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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这几天怎么样啊?”众人问他。
“糟透了,”他一边坐下,一边悲伤地说。“胸部还在痛,整天不停地咳嗽。”
“这么说鱼肝油对你毫无用处了?”
“鱼肝油有什么用?”他绝望地答道。
“乘船到马德拉群岛①去一趟吧,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唐娜·儒瓦基娜果断地说。
①马德拉群岛:位于北大西洋中东部,东距北非西岸约五百八十公里。一四二○年起被葡萄牙占领,后改为葡萄牙的一个辖区。一九七六年实行自治。属地中海式气候,夏干热,冬暖湿,为冬季游览、疗养胜地。
他突然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乘船到马德拉群岛去一趟!真是个好主意!唐娜·儒瓦基娜真是满脑袋的好主意!一个贫穷的手稿誊写员,每天挣十八个铜币,家里有老婆和四个孩子!乘船去马德拉群岛!”
“吉安尼塔好吗?”
“可怜的人哪,她倒挺好!感谢天主,她很健康!胖胖的,胃口一直很好。糟糕的是那些孩子,两个大的一直在生病,现在更妙了,连佣人也病倒在床上了,真是祸不单行!这都是魔鬼在作祟!不过人必须有耐心才行,”他最后说,一边悲伤地耸了耸肩。
接着他转向胡安内拉太太,拍拍她的膝盖说:“咱们的女修道院院长大妈好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唐娜·儒瓦基娜告诉阿马罗神父说,这个年轻人阿瑟·科塞罗最喜欢开玩笑,而且有一副好嗓子。事实上,就唱流行歌曲而言,镇上没有哪个人比得上他。
鲁萨端着茶走了进来。胡安内拉太太高高举起茶壶,一边倒着冒热气的茶一边说:“来,来,孩子们;这是市场上最好的茶叶了。是从苏塞的店里买来的……”
阿瑟把糖传给大家,一边开着老掉牙的玩笑:
“把甜蜜可口的糖送给甜蜜可爱的人儿。”
老太太们端着茶托把茶喝光,然后仔细选好几片吐司,大声地咀嚼起来;为了保护衣服,不使茶托里的茶水滴上去,也不沾上黄油,她们都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摊在膝盖上。
“您不想吃一只小小的果馅饼吗,神父先生?”阿梅丽亚在他面前托着盘子说。“这些都是道成肉身路那些领取养老金的人做的,又好看又新鲜。”
“谢谢您。”
“来,拿这一个,这简直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天使食用的饼。”
“啊,是的!从天国来的,”他笑容满面地说。当他用手指尖拿饼时,他两眼直视着她。
阿瑟先生有个茶后唱歌的习惯。钢琴上方有支蜡烛照亮了乐谱,阿梅丽亚等鲁萨一收拾好桌子便坐在钢琴前面,在黄色的键盘上弹了起来。
“请问诸位今天想听点什么?”阿瑟问。
众人纷纷提出了要求,点到的歌曲有《勇士》、《坟墓中的婚礼》、《异教徒》《哦,够了》……
坐在角落里的大教堂神父瓮声瓮气地报出了他点的歌名:“来,科塞罗,唱个《科斯梅大叔,老流氓》吧。”
女人们都责骂起他来:“天哪!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呢?神父先生!你怎么可以点这种歌呢?”
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断然喊道:“那些歌统统不唱。给我们来首忧伤的,好让咱们新来的教区神父瞧瞧阿瑟的本事。”
“对!对!”众人齐声喊道。“唱支忧伤的。对,阿瑟,唱支忧伤的。”
阿瑟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然后突然装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哀伤地提高了嗓门,唱道:
再见吧,我的天使!我将离你而去……
这是一八五一年浪漫主义时代的一首歌曲,歌名叫《告别》。讲的是一个凄凉的秋天的下午,一对恋人在树林里依依话别。后来,曾经激起少女痴情的男主人公被情人抛弃,于是于然一身,到处流浪,来到了海边。这里,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有一个被人们忘记的坟墓,在银色的月光下,纯洁、清白的修女们来到这里和他一起哭泣。
“真美,真美!”众人喃喃说道。
阿瑟唱得眼泪也出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表情;但是每唱完一段,在伴奏弹过门时,他却对着周围的人们不住微笑——在他黑糊糊的嘴巴里,人们可以看到他那些蛀牙的残桩。阿马罗神父坐在窗下吸着烟,注视着阿梅丽亚,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为那首病态的、感伤的歌曲伴奏。在烛光的映衬下,她俏丽的侧影上增添了一条明亮的轮廓线;她胸部的曲线很协调地突了出来;她看着乐谱,长着长睫毛的眼睑轻微地忽上忽下。若昂·埃杜瓦多站在她旁边,为她翻乐谱。
阿瑟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伸向空中,以一个凄惨而又充满激情的动作,唱出了最后一句:
最后,我将在这黑暗的坟墓中
结束我不幸的一生和一切的一切!
“好!好!”他们齐声高呼。
大教堂神父低声对阿马罗评论说:“啊,就唱感伤的歌曲而言,没有人比得过他。”他高声打了一个呵欠,又说道:“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我吃的鱿鱼一直在我的胃里咕咕叫个不停。”
玩“排号”①牌戏的时候到了。他们都捡好自己惯用的牌盘——唐娜·若塞帕两眼闪着贪婪的光,用力摇动着盛放号码牌的大布袋。
①排号:一种牌戏。由袋中取出有号码的牌,放在有相当号码的牌盘上,以能先排出一列者为胜。
“这里有您坐的位子,阿马罗神父,”阿梅丽亚说。
这位子就在她旁边。他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挪动了一下为他腾出了地方,于是他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脸微微有点发红,羞答答地翻了翻衣领。
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后来大教堂神父用他那困倦的声音叫起数来。唐娜·安娜·甘索索在角落里安静地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由于灯光投下的阴影,他们的头部有一半都在暗处。不加灯罩的灯将光线投射在黑色的台布上,人们看到,由于经常使用,纸牌已经油腻不堪;而老太太们的手也都干瘪枯萎,像爪子一样在搅和着玻璃计数器。钢琴盖还开着,上面的蜡烛还点着,火焰又直又高。
大教堂神父大声喊叫着,开着老玩笑:“一,猪脑袋!三,滑稽脸!”
“我要二十一,”一个声音说。
“三,”另一个声音高兴地低声说。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贪得无厌地喊道:
“把那些号码牌统统洗一遍,普拉西多兄弟!继续打下去!”
“把四十七拿给我,我正缺这张牌,”阿瑟·科塞罗说。他坐在那里,脑袋夹在两只握紧的拳头中间。
最后,大教堂神父终于拿到他所需要的号码,胜了一盘。阿梅丽亚在房间里环顾了一下说: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为什么没打牌呀?他人呢?”
原来若昂·埃杜瓦多躲在窗口的凹进处,这时他便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拿好这张牌,接着打下去吧。”
“既然你还没坐下,就记记分,收收钱吧,”胡安内拉太太说。
若昂·埃杜瓦多端着瓷盘子兜了一圈。到最后一数钱,却少了十个里亚尔。
“我的钱放进去了,我的钱放进去了!”所有的人都非常激动地叫了起来。
“是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她舍不得从她那一大堆钱里拿出一个铜币来,”若昂·埃杜瓦多一边鞠躬一边说。“我觉得好像是唐娜·若塞帕还没有把钱放进来。”
“我!”她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第一个把钱放进去的!绝没有那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放进去的是两枚硬币,每枚五个里亚尔!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
“那好吧。一定是我忘了。你坐好吧;我现在就把钱放进去。”若昂·埃杜瓦多说,接着又低声抱怨道:“一个信教的女人竟是一个贼!”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悄悄地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逃得过惩罚。他对天主一定也不敬畏!”
“这里唯一玩得不开心的就是阿马罗神父了,”有人说道。
阿马罗微微一笑。他精疲力竭,心不在焉,有时甚至忘了记分;阿梅丽亚碰碰他的胳膊肘,说:“您怎么不记分,神父先生?”
他先赌了两个三,结果赢了;后来他们俩都要了三十六,有了这张牌就可以和了。
桌子上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好,咱们来看看他们俩能不能一起和,”唐娜·玛丽亚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气呼呼地扫了他们俩一眼。
但是“三十六”却没有出现;而别人的牌上又有了新的变化;阿梅丽亚担心唐娜·若塞帕要和了,因为她一直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动个不停,一直在要“四十八”。阿马罗也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兴趣,哈哈笑了起来。
大教堂神父在抽牌时故意慢吞吞的。
“快!快!赶紧出牌,神父先生,”他们都冲着他直喊。
阿梅丽亚闪动着眼睛,俯身向前轻声说道:
“我无论如何也要拿到‘三十六’。”
“好!给你,‘三十六’,”大教堂神父说。
“我们和了!”阿梅丽亚喊道,脸涨得通红。她欣喜若狂地拿起阿马罗的牌和她自己的牌,得意地举起来让大家验证。
“愿天主祝福他们,”大教堂神父乐呵呵地说,接着把盛满十里亚尔硬币的盘子底朝天地倒在他们面前。
“这简直像是奇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虔诚地说。
但这时已经敲过了十一点,打完了最后一圈,老人们都穿上外衣,裹好围巾。阿梅丽亚坐在钢琴旁边,轻轻地弹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若昂·埃杜瓦多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嗓门说:
“祝贺您跟神父一起打赢了牌。真让人高兴啊!”她正要答话,他便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晚安!”怒气冲冲地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就走了。
鲁萨举着灯把楼梯照亮。老太太们紧紧地裹在暖和的衣服里,一边离去一边喊着“晚安!”阿瑟先生一边乱弹着吉他一边哼着《异教徒》。
阿马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念起他的每日祈祷书,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思想集中在祈祷上;老太太们的面孔,阿瑟的蛀牙,尤其是阿梅丽亚的侧影,一直不停地闪过他的脑海。他坐在床沿上,面前摊着他的每日祈祷书,眼睛盯着灯,心中却在想象着她的头发,她那小巧玲珑,皮肤黝黑、让针给戳过的手指以及她的嘴巴周围那些可爱的汗毛。
单调无味的打牌以及在大教堂神父家里吃的晚饭使他感到头昏脑涨。晚饭吃的鱿鱼、喝的葡萄美酒使他口渴难熬。他想喝点水,但在房间里却找不到。这时他想起在餐室里有一只陶器罐子,里面盛放着从莫雷纳尔泉打来的纯净、新鲜的泉水。于是他穿上拖鞋,手里拿着烛台,慢慢地走上楼梯。客厅里有一盏灯,门帘拉了下来,他撩起门帘,突然“啊!”地一声又退了回来。原来他瞥见阿梅丽亚穿着白裙子站在里面,正在解脱胸罩。她就站在灯旁边,无袖的祖胸长裙把她洁白的手臂和丰满的胸部都显露了出来。她轻轻叫了一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马罗站在那里呆住了,连头发根都在出汗。他们也许会怀疑他猥亵下流:毫无疑问,怒骂的话语马上就要从仍在颤动的帘子后面向他飞来!
但阿梅丽亚安详平静的声音却从帘子里面问道:
“您需要什么东西吗,神父先生?”
“我刚才是来找水……”他轻声含糊地说。
“唉呀,那个鲁萨,她太粗心了!请原谅我们,神父先生,请原谅我们。听我说!桌子边上就是水罐子。你能找得到吗?”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端着盛满水的玻璃杯慢慢走下楼梯——他的手在颤抖,水从他的手指上滴了下来。
他没有做祷告就上了床。深夜,阿梅丽亚听到楼下房间里有人迈着紧张不安的步子在地板上来回走着:这就是阿马罗。他穿着拖鞋,斗篷披在肩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在楼上,也没有入睡。衣柜顶上的脸盆里,通宵点着的蜡烛已经燃尽,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橄榄油烟味;脱下来的白色裙子在地板上很显眼;猫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闪着清澈的绿色磷光,在黑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
在毗邻的一幢房子里,一个婴孩连续不停地在哭。阿梅丽亚仿佛看到那位母亲正在摇动着摇篮,一边轻声唱着:
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
你的妈妈到井边去啦……
这是那位可怜的烫衣服的姑娘卡塔丽娜。索扎中尉遗弃了她——撇下一个婴孩在摇篮里,还有一个在肚皮里——到埃什特雷莫兹去结婚了!过去她多漂亮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多美啊——可现在她却愁容满面,精疲力竭!
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
你的妈妈到井边去啦……
这首歌她是多么熟悉啊!在她七岁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夜里,她的母亲就常常对着她后来死去的小弟弟唱这首歌。整个一首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们住在里斯本大街的一幢房子里;在她房间的窗子外面有一棵柠檬树,妈妈把小若昂的尿布就挂在它生机勃勃的树枝上晒干。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军人,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掉了;妈妈谈起他穿上骑兵服时的矫健优美的身姿时,仍禁不住要唉声叹气。
阿梅丽亚是在教士们中间长大的。有些教士她不喜欢;特别是瓦伦特神父,身上那么多肉,那么好出汗,两只手肥胖而虚肿,指甲盖却短得出奇!他喜欢把她抱着夹在膝盖之间,慢慢地扭她的耳朵,而她则感到他的气息中充满了洋葱和香烟的臭味。她的朋友是大教堂神父克鲁兹。他瘦瘦的,满头银发,衣着总是整整齐齐的,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鞋扣闪闪发亮;他总是不慌不忙地走进来,手放在胸前,轻声地、口齿不清地向她妈妈致意。她已经学过教理问答,懂得了教义;通过老师的教育和家庭的训诫,她知道,哪怕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过失。也会受到天主的惩罚;这种训诫使她感到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以致在她看来,天主是一位只会给人们带来苦难和死亡的天神,要使他息怒,必须做祷告、行斋戒、连续九天读祷文并对教士奉承拍马。因此,倘使她在睡觉时忘记了念一遍《圣母经》,那么第二天她就要以苦行来赎罪,因为她害怕天主会降灾使她染上疟疾或者使她从楼梯上摔下来。
阿梅丽亚十五岁时开始考虑做一名修女——她变得更加虔诚了,而那些来她母亲家拜访的教士从幼年时期就在她敏感的心灵上慢慢造成的影响现在更开始异乎寻常地表现了出来。她整天地读祈祷书,在她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彩色的圣徒像。她在教堂里一待就是几个钟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的圣母念诵着:“万福马利亚!”她每天都去望弥撒,每个星期都去参加圣餐仪式——她妈妈的朋友们都把她说成是一个可以使不信教的人皈依宗教的楷模。
正是在这个时候,迪亚斯神父和他的姐姐唐娜·若塞帕成了胡安内拉太太家的常客。不久,大教堂神父就成了她们一家的朋友。中饭之后,他总要带着他的小狗来一趟。
“他为人非常和气,对我很好,”胡安内拉太太总是这么说。
那时候,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刚刚在胡安内拉太太的帮助下组织起“圣母之仆协会”。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和甘索索两姐妹都被吸收为会员。胡安内拉太太的家则变成了一个宗教活动的中心。这是胡安内拉太太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时间:正像药铺老板卡洛斯常常拉长了声音所说的那样,大教堂现已搬到了济贫院路。除了大教堂的神父之外,代理主教每个礼拜五也到这里来。餐室和厨房里摆着圣徒们的雕像。为了确保会员们的虔诚,这些圣母的仆人们在被接受人会之前都要进行基督教义的考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成了人们赢得声誉和丧失体面的地方;如果她们说到某人不敬天主,那么大家的义务就是让他信誉扫地。敲钟人、据墓人和圣器看管人的任命也是在这里通过巧妙的策划和虔诚的词语加以安排的。她们决定一律穿绛紫色的衣服,整幢房子里弥漫着蜡烛和香火的气味,而胡安内拉太太则被授予了独家经售圣饼的权利。
阿梅丽亚二十岁的时候,在基督圣体节巡游的那一天,在公证人努内斯·费拉尔的家里,第一次对他的书记员若昂·埃杜瓦多发生了兴趣。那一天,阿梅丽亚,她的母亲和唐娜·若塞帕是到公证人家里,从他挂满了黄色缎子床罩的漂亮阳台上看巡游队伍的。若昂,埃杜瓦多也在那儿,他谦恭、持重,穿着一身黑衣服。阿梅丽亚认识他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