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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不能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已经稳稳地做定他的心腹人了。她这几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生怕隔墙有耳似的。这显得有点过分谨慎,并向他表明一个在同谋共犯方面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手确实高人一筹。
他涨红着脸转过身去对她说:
“有人看见她了,嗯?”
“是的,有两个醉鬼看见了。但也许是两位绅士。”
“说得对。”
“处在你的地位,教区神父先生,也为了那位年轻姑娘——一切都必须悄没声儿地干——就连地板也不能让它知道!凡是我经办的事儿,我都做得非常当心,生怕被死人听见。”
这时阿马罗突然决定接受迪奥妮西亚的保护。
他在桌子抽屉的角落里找了找,摸出半个金币来放在她手里。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她喃喃低语。
“好了,迪奥妮西亚,现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他问道,一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听女管家的忠告。
她讲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故弄玄虚或者怀有恶意的样子。
“依我看,你要同那姑娘会面,在教堂司事的家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教堂司事的家里?”
她侃侃而谈,帮他回忆那所房子所处的极好位置。他一定知道,圣器收藏室边上有好几间房子,其中有一间,开门出去便是一个院子,修葺大教堂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屋。院子的另一边是教堂司事宅子的后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厨房门也是朝院子开的;教区神父先生只需要走出圣器收藏室的门,穿过院子,便到了他小小的安乐窝!
“那她呢?”
她可以从教堂司事家的前门进去,那扇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那儿没有人经过,平时既僻静又冷清。即便真的有人看见了,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阿梅丽亚小姐是给教堂司事捎信去的。这只是个初步的轮廓,他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充实完善。
“啊,我懂了,这倒是个主意,”阿马罗说。他在房间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思索着。
“那地方我很熟,教区神父先生,相信我的话,对一个想安排一桩小小的风流事儿的教士来说,再没有比那地方更好的了。”
阿马罗站在她面前,亲昵地笑着问道:
“迪奥妮西亚大婶,请实话告诉我,你向人推荐教堂司事的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嗯?”
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这番话。她压根儿不认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个主意是她晚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才想出来的。今儿一大早她就去查看了地形,发现那个地方确实很不错。
她咳嗽了一阵,朝门口慢慢走去;然后又转过身来给了他最后一个忠告:
“这事儿全看你怎么跟教堂司事安排了。”
阿马罗此刻想得出神的就是这桩事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助祭们和别的大教堂司事们中间人称“铁板脸儿”,他只有一条腿,拄根拐杖;教士中有人想让自己的门徒干他这份差事,便断言这种人按照教规不适宜在教堂内供职。但是前任教区神父若塞·米格斯顺从主教先生的旨意,让他继续留在大教堂里,并争辩说,他是在某次节庆值班时从钟楼上摔下来,因为摔得很惨才不得已而截肢的;因此,这就清楚地表明,我们神圣的天主并没有要解除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服役的意思。在阿马罗接任这个教区的主管时,这个瘸子请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为他说情,目的是为了,像他自己所说的,牢牢抓住那根钟绳。此外,这也是一件慈善行为(在济贫院路大家都持有这种看法)。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是个鳏夫,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从小就两腿瘫痪。她父亲常说:“魔鬼对咱们家的人的腿不怀好意。”正是这一不幸使他变得沉默寡言、郁悒不乐。据说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安托尼亚,她父亲叫她托托)性情乖戾,脾气暴躁,非常任性,让她父亲受尽了折磨。戈韦阿医生断言这是歇斯底里症:但是在所有思想健全的人看来,托托肯定是给魔鬼缠住了。有些人甚至还曾打算为她驱邪;但由于主教先生对报界一向很害怕,迟迟不敢同意举行这一仪式,因此只是草草地给她洒了一点圣水,结果当然没起到什么作用。除此之外,人们对她所受痛苦的性质就不知道了。有人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过,她发病时像狼一样嚎叫不停;甘索索另有一种说法,她用权威性的口吻说,这不幸的姑娘用指甲剜自己身上的肉……无论谁问起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女儿怎么样了,他总是那么一句话:“还活着。”
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家里和女儿呆在一起;只有时穿过大教堂广场到药铺去买药,或者上特雷萨的店里去给她买糖果。大教堂的那个角落——那个院子、小棚屋、旁边那堵长满墙头草的高墙以及最里面的那幢墙壁破旧、一面墙上半边开着门、半边开着窗的房子——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笼罩在阴影之中;唱诗班的那些男孩子有时壮着胆子偷偷地踮着脚穿过院子去窥视一下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总是见他闷闷不乐地俯身对着火炉,手里拿着烟斗,向炉子里吐唾沫。
他每天都参加教区神父先生主持的弥撒以示尊敬,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这天早晨,阿马罗在穿祭服的时候,一听到拐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敲出的声音,心里便开始编起故事来了;因为他要求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让他用他的房子,就非得向他作出某种解释,说他用这房子是为了宗教上的事: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远离尘世的干扰,私下里为一个灵魂脆弱的人进修道院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作准备这样一个借口更好的呢?
他见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走进圣器收藏室,便喜气洋洋地道了一声早安,并且把他恭维了一番,说他气色很好。还说他对此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历代教皇都说,由于他们和钟打交道,在敬奉神明时格外受到思典,这样便给他们带来一种特别的幸福和健康感。接着他又和颜悦色地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和另外两个圣器看管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住在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家里,当时他最大的抱负就是有朝一日做个敲钟人。
他们被主人的妙语逗乐了,都笑了起来。
“你们别突,这是真的。我那个想法并不坏。先前敲钟的都是些低级神职人员。教皇们认为敲钟这一行是获取天恩最有效的途径。”他引了一段话,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敲钟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Laudo deum,populum voco,congrego clerum;defunctum ploro;pestum fugo;festa decoro。你们都知道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赞美天主,我召唤众人,我集合教士,我哀悼亡灵,我驱逐瘟疫,我给节日增添欢乐。”
他站在圣器收藏室中央,穿着白长袍,披着长方形的白麻布,毕恭毕敬地吟诵着这些诗句;这些话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感到自己有一种未曾想到过的权威性和重要性,听到这些话,他便拄着拐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圣器看管人这时拿来了紫色十字褡①。但阿马罗还没有结束对钟的赞美:他正在解释钟在驱散暴风雨中的巨大作用(尽管有些自以为是的学者与此大唱反调);因为钟声不仅向空中传播天主赐予它们的恩典,而且它们还把混在暴雨、雷电中游荡的恶魔驱散。圣米兰公会议建议,每当暴风雨来临时就应该把钟敲响。
①十字褡是神父在行弥撒或圣餐礼时穿的宽大的无袖长袍。
“不管怎样,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笑容满面关切地对敲钟人说:“我劝你碰到这种情况还是明智一点,别去冒险,因为你一直是高高地站在钟楼上,靠近暴风雨……把这给我吧,马蒂亚斯大叔。”
他扭头接过十字褡,神态自若地轻声说道:“Domini;quis dixisti jugummeum…①把后面的带子稍微系得紧点,马蒂亚斯大叔。Suave est,et onusmeum leve②…”
①拉丁文:“主,你曾说过我的轭是甘饴的……”
②拉丁文:“我的担子是轻松的。”
他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走进教堂,目光下垂,身子挺直,举止行态完全按照祈祷书中规定的仪式指示;马蒂亚斯也向法衣室的十字架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便匆匆忙忙地摆弄起祭坛上的酒瓶,一边大声地清着嗓子。
在做弥撒的过程中,每当阿马罗神父转向中殿、作奉献祈祷并说“Orate fratres”①时,他都直接对着敲钟人说话(此种仁慈是仪式所允许的),好像这次圣餐是专门为他举行的一样;而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也把拐杖靠在身边,全身心沉浸在虔诚的祈祷之中。但当进入祝福式,开始吟诵祝福词的时候,阿马罗却转向圣坛,直接从天主那儿获取大量的仁慈了;最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只盯着他看,好像要把我主耶稣基督的思典和礼物全赐给他一个人!
①拉丁文:“弟兄们,祈祷吧。”
“暧,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走过圣器收藏室时低声说,“在院子里等我一下,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
他很快来到他身边,满脸一本正经的样子,给敲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戴上帽子,戴上帽子,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我来是要跟你谈一桩很严肃的事——我真的想求你帮个忙。”
“哦,教区神父先生!”
“这也算不上是帮忙……因为当一个人在为天主效劳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该当仁不让,尽力协助。我想为一个想当修女的女孩子做些准备工作。”接着为了证明对他的信任,他急忙报出了名字:“她就是胡安内拉太太的小阿梅丽亚。”
“真的吗,教区神父先生!”
“这是一项天命,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你能从中看到天主的神力!这可是非同一般的……”
接着他便讲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故事完全是他察颜观色,根据敲钟人脸上反映出来的惊讶程度,费心编排,现编现讲的。那女孩子对她原来的未婚夫失望之后,已经对人生感到厌倦,渴望进入宗教团体。但她年老的母亲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再说家里的事儿也少不了她,因此不肯答应……但是,不,这确实是天命,对此他很清楚。不幸的是,碰上家里人反对的时候,教士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微妙了……那些不信天主的报纸(讨厌的是它们竟占多数!)每天都在声嘶力竭地嚷着反对教士们的影响。当局就更不信天主了,他们也为教士设置了重重障碍。现在有一些很糟糕的法律……万一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在指导一个女孩子当修女,他就要被关进牢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觉得这事怎么样?这都是由于现在人们的不信神和无神论所造成的!他必须和那女孩子进行许多次的谈话:彻底弄清她的爱好,看她的禀性是适于过隐居生活、忏悔生活还是做看护,是适于当修女还是去教书。总之,他必须把她里里外外都摸透。
“但是在哪里进行这些谈话呢?”他大声说道,想到一项神圣的任务遭到挫折不禁颓然摊开了双手。“在哪里呢?在她母亲家里是不行的,因为她已经起了疑心。在大教堂里也不可能,那样的话还不如到马路上去谈呢。在我家里,我不能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这是明摆着的。”
“因此,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我想你一定会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我早就想到了你家——”
“哦,教区神父先生,”教堂司事急忙说。“我,我的家以及我的全部家具都听候您的支配。”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为了拯救她的灵魂,我主对于你的行动会感到高兴的……”
“我也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教区神父先生,我也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的。”
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所担心的是他的房子不够好,没有足够的设备。
“好了!”教士微笑着说,似乎决心抛弃所有人世间的舒适享受。“我只要两把椅子和一张放祈祷书的桌子就行了。”
另外,敲钟人解释说,房子的位置挺隐蔽、挺幽静,再合适不过了。他和他的女儿远离人世,就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样。教区神父先生来的日子,他可以到外面去溜达溜达。他没法让他们用那间厨房,因为可怜的托托的小房间跟厨房的一面相通,不过他们可以到他楼上的房间里去。
阿马罗神父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他不曾想到那个瘫痪病人!
“那会把我们小小的安排全给毁了的,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大声说道。
但是教堂司事马上让他放下心来。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教士要为基督征服一位新娘的事儿;他非常希望他那片屋顶能为拯救那女孩子的灵魂这一神圣的准备工作提供庇护场所;也许这样就会使得天主对他大发慈悲!他热切地摆出了那所房子的种种有利条件和方便之处。托托不会碍他们的事儿。她从来不离开她的床。教区神父先生可以从靠圣器收藏室一边的厨房门进去,女孩子可以从前门进来:他们可以到楼上去,从里面把房门锁上。
“托托是怎么消磨时间的呢?”阿马罗神父说,仍然迟疑不决。
天主保佑她,这可怜的小东西只是躺在那儿……她患有躁狂症;有时候她用破布做一些玩具娃娃,对这些布娃娃喜欢得如痴如狂,以至于发高烧;有时候她会两眼呆呆地盯着墙壁,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之中。但偶尔她也会喜气洋洋地又说又笑……真是个可怕的灾难啊!
“必须让她快乐起来,必须教她念书,”阿马罗说,以示关怀。
教堂司事叹了口气。这孩子不识字儿,她从来就不想学习。他一直在讲,只要她能识字儿,她的生活就不会那么沉闷了。可她就怕动脑筋。如果教区神父先生来的时候能大发慈悲劝劝她……
但教区神父并没有在听,他正全神贯注地考虑着一个主意,这主意使他高兴得露出了微笑。他突然想到,对于阿梅丽亚到敲钟人家里去这件事可以向胡安内拉太太和到她家去拜访的朋友们作出一个十分自然妥帖的解释:去教那个瘫痪病人识字儿!去教育她!去打开她的心灵,让她看到圣徒们生活中和殉教者事迹中的美,教她作祷告……
“这事儿就讲定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大声说道,一边兴高采烈地搓着双手。“我们一定要在你的家里使那个女孩子成为一个圣女。”接着他又以严肃的口吻叮嘱了一句:“这事儿必须严加保密。”
“咳,教区神父先生!”敲钟人说,几乎被触怒了。
“我信任你!”阿马罗说。
他立即去圣器收藏室写信,准备偷偷地交给阿梅丽亚。他在信中详细地解释了这一安排,他写道,通过这一安排“我们可以享受到许多新奇而又妙不可言的欢乐”。他告诉她,每个礼拜到敲钟人家里去的借口是去教育那个瘫痪病人;改天晚上他将到她母亲家里来亲自提出这件事。“这中间,”他写道,“也有一些真实性,因为如果你能用适当的宗教训诫点亮一颗愚昧的心灵,那一定会使天主感到高兴。因此,我亲爱的小天使,我们将一举两得!”
然后他回到了自己家中。当他在早餐桌边坐下,对于生活以及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称心如意的方便深感满足时,他觉得多么幸福,多么得意啊!妒忌、怀疑、欲望得不到满足时所经受的折磨、肉体的寂寞、所有那些在济贫院路和索萨斯路经年累月使他痛苦不堪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了。他终于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深思,忘记了手中还拿着叉子。他回忆起前一天晚上那销魂的半小时,在脑子里又把那次肉体的享乐一点一点地重温了一遍,心中充满了甜蜜的、确定无疑的占有感,就像一个农夫,在眼巴巴地盼望了多年以后终于得到了一块土地,便在上面奔跑起来一样。啊!现在看到那些搂着心上人在老杨树林荫道上漫步的绅士们,他就不会再感到凄楚了!现在他也有了心上人,她的灵魂和肉体都是属于他的。她长得漂亮,崇拜他,穿着可爱的白色内衣,胸口上洒着科隆香水。不错,他是个教士;然而对此他自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这就是,只要不在虔诚的教徒中间引起公愤,一个教士的举止行为绝不会损害宗教的效用、功能和尊严。所有神学家都教导说,教士制度的建立是为了主持诸项圣事,重要的是人们接受圣事所包含的那种内在的、超自然的神圣;假如圣事按照神圣的程式进行,那么教士是个罪人或者圣徒又有什么关系呢?教士是罪人也好,是圣徒也好,圣事所给予教徒的恩典都是一样的。它们起作用并不是通过教士的功德,而是通过耶稣基督的功德。一个人受洗礼或是被涂油,不管主持仪式的那双手是干净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