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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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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问的手指轻轻磕着桌面,发出咚咚的轻响,一面埋头思索这蹊跷事的头绪,一面说道:“就算是马县丞审的罪犯,可供词卷宗送到省里勘劾,又要送回来,往返之间需要多少时间?难道你孙千总的信使,插了翅膀,飞过去的?”

“这……”孙千总搓了搓手道,“管那么多干什么?这是按察使的意思,咱们只管办差就是。马县丞,你还站着干什么?连你也要和省里抬杠?”

马县丞忙点头哈腰:“下官不敢、不敢。”

张问冷冷地说道:“马县丞,孙千总,这事如此蹊跷,要是以后出了什么漏子,是按察使顶罪,还是你们顶罪呀?”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十五 灭口

孙千总打仗的时候不愿意冲前边,办事的时候也不愿意背黑锅,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傻叉才背黑锅,所以他觉得还是等上边勘劾案件的公文下来再杀人,要稳当一些。

于是孙千总派出了第二批信使,送案子卷宗,并拿按察司的勘劾公文;第一批信使是去送按了手印画了押的供词。张问也派侍剑给左光斗送信去了,告知这里发生的事情。

张问这时候已经意识到按察使的人可能会在供词上动手脚,行栽赃诬陷之事。昨天帮他们捉盐匪,也是巧合,如果不是张问在场,按察使办这事不是非常顺利了?或者张问没帮他们办成事,拿不下富阳这拨盐匪,谁知道他们又会选择哪个地方的盐匪呢?

一帮人在小小的富阳县衙捣鼓了很久,还没把事儿整出头绪。但是这时候按察使徐开已经觉得整出头绪了,他拿到了供词。这供词原本是户部郎中杨洛给他的,意义不大,但这会儿它已经到富阳县一游,上面有了罪犯的画押和手印,立刻变得有意义起来。

黑脸杨洛急冲冲赶到按察司,拿过供词仔细看了一遍,内容他早就知道了,他很仔细地看,是看上面的手印,看完之后哈哈大笑:“人杀掉可以,尸体要留着,不久事情干起来,东林那帮人肯定要吵,他们不服,就把死人挖出来对手印。”

按察使徐开大耳大眼,脸阔而方正,这种一脸正气的面相正适合当官。他穿着红袍,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官儿,比户部郎中大了四级。但是官也不能只看级别和衣服颜色,户部郎中杨洛是首辅方从哲的人,这个也就不说了,内阁和文官也经常扯皮,还有一点却不得不说,人家杨洛是杨镐的兄弟,杨镐在浙党是很有些朋友很吃得开的人。按察使徐开身为浙党的人,这点都不明白,不如把头上的乌纱帽撕了做鞋垫算了。

“坐,杨大人坐下喝茶。”除开招呼着,把自己摆放在与杨洛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杨洛也泰然受座,将供词随手就放到茶几上,徐开忙收了起来,小心放进自己的袖袋。杨洛端起茶杯,又放到几上,说道:“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赶紧去把那些个盐商抓了呀。”

徐开道:“孙千总还没杀完人,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杨洛唔了一声,又端起他搁在几上的茶杯,正要喝,又放下了,连徐开看在眼里也有种莫名的抓心难受:你他妈的究竟喝不喝?

“徐大人,您就是太谨慎了,孙千总拿着省里的公文,富阳一个小小的县衙县丞,还能不听话么?我看别等了,再等这天又什么也干不成,天就黑了。”

徐开想了想,杨洛说的也没有错,便站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发票抓人。”说罢便写牌票差点衙役官兵,分头捉拿杭州的盐商。罪名是勾结私盐盐匪,贩卖私盐牟取暴利。不错,那供词上写的正是盐匪和谁谁联络的内容。

盐商有远近,捕快官兵是同时发出的,所以有远些的盐商还没被抓,就听到了风声,急忙差人通知各自的朋友,这些朋友,自然就包括一些官吏。

左光斗正在都察院分司里,看侍剑传过来的信,张问将所发生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多久,左光斗又获悉了按察使大肆抓捕盐商的消息。

他听了一些盐商的名单,踱了几步,暗叫不好,浙党定是要用盐匪诬陷盐商。左光斗脸色沉重,心道浙党费了这么些心思,连按察使都出动了,绝不会只为了盐价的事打击盐商,他们也不缺那点买盐的钱。

以勾结私盐贩子为威胁,要让人攀咬东林?

左光斗看向送信的侍剑,见她颧骨有点高,第一印象和张问想的一样,这女人克夫。左光斗问侍剑:“马县丞和孙千总还没杀那些盐匪吧?”

侍剑拱手道:“回左大人,张大人正设法阻拦,暂时还没动手。”

左光斗沉吟道:“按察使的公文到富阳的时候,张问一个盐课提举,没有权力阻拦。老夫得亲自去富阳。”

旁边一个穿布袍束发髻无冠的文士道:“恩师,青阳也在富阳,他是督察院的人,可以临时干预。盐商那边也很要紧,又在杭州城里,路近。”

左光斗道:“青阳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了解他,他善修养,不善权谋,这事青阳镇不住。再说按察使抓盐商,是光明正大地抓,我们去没有用……任何事得从源头着手。”

“是,学生受教。”

左光斗等人不敢延迟,即刻骑马赶往富阳。从杭州到富阳,约八十里路,平时一般是走水道,赶路的话骑马要快一些。马奔跑前进,一个时辰可以跑八九十里,但道路崎岖,左光斗赶去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

他们还没赶到富阳,按察司的公差已经先一步到了。

孙千总拿到公文,按在县衙大堂的公案上,笑道:“马县丞,瞧清楚了,这是按察司用印的正式公文,动手吧。”

站在旁边的张问见状,看向楚桑,说道:“楚大人是都察院的人,有监察百官之责,这案子不对劲,得从长计议,人不能这么就杀了。”

“一群盐匪,公然对抗官府,那么多人看着从盐场捉出来,业已招供,死有余辜,按察使勘劾斩立决,刑无偏差。案子有什么不对劲?”

张问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正是来送信的官差,戴吏巾,穿绿服,圆领饰纹很小,应该是按察司里面的首领官之类的小官,在省衙混迹过的人,总是有点经验见识,可不像孙千总马县丞这样好对付。

张问寻思着,自己是盐课司的人,怎么说也管不着刑名的事,要是再管恐怕这信使一句关你屁事就给驳了,这时候只有楚桑可以撕破了脸死缠烂打,毕竟楚桑是都察院的,虽然品级小,但管管官吏的刑名,还是说得过去。

于是张问满怀希望地看向楚桑,指着他说话,只要楚桑坚决不同意斩首,胡搅蛮缠扣几顶大帽子下去,拖拖时间是可以的。

张问想道:左光斗得到了我的书信,肯定放心不下这里的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亲自过来。

正在张问噼里啪啦地在心里打着算盘的时候,却不料楚桑说了一句话:“这是按察使勘劾了的案件,盐匪又是死有余辜,并无冤情,咱们没发管啊。”

张问一听,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敢情左光斗的学生,只顾修炼仁义道德?

绿袍信使听罢说道:“那还啰嗦什么?马县丞,省里的公文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个时候,张问已经没招了,自己这边的人都说杀得好,张问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情急之下说道:“让本官看看公文。”反正拖一会是一会。

信使皱眉道:“恕卑职直言,张大人您是盐课提举司的人,怎么也管起刑名来了?”

张问怒道:“老子就是要管,怎地?”

信使摇摇头,也不搭理张问,转头对马县丞道:“还不用印?”马县丞忙打开公案上的印匣取县印。因为是富阳县审的案子,又在富阳县行刑,这案子就算是富阳县的案子,按察司只是勘劾,最后杀人就缺不了县印。

那公案上面铺的桌围,正如张问的感觉一样,染的是鲜血。

张问突然吼了一声:“谁敢?”

马县丞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大印掉在公案上一骨碌滚下案去,马县丞急忙双手捧住。

“本官从五品朝廷命官,这里谁有我大?我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信使愕然看着张问,敢情这张大人是在胡搅蛮缠?信使拍了拍公案上的按察使公文,“张大人,这是省里按察司的公文,说明白点,就是按察使大人的命令,按察使是正三品,您是盐课提举司的,咱们就不说了,可还是从五品啊,怎么也大不过按察使去吧?”

张问道:“这公文是假的!大伙看清楚了!《大明律》:诈为都察院、布政司、按察司、府、州、县及其余衙门文书,诓骗科敛财物者,问发边卫从军。”又转身指着马县丞道,“主管该文件或案件的官员知道此种隐瞒情况不报,听之任之的,同罪,不知者则无罪。本官提醒你,要是公文是假的,你就是明知故犯,马县丞,看清楚了?”

“张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这上面的印能有假?”信使已经被搞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抽狗日的一百巴掌。

张问才不管公文真假……可能是真的吧,他先跑到公案前,拿起案角放着的《大明律》,翻开道:“你们来看看,老子记得清清楚楚,以为骗你们?要是明知伪造公文,听任之,最轻是充军。可现在事关人命了,是什么罪呢……咱们翻来看看。”

马县丞一边瞧着那公文,一边把脑袋靠过来看张问手里的书。杀不杀人,关马县丞屁事,别往老子身上泼脏水就是了。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十六 大树

不管张问如何胡搅蛮缠,可眼见已经理屈词穷,他一个盐课提举,没权力管刑名的事儿。一帮人在县衙的大堂里闹腾了半天,那按察司信使已经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顾忌张问是从五品朝廷命官,信使恨不得冲上去提起张问的胳膊腿,狠命一扔,让这讨厌的家伙在大堂里像小鸟一般飞来飞去。

信使咬牙强忍着一股恶心的无名火,冷冷说道:“张大人,公文咱们也核实了,大明律咱们也看了。没有哪条说这些罪有应得的案犯不能砍的,您还有什么话说?”

马县丞已经回过味来,敢情这张问是没事耍猴戏?马县丞顿时有一种被玩弄后的快感,也没有耐心闹了,眼看都快到中午了,肚子也在闹腾,便毫不犹豫地在案卷上用了县印,着人押出盐匪,送往刑场斩首。

张问看向门口,心道左光斗这老小子怎么还不来?刚想到这里,忽然一个皂隶就奔了进来,说道:“上边又来人了,穿红……红袍的官!”

刚说完,就听得外面一个声音骂道:“滚,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左大人身上穿的什么衣服!”又听得另一个低声下气的声音道:“您容小的禀报之后开正门呀。”

不一会,身穿红色官袍的左光斗一身正气,在左右门生侍卫的簇拥下走到了大堂门口。大堂里的马县丞、信使、书吏之流,脸上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张问心下一喜,这回终于舒了一口气,全身上下立马轻松了一头,就像刚刚泡完温泉一般爽性,又像担着百十斤重的担子放下时一般轻巧。左光斗叫张问跟着孙千总来盯着富阳的事,张问终于完成了任务。现在怎么闹怎么斗怎么辩,不关他张问的事儿了。反正老子本来就是东林党人,虽然以前犯了小错,但现在实心帮了你们,完全可以将功补过,大家有目共睹,以后要是想一脚踹开,岂不是寒了同党的心?

同时张问见着大堂里一干人等被震慑的表情,对左光斗散发的王八之气眼羡不已,一个声音在张问脑中呼喊:老子也要穿红袍!

左光斗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老夫都察院御史,身负皇上重托,巡视浙江,监察百官,一应贪官污吏、戚戚小人、欺上瞒下者、徇私枉法者,必严惩不贷!”

马县丞吓了一大跳,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等恭迎左大人临视富阳……”一应人等在马县丞的动作表情感染下,更觉得左光斗简直比皇上还牛比,想搞谁就搞谁。

左光斗昂首挺胸,一甩袍袖,走到正北面,伸手道,“审断盐匪的卷宗呢?”马县丞忙将已经用印的卷宗双手举到头顶上,呈了上来。这时候连那按察司的信使,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左光斗的官位在那摆着,权力、道理、正义,都是压倒性的气势,初时还头脑灵活的信使,这时候连个闷屁都不敢放一个。就像低等生物看见了龙类,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旁边一个穿布袍的文士拿起卷宗,送给左光斗,左光斗斜眼向下,用两个手指头翻开一页,他的动作就像那卷宗刚刚从茅坑里面捞出来,沾满了屎一般。左光斗只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冷冷道:“胡乱攀咬,毫无证据,就此断案?这卷宗和废纸没有区别!”

那按察司的信使听罢张了张嘴,硬是没胆量反驳,这时候左光斗转头瞪了他一眼,信使急忙底下了头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马上要挨棍子的小孩子一般腼腆委屈。

左光斗旁边的文士马上喝道:“来呀,将一干案犯押送省府,三堂重审!”

张问见状,没他什么事儿了,便拱手道:“下官路过这里,既然案子有左大人监管,下官就此别过。”说罢走出了大堂,刚出县衙,就有一个文士追上了张问,说道:“昌言请留步。”

张问转过身来,执了一礼。文士将一本线装册子双手捧在手里,说道:“这是青阳手抄的《浮丘诗文集》,恩师赞其字好,常常置于身边揣摩修改用词。恩师闻昌言精通诗文,意赠书以文会友,请昌言务必收下。”

《浮丘诗文集》的作者就是左光斗,浮丘是左光斗的号;而负责手抄的青阳就是左光斗的门生楚桑。这本书意义不小,左光斗写的书,弟子手写的字。张问马上明白过来,左光斗想让张问成为他的门生,毕竟一个大员,不只需要楚桑那样文学造诣高、笔头好、字写的好、有正义感的人,也需要张问这样有机智、善权谋的人。

张问大喜,抱住了左光斗的大腿,无论是升官还是保命,都多了一条光明大道。当即就双手接了过来,客气地说道:“学生惶恐受之……请师兄为愚弟转述一句话,如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学生荣幸之至。”

张问改口称那文士为师兄,意思就是说老子勉为其难拜入左门吧。同时张问估摸着,东林从来没有坐着挨整的习惯,他们习惯的是主动进攻;这回被楚党暗阴了一把,绝不会防守就能完事的,肯定要布攻势。张问的话里,就是说,要是你们把老子当自己人,就让老子参与。

那文士一愣,细细品味了张问的话,笑了笑说道:“昌言放心,我一定将你的话带到。”

张问告别文士,携了娘子张盈,便准备回杭州了。一行四人,包括侍卫二人,走到富春江江畔,等候来接张问的盐船。

他见着江边的水清澈见底,鹅卵石上面的小鱼小虾无忧无虑地游弋,一群正在河边洗衣服的江南姑娘媳妇嘻嘻哈哈一边劳动一边戏水,张问不由得心情大好。正在这时,张问又猛地想起了李氏,虽说李氏的势力铺得很开,每天重要的事情不少,不定有心思注意到张问,但万一他们知道了富阳县的事,又有空联系一想,岂不是要认为张问是大大的隐患?这种担心又让张问的心情有些沉重起来。

李氏一族是明朝大将李成梁的后代,人多,许多事不是一个人在决断,有时候感觉很脑残,有时候又很巧妙,就和他们的先祖李成梁一般诡异,有时候很明智,有时候尽干*事,把朝野的人都搞得很迷糊。所以张问也猜不到他们对自己会怎么处理。

张问又想起李氏的先祖、本朝大将李成梁干的那些事,那些不可揣度的雷得人外焦里嫩的事。明明李成梁早就可以弄死野猪皮,野猪皮早就野心勃勃渐渐无法控制,可人家就是要留着,最后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后来的辽东经略目瞪口呆。

李成梁的后代、张问的仇家李氏对于张问的问题,同样很诡异,无疑他们以前就该趁张问弱小时就弄死他,张问那时候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挨整,可人家偏不,你能怎么样?而到了现在,张问的羽翼已经小成,李氏要想搞死张问,已经不是囊中取物那么简单。但是张问仍然希望与李氏撕破脸的时间再推迟一些,让自己更强大一点再说。

正在张问冥思苦想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呀,三姐,你瞧那边的后生好俊俏哩。”

那群在河边洗衣服的娘们已经洗完了,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听了刚才那姑娘的话,都齐刷刷向张问投来目光。顿时那目光,就像一个三十岁的处男,吃了十粒大力丸,并且看见了一名全身不着寸缕的裸女,在*在呻吟……的目光。

张问吓了一跳,在这乡村,由于着装品味等关系,确实难寻美男,可你们也别这样看老子啊……而且娘子在旁边。

果然旁边的张盈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那群娘们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向这边走过来,张盈急忙将张问护到身后,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般。这个动作可把那些洗衣服的娘们逗乐了,一个婆姨笑道:“哟,小相公精贵着呢,看看也不行。”

这下可好,本来张盈就一肚子火,听了撩拨,狠狠地瞪了那婆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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