪怕是最不值钱的平装书也没有。跟你说实话,我其实只看过几个故事,那还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我没法让华生搞明白归纳法和演绎法之间的基本区别,所以我也懒得再教育他了。我不想看他利用事实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不准确的细节简直让我快要疯了。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叫他华生,我叫他约翰,就是约翰而已。不过,他真是个很有技巧的作家,非常有想象力,擅长虚构胜过写实,我敢说。”

梅琦先生的眼睛盯着福尔摩斯,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怎么可能?”他一边问,一边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福尔摩斯耸耸肩,吐出一口烟,说:“恐怕我说的都是事实。”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福尔摩斯记得非常清楚:梅琦先生由于喝了酒,脸还是通红的,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也在抽烟。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他微笑着承认,得知那些故事并非完全写实,他也并不十分意外。“您的能力——或者,我应该说,故事中主人公的能力,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从各种细枝末节的观察中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也太神奇了,您不觉得吗?我的意思是,您确实不太像我在书中读到的那个人物。该怎么说呢,您看上去没有那么夸张,没有那么有趣。”

福尔摩斯略微有些责备地叹了一口气,挥了一下手,似乎在扇走烟雾。“呃,你说的是我年轻时傲慢自大的样子。我现在是个老人家了,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退休了。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的自负实在让我觉得很惭愧,真的。你知道吗,我们也曾搞砸过不少重要的案子——很遗憾啊。当然,谁想看失败的事例呢,我反正是不会看的。但我可以相当肯定地告诉你,有些成功案例也许有些夸张,但你提到的通过观察得出不可思议的结论却不是夸张。”“真的吗?”梅琦先生又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想知道您对我的了解是什么?您在这方面的天赋没有也退休吧?”

事后回想起来,福尔摩斯觉得,这跟梅琦先生当时的原话也许并不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记得自己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一手拿着正冒烟的雪茄,慢慢开口道:“我对你的了解是什么?嗯,你流利的英语说明你在国外受过正式的教育,从书架上老版的牛津书来看,我敢说,你应该是在英国念的书,而墙上挂着的文凭也可以证明我的推断。我还猜,你的父亲可能是位外交官,非常喜欢西方事物,要不然,他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非传统风格的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房子是你继承来的吧——再说,如果他不喜欢西方,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去英国学习,毫无疑问,他与英国是有些渊源的。”他闭上眼睛,“至于你,亲爱的民木,我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来,你是个爱好写作且饱读诗书的人。实际上,从一个人所拥有的书中我们就可以了解关于这个人的很多事。以你的例子来说,你对诗歌显然很有兴趣——尤其是惠特曼和叶芝的诗——这就告诉我,你对诗情有独钟。可是,你不仅仅是读诗,你还经常写诗,十分经常地写诗。你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你今天早上留给我的纸条实际上就是用了俳句的形式,我想,是五七五格式的变体吧。我还猜,放在你桌上的那份手稿大概是你尚未出版的作品集,当然了,除非亲眼看到,我还无法确定。我之所以说尚未出版,是因为你开始很小心地把它藏在了帽子下面。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你之前离开说要去办的事。你回来时带着自己的手稿——而且,我还得补充一句,你显得多少有些沮丧——那么,我猜,你今天早上是带着稿子出门的。可什么样的事会需要一个作家带着他尚未出版的手稿呢?为什么他回来时仍旧带着稿子,心情却很低落呢?很有可能是他见过了某位出版商,但会面进行得并不顺利。我想,也许是他觉得你的作品质量还没有达到出版的要求,可转念一想,应该不是,我觉得,是你写作的内容而非作品的质量受到了质疑,不然,你为什么要义愤填膺地表达对盟军持续压迫日本诗人、作家、艺术家的抗议?一个在书房里收藏了大量马克思作品的诗人,应该不会是天皇军国主义的拥护者,因此,先生,最有可能的情况,你是一位安逸的共产主义者。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占领的盟军,还是那些仍然尊崇天皇权威的人,都会把你视作审查的对象。你今天晚上把健水郎称作同志,在我看来,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的兄弟实在有些奇怪,但这也就暗示了你在意识形态上的倾向性以及你的理想。当然,健水郎并不是你的弟弟,对不对?如果他是,毫无疑问你的父亲会把他也送到英国,追随你的步伐,那我和他也就能更好地沟通了。奇怪的是,你们俩同住在这间屋子里,穿着打扮又是如此相似,你总是用‘我们’来代替‘我’,就像结了婚的夫妻一样。当然了,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相信,你其实是家中的独子。”壁炉上的钟开始报时,他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最后——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一直在想,在时局如此艰难的时候,你是怎么一直过着这舒适的生活的?在你身上,我完全看不出一丝贫困的迹象,你家里有个管家,你对自己收藏的昂贵玻璃艺术品引以为傲——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中产阶级的范围了,你不觉得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一个共产主义者在黑市搞点小交易,我觉得反倒显得他不是那么虚伪做作,尤其是如果他开的价钱很合理,又让占领他祖国的资本主义者付出了一定代价的话。”福尔摩斯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最后,他补充一句:“当然,还有其他的细节,我敢肯定,但目前我还没有注意到。你看,我确实没有以前的记性好了。”说完这话,他低下头,把雪茄塞到嘴里,朝梅琦投去疲惫的眼神。

“这太神奇了。”梅琦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这没什么,真的。”

梅琦努力想要镇定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夹在指缝里,但并没有点燃。“除了一两个错误之外,您真是把我完全看透了。我虽然确实偶尔出入黑市,但从来只买东西。实际上,我父亲家财万贯,这就确保了家人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顾,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支持马克思。还有,说我家里有个管家也不太准确。”

“我的推理本也算不上是什么精准的科学,你知道的。”

“已经很令人震惊了。但不得不说,您对我和健水郎的观察还不太准。恕我直言,您自己也是个单身汉,也同另一个单身汉同住过很多年。”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是纯精神上的友谊。”

“您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吧。”梅琦继续看着他,突然又露出震撼的表情,“这真的很不可思议。”

福尔摩斯的表情却变得困惑了:“难道我弄错了吗?那个帮你做饭料理家务的女人——玛雅,她是你的管家吧,对不对?”梅琦先生显然是自己选择单身的,可就在这时,福尔摩斯也觉得奇怪了,回想起来,玛雅的举止更像是不受宠的配偶,而非受雇的帮佣。

“从语意上也可以这么说吧,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把自己的母亲看作是管家。”

“那当然,当然。”

福尔摩斯搓着手,吐出蓝色的烟圈,实际上却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疏忽:他居然忘记了梅琦和玛雅之间的关系,梅琦在介绍玛雅时,一定跟他说过。又或者,他转念一想,是梅琦自己忘记介绍了——也许他从头到尾本就不知此事。无论怎样,他都不值得再为这点小事烦心了(就算是他弄错了,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那个女人看起来太年轻了,并不像梅琦的母亲)。

“抱歉,我现在该告辞了,”福尔摩斯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我累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我也马上要去睡了。我只想再说一次,非常感谢您的到访。”

“别胡说了,”福尔摩斯拄着拐杖站起来,把雪茄烟叼在嘴角,“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祝你睡个好觉。”

“您也一样。”

“谢谢你,我会的。晚安。”

“晚安。”

说完这话,福尔摩斯便走进昏暗的走廊。灯光已经熄灭,前方的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但还是有些许光线从前面一扇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他朝那光线慢慢走去,终于站在了透着光亮的门口。他往房间里偷偷看去,看到健水郎正在工作:在一间装饰简陋的起居室里,健水郎赤裸上身,弯腰站在一幅画布前。从福尔摩斯所站的有利角度望去,画布上像是一片血红的风景,还散布着各种不同的几何图形(笔直的黑线、蓝色的圆圈、黄色的正方形等)。他认真观察,发现在光秃秃的墙边堆着不少大小不一、已经完成的画作,大多是红色的,而在他可以看到的作品中,都呈现出荒诞凄凉的风格(摇摇欲坠的楼房、苍白的躯体摊在血红的底色上、扭曲的四肢、紧握的双手、没有脸孔的头颅和杂乱堆在一起的内脏)。画架周围的木地板上是无数滴落的颜料,像溅出的血迹。

后来,当他躺在床上时,他思考起了诗人与艺术家之间压抑的关系——两个对外宣称是兄弟的男人,却像夫妻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毫无疑问,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玛雅虽然对他们忠心耿耿,却也不免会以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吧。他们过着一种隐秘的生活,必定是处处谨小慎微。但他怀疑,他们还有别的秘密,也许很快他就能得知其中一二了。他现在推测,梅琦先生给他写信的动机恐怕远不止信中所书。信中只是提出邀请,而他没有多想便欣然应邀。第二天早上,他和梅琦即将踏上旅途,健水郎和玛雅将留在这幢大房子里。他睡前心想,你把我引诱来此,真是费尽了心机。但最后,想着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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