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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太迟这种事,王于一到,咒语就破了。”我说。
“家明,”蓝玉笑,“你是孩子呢,你不明白的。”
“那么告诉我,”我坚持,“告诉我就明白了。”
“家明,我有我的世界,我无意越过界限,你请回吧,而且最好别再来了。”
“我会一直来的。”我说,“一直来到你点头。”
“你看小说看多了,”她笑,“我过得很好,我会有法子打发时间,你放心。”
“是我没法子排遣时间。”我说,“我需要你,我会再来,今天再见。”
“家明!”她叫我。
我向她摆摆手,便走了。经过她的大丹狗与铁闸。我回到街上。有一张告票夹在雨拨中,我不知深夜也有警察例行公事,我开车回家。
一进门,妈妈迎上来说蓝刚在家中等我,她有点担心。
我推开房门,我跟蓝刚说:“有事出去说,别在我父母家中惹任何麻烦。”
“真是体贴的儿子!”蓝刚冷笑。“有什么事?”
“琏黛服了过量安眠药。”他站起来指着我说。
“那是你的烦恼!”我说,“关我什么事?”
他忽然出手,给我一拳。拳头打中我的嘴角,我马上流血,同时倒在床上,发出响声。
母亲在门口问:“家明,什么事?”
我用手揩去血,“妈,没事,你去睡吧,我们有话说。”
妈妈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才说:“蓝刚,我不是故意说风凉话,你清楚我的为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用手掩着嘴角,伤口激烈地痛。
“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说蓝玉,我马上赶到她那里去了。”我拿出毛巾洗伤口,面颊已经肿胀起来。
“你与琏黛到底什么意思?”蓝刚很激动。
“我连手都没碰过她!”我说,“只喝过两次咖啡,吃过两次饭,还是你介绍的,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很美,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型,而且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妹妹。”我扔下毛巾,“你还要我招供什么?其实我不说你心中也明白。”
他变得苦涩,说道:“可是琏黛口中念着你的名字。”
“那么你要去问她。”
“她爱上了你?”
“我不知道。”
“她暗示过你?”
“没有。”
“家明,我希望你关心一点,琏黛是我的未婚妻。”他说,“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将来。”
“我真的无可奉告。”我说,“你别逼我了。”
“你对这件事的过程一点兴趣也没有?”他问我。
“好吧,告诉我。”我说。
“我约她去看电影,她不肯出来,她说她不想看血腥片,她想看《星期六夜寒热》。我告诉她那套片子还没上映,她说她想看尊特伏泰跳舞,我说她无理取闹,她说我永远不会明白,但家明是不一样的,家明会知道,我挂了电话。她为什么在我面前说提另外一个男人?”
我等蓝刚说下去。我怎么会知道她干吗想看尊特伏泰?她完全弄错了,我与蓝刚同样的无知,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隔了没多久,她打一个电话来,说已经吃了太多的药,我只好赶去把她送院,她抓住门,大声叫家明。然后昏厥过去。我真的气疯了。”
“因为尊特伏泰?”我冷淡的抬起眉毛。
“家明!请你合作一点!”
“她并不像动辄流泪的女子。”我说,“我了解她是很独立的。”
“那天是周末,她一个人留在家中。”蓝刚说,“大概有点不开心。”
“那怪你对她不够小心。”我说,“你得警告她。这种事不可以多做。”
“等她出院,我要求解除婚约。”他说。
“别开玩笑,又订婚又解除,干吗?”我责问,“你贪什么好看?”
蓝刚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订了婚又解除婚约,对你当然没有关系,你仍是大男人,人家会美言你风流成性。但是对琏黛又怎样呢?她可下不了台,以后叫她怎么去见人?”
“她要见什么?现在不是妇权运动吗?”
我嘲笑他,“你真相信那一套?自然,现在对男人是更有利了,女人们活该出去赚钱挨苦,如果她们哭哭啼啼,我们可以说:咦,你们不是已经被解放的人群啊。”
蓝刚闷声不响。
“请你不要冲动。”我说,“你仔细想想。”
“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娶她只有更错。”
我坐了下来,嘴角犹自辣辣作痛。“一切都是误会。”我说。
“不是误会,家明,你知道这些不是误会。”他盯着我,“你至少不肯告诉我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时间太晚了,你请回吧,你太自私,请别影响我的生活。”
蓝刚看着我,面色转得煞白,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终于转身走出我的房间,我替他开大门,看他进电梯,然后关上门。
他走后,我独个儿睡在房间里良久。母亲咳嗽的声音使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天亮了。
天呵,竟有蝉鸣。又是一个夏天。
我厌倦地起床刮胡子洗脸。
仿佛耳边听见琏黛的逻辑。她的声音在说:“家明,为你的缘故,一切是为你的缘故。”
须刀一歪,血从下巴流出来。
寻找家明十
十
雪白的肥皂泡沫,大红的血,我用水淋掉。
“家明,因为你没有接纳我,而去爱上了蓝玉,所以我要报复,我教唆蓝刚抛弃他的妹妹。一切是为了你,家明。”
我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看着镜子,为了我?我凭什么这么想?这些都是我狂野的幻想,不可能会发生的。这些讨厌的声音,到底从什么地方而来。
“家明,你现在明白了,为了爱你,现在我一无所有。但愿我一辈子没爱上任何一个人,因而没有痛苦。也没有睁着眼往悬崖跳的感觉。”
我的脸上身上都是汗。
蝉鸣得更大声了。
妈妈说:“你也不吃点早餐?”
“我不想吃。”我仰起头,一种茫然。
母亲不能帮助我,人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谁也不能。
“我要赶着去学校。”我说,“时间到了。”
我开着老爷车往学校驶去,那张告票还夹在雨拨中,被风吹得乱晃,却又吹不掉,挣扎缠绵。
已经这么热了,我的天,我想,该穿我的白T恤了。
到学校,一个美丽的女学生与我撞了正面。她笑一笑,道歉。光滑绷紧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我直接的联想:我们已经完了,明净的世界,光辉的感情,都已离我们而去,事情怎么会弄得这样。
上了三节课。
课室外的阳光刺目,我的衬衫直贴在背上,有这么多的汗,真是受不了。
年轻的面孔,一张一张专心地看着书本上,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可怜的孩子。
吊扇摆动着。
曾经一度我希望家中有把吊扇,天花板上一下一下摇动,像北非谍影的酒吧,我独个儿坐在风扇下喝伏特加与冰。多棒,然后对面坐着我的爱人,听我细说卡萨布兰加的故事。
事隔多年,我想问一句,我的爱人呢?或者她不喜欢吊扇,或者她不喜欢伏特加,这么小的一个愿望也达不到,我茫然的想,一点作为也没有。
校役走进课室,跟我说:“电话。”
“什么要紧的事?”我问。
“你家中打来,说是有要事,无论如何叫你去听一听。”校役规矩的说。
我一呆,放下讲义。家中有事。
走到校务处,我拿起话筒,“妈妈?”我问。
“家明,你请假回来一趟。”妈妈说。
“有什么事?我不能马上走的,还有课没上完?”
“琏黛现在这里呀,要跟你说话,回来好不好?”
我不出声,我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上完这节课马上来。”我说。
回到课室,我精神更恍惚,女学生有的偷偷嬉笑起来,因为我推跌了一整幢书本。我一本本把书拣起来放好。我说:“你们自己看书吧。”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然后我知道我必须要找人代课。我站起来,又走到校务处,老张在那里,他很平和地改着簿子。
没有多少大之前,我也跟老张一样的心平气和呢,伏在案上改功课,什么事都像没发生过,世界一切对我没有关系,我就打算坐在教席上终老。
但是现在,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子,所以情绪不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走过去,我说:“老张,我有点不舒服,还有两节课,你想法子找人替我代一代。”
他抬起头,“老天,你的脸色真差,怎么会这个样子?你不是中暑吧?”
“我想回家休息一下,拜托。”
“一定,一定,喂,家明,也该娶个老婆了,生活正常点。”
我本来是不会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间,我想对人倾诉一下,不管是谁。
我说:“我就是因为生活太正常了,”
老张很诧异,接着笑,“你回去吧,开车的时候当心点。”
我点点头。他们不会明白的。
我并没有回课室,随便学生怎么想,对于做模范青年,我实在已经厌倦透顶,如果他们叫我卷铺盖,我会得马上走。
琏黛在我们家客厅中央坐着。
看见她,我心中至为震惊,因为她与我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琏黛,相差实在太远了,她至少瘦了十多磅,脸容憔悴得形容不出,穿一套白衣服,那种料子很薄很美,但是此刻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医院中病人的自袍子。
见到我,她眼睛中增加一阵奇异的光芒。
妈妈说:“家明,我去给你倒一杯水过来。”
她走到厨房去避开我们。
我低声说:“琏黛,这是何苦呢?”
她不答我,她只是说:“家明,你坐在这里,让我看看你。”她的声音非常凄苦。
我说:“可以,琏黛,但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家明。”她叫我一声,然后就静止不说了。
我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
我坐在她身边,我轻轻的告诉她:“你看我,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甚至我的名字,都是这么普通,我不值得任何人为我闹事。”
她静静的坐着,额角上冒着虚汗,都是青筋,皮肤像是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看迸空虚里去。
我说:“为了个人的私欲,你影响了别人,这是不对的。”
她说:“我没有办法控制。”
“你总得试一试。”我低声说,“你不能想什么就得到什么,谁也不能够。”
“但是我不觉得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她低声答。
“是没有什么不对,”我说:“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也爱你,琏黛,你是个知识分子,受过教育的女人,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
“事情不临到自己的头上,是不能下论断的。”她说,“说不定你遇到这种事情,比我更放肆。”
“我会吗?”我苦笑,“我只是一个叫家明的普通男人,如果我碰到这种事,我会把头沉到冷水里去淹死,但是人们如果要看笑话,他们可以到别处去。”
琏黛不出声,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以为只有你烦恼?”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有这种烦恼,你会相信吗?”
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所有相爱的人聚在一起?”
我用手帕替她抹抹汗,没有回答。我不是上帝,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我说:“琏黛,我送你回去,你出来这么久,已经够累的了,你需要休养,来。”我伸手去搀扶她。
“家明。”她看着我。“家明。”
“我都明白,”我说,“你总要回家的,我送你。”
“以后,我们不再见面了?”她问。
“有什么好处没有?我不爱你,见面又没有希望,徒然引起双方尴尬。你想想,琏黛。”
“何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她说。
“我说的都是真话,琏黛,你知道我这个人。”
“我走了。”她说。
“琏黛,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你想想,将来你会嫁一个富翁,在石澳有层别墅,间时在对牢海湾的书房写信看书,周末你与丈大去滑水游泳……周日喝茶逛街,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永远像一个神秘的宝藏,你永远不知道几时会掘到财富,尤其是你,琏黛,你不应该糟蹋自己。”
她笑了笑,很是凄苦。我扶起她,她看我开了门。
我问:“你自己来的?怎么站得牢?”
“没跟你说个明白,我总是不死心。”她说,“进来的时候,把你妈妈吓半死。”
我说:“不要紧,回去好好休息。”
她忽然把头往我肩上一靠,呜咽他说:“家明,我现在,真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很明白这种感觉,当蓝玉拒绝我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整个人像是掏空了。
“过一阵子就好,”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不对劲的事情自然会淡忘。”
我扶她到楼下,拉开车门,送她进车子,然后开动车于。她闭着眼睛,并没有哭,嘴唇闭得很紧,仍是个美丽动人的女于。
“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家去?”
她点点头。
“一个人住,总要多保重,药不可以乱吃,”我说,“蓝刚也可以做个很好的丈夫,有了家庭,你会有责任,孩子生下来,会改变你的人生观,你想想。”
她没有反应。
到了家,我看她吃好药,坐一刻,然后走了。
我不能陪她一辈子,只好残忍一点。
那日妈妈狠狠的教训我,我在客厅,她走到客厅。我走到书房,她跟到书房,我到床上躺下,她又跟过来,对白大意是叫我不要玩弄感情,她把整件事情想象很滑稽。
我终于抬起头来,我说,“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觉得我应有权利维护我的自由。”
妈妈说:“我不懂。”
我说:“我的喜怒哀乐不想你看见。”
“我是你母亲!”
“是,我知道。”
“你是我生下来的人,我什么都见过!”
“是,但是现在我要搬出去。”我说,“妈,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知道你生下我,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
她很受伤害,仿佛老了很多,“家明,我不再明白你了。”
“你管得大多,”我说,“如果你无法帮助我,请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冷眼旁观,不要加以评述。”
“但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要搬出去。”我对母亲说。
这样结束我们的谈话。
我并没有找到蓝玉,在金世界,他们说老板娘到美国旅行去了,在她家,女佣人告诉我同样的答案。
蓝刚也没有再与我联络。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蓝刚与琏黛终于结婚了,婚礼在玫瑰堂举行,是一个星期日。
结婚请帖寄了来,我拿在手上,觉得蓝刚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却如陌路人,至少他不会恨一个陌路人,但是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间……他的豪爽,我的沉默,很多同学几乎怀疑我与他有点毛病,在异乡的街角,因为冷,我们一边颤抖着走路一边诉说心事,然后去喝一杯啤酒。
我们曾是好朋友呀。
没有什么可靠的,友情不过如此,夫妻也一下子就反了目。
但是他们结婚的那日我去了。那星期日下雨。
教堂前一个大大的花钟,地下有花瓣,因为下雨的缘故,空气阴凉,我没有带伞,雨渐渐下得很急。我走进教堂,坐在后面,看到新郎与新娘子已经跪在神坛前,他们跟着牧师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他们站起来,礼成了,一双新人急急走过,贺客把花纸屑撒到他们头上去。
琏黛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缎子的长裙,头上一个白色的花环。并没有一般新娘于的杲木,她很自然,像在化妆舞会中扮着仙子的角色。
她的脸平静而柔美。女人真是善变的,她们太懂得保护自己,因此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并没有看到我,他们走出教堂。
贺客纷纷散去,我也站起来。
教堂外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上花车,开走了。雨下得更急,我的外套湿了一大截。正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蓝玉站在教堂对面的马路上。